我是烟雨人 ▷

一步登天陈婧

发表于-2005年06月13日 上午10:08评论-1条

五、暴风雨即将来临

方红军是在牟天姿的卧室里找到她的。

这幢别墅在修建的时候,方红军尚未与汤影梅成婚,在二楼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间房,房与房相通,却隔着一道门。这是一套附有浴室的套间,在二楼是独立的单元。即便方红军成家之后,凡到海湾别墅来,仍旧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惯。一来他们晚间有些与外界的联络,或者各自批阅随身携带的材料什么的,可以互不干扰。再则,各自有自己的空间,保持距离,远胜朝夕不离的令人生厌的状态。外国人深谙其中之妙;中国穷,才搞什么三世同堂,同居一室。

方红军穿过自己的卧室,走到牟天姿住的那间房里,见牟天姿正扑在床上。

“出去!不要假惺惺来这一套。”

方红军看见妻子娇艳如花的脸上满是泪痕,忍住心中不快,劝道:

“一碟蜜糕,值得吗?这样大发雷霆,太失身份了吧?”

“难道我会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

牟天姿说着爬起来,坐在床沿,余怒未消地说:“你看不出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

方红军惊奇地问道:

“是你坚持要来这里,也是你坚持要送那么贵重的钻戒给老太太,到头来,却怄了一肚子气,反问我看不看得出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我真想问问你,你心里在想什么?”

牟天姿拭着眼泪,抽泣着说:

“老太太收下了这么贵重的钻戒,就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把我打发了。这次出差,花去了原来积积攒攒所有的血本,还扯了一个大窟窿,你的心还能平静得下来?”

方红军正色说道:

“咱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

“不管是什么人,总不能没有亲情。何况她一个快见……马克思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笑话,我的收入够花了。”

牟天姿正想反唇相讥,突然见牟大嘴的身影在门外一闪,她像得了救星似的,赶忙起身追到门口,喊道:“老爸!我正找你。”

方红军不想在此久留,趁势下了楼。

牟大嘴被女儿喊住了,见方红军脸色不大好,不敢上前打招呼,便侧着身子挤进屋来。

“老爸,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着。”

牟大嘴见屋里没有其他人,连忙说:

“我见小乔成天跟着你,怕你办不成正经事,就把他绊出去鬼混了一阵。”

“老爸,我要你来,就是商量大事的。”

“那可不,再糊涂的老爹也胜过最聪明的外人,不找你老爹商量能找谁?现今这社会,谁也靠不住。”

牟天姿怕他扯远了,立即切入正题: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钱,一笔很大很大的钱。”

“啊哟!多大?一百万?”

“三千万英镑!”

“啥?英镑比美金咋样?让我算算……”

“算什么算,折合人民币几个亿。”

“天姿,我的儿,你发神经,想钱想疯了?跟你娘一样……”

“呸!”牟天姿最不喜欢提她那个死在监狱里的娘。“老爸,你只管听清楚了,再开口行不行?”

“你说你说,我当厅(听)长。”

“上次我出差南非,打听到红军的妈继承了一笔巨大的遗产,这事连红军也不知道。如今他妈已快九十岁了,这笔财产一定要想办法一个子儿不落地弄到手上……”

“你怎么就知道红军被蒙在鼓里,难道他妈另外还有继承人不成?”

“你不开口,成不成?”

“成成成!我这臭嘴就是闲不住。”牟大嘴顺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遗产继承人,无论在国内或国外,都是绝密的。只有受委托的律师在委托人去世后,按照委托人的遗嘱,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证人和继承人在场时才有权宣读,如果受委托的律师擅自泄露委托人遗嘱的内容,除了吊销律师执照,还会受到法律制裁。”

“我就不相信还有花钱办不成的事……”牟大嘴又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句话没错。”牟天姿精神突然焕发地说:“我在南非靠了这一手才撬开了约翰内斯堡大律师的嘴巴。在这之前,我已经打听到了老太太在世上还疼着四个人,她第一心疼的是那个会哄她的汤影梅,其次才是红军,同时老太太还有一个侄儿,就是市公安局那个杨局长,再就是她的表妹春雨姨妈。而我在她心里没有一点地位。因此我才下了血本,花了整整这个数……”牟天姿伸出五根手指前后翻了一番。

“买了一万块钱礼品送老富婆?”牟大嘴实在忍不住了。

“打发叫花子吧。我花了一百万在南非买了一只极其贵重的白金钻戒……”

“哎呀!傻丫头,搞到这大一笔钱,一辈子都够了,还犯得着求那个老不死的。”

牟天姿哼了一声:“说了半天怎么就听不明白,我只要能够得到老婆子遗产的一半,不,一半的一半,立马到美国定居。不,到巴黎定居。或者先到全世界游一遍,再考虑在哪里定居。老爸,一百万能做什么?一只戒指,一条项链就完了。唉,我现在头疼的是,怎样讨得那老婆子的欢心,在她的遗嘱里明确写上我得的数目。老爸,你帮我动动脑筋,狠狠动脑筋。事情成功,我送你到美国养老。”

“美国?我不去,东西吃不惯,行动不自由。你给我钱,只要一百万,叫我杀人也干!”牟大嘴贪婪的眼神凶光毕露,他真的在搞脑筋急转弯:如果干掉老太太心疼的四个人,那笔遗产岂不归自己女儿被窝里放屁——独吞!

父女二人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人一旦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能释放的潜力大约是正常情况下的许多倍。

被父女二人算计的杨卓如老太太,正在自己房里接待她最信任的朋友,大律师李振邦。

李振邦见到杨卓如委实吓了一跳,只一年多时间未来拜访她老人家,怎么一下憔悴如斯,令人不敢相认。

“坐下坐下,振邦,你应该知道一句老话:过了六十认年活,七十认月活,八十认日活。老天已待我不薄,没什么奢望了。今天见到你,我真的感到无比的高兴,没什么愁眉苦脸的。”

春雨已将热茶和给李振邦准备的椅子安排妥当,带上门,下楼照应膳食,屋里只有杨卓如和李振邦。

“振邦,你还记得那次南非之行吗?”

“怎么不记得?历历在目,那个约翰内斯堡的律师是个很不错的人,我们还通过几次电话,为了一批保健品的官司。有什么不妥吗?”

“不,一切都很妥当,太妥当了。你瞧,这是什么?”

杨卓如抬手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只精巧的盒子,“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李振邦打开盒子,取出钻戒,对着窗户射进的阳光旋转了一下,再看看盒盖上那一行英文,惊讶地问道:“谁送的?”

“红军的新媳妇!”

“大妈,您怎么打算?”

“振邦哪!他们竟敢贪污巨款,以此来博取我的欢心,作为诱饵,来钓那笔遗产。唉!”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十分难看。李振邦害怕她动气,生出不测,忙安慰道:

“那也不一定就是贪赃枉法弄的钱,红军他们的收入很不错,应该送得起。而且,他们也不会了解那笔遗产的事呀!”

“别安慰我了。那购货单上的金额是多少?我父亲经营珠宝的本领我早得了真传,他们的收入能有多少?骗得了谁?想不到志坚和我们这一代人拼性命打下的江山,下一代就是这样接班。”

李振邦将钻戒放进了盒子,说道:

“您老人家对红军他们说了这层意思没有?”

杨卓如摇了摇头:

“我当时很生气,让他们把戒指拿走,想一想墙上挂的那两个字‘廉直’的意义。他们把戒指放在这里。在等待我的反应。”

李振邦没有料到方红军夫妇来这么一手,他原认为老人家是为了杨卫东的案子,这样一来,如果再说出杨卫东徇私枉法、贪污受贿的恶行,老人家风蚀残年,岂能受得了雪上加霜的打击?

杨卓如的脸色已有所缓和,老人似乎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脸上露出洞若观火的神情,坦然说道:

“振邦,我们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生活中的风霜雨雪还能压垮我吗?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远赴南非,母亲早逝,是卫东的奶奶抚育我到十六岁。卫东这孩子是解放后才出生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组织上重用他。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这么不争气?”

李振邦愣住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嗫嚅道:“您老人家都知道了?”

“假如我不提到卫东,你打算瞒住我?”

“我……” 

“振邦,你虽不如振峰机敏,能说会道,但你心地好,正直,只是太不注意身体,听说抽起烟来不用熄火,一支接一支。你坐在这里,害怕影响我才忍着没抽,但你的手指和牙齿真难看。好了,扯远了,将卫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他奶奶有大恩于我,我不能对他袖手不管,否则,有何脸面见我的恩人。”

李振邦见老人家情真意切,也不再隐瞒,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杨卫东的情况:

1998年夏天,杨卫东任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一到任就住进了市里档次最高的海湾大酒店。这家五星级宾馆由本市东海集团总裁曾彩钰出任总经理。而曾彩钰是非法骗贷4亿人民币的犯罪团伙首犯。

曾彩钰清楚,宾馆的非法经营一天也离不开公安部门的关照。这年春节,曾彩钰让他的妹妹曾彩虹拿着5万元人民币来到杨卫东房间,说:“杨局长,这是你入股的分红,拿回去过年买点海鲜吧!”

杨卫东客套了几句便收下了第一笔贿赂款。这之后,又陆续接受了曾彩钰的20万元和一辆轿车。又同曾彩虹发生不正当关系,就这样,曾彩钰犯罪团伙用金钱美色铺路,同市公安局长搭上了称兄道弟的关系。

次年,曾彩钰兄妹的表叔因窝藏故意杀人犯被刑事拘留。曾彩钰向杨卫东说情,杨卫东命刑侦大队撤销了对曾彩钰兄妹的表叔的报捕意见。同年,又对曾彩虹的亲戚诈骗一案,网开一面,私下放人。

“杨卫东已被依法逮捕,可能不久即将开庭审理。”李振邦结束了他的叙述。

杨卓如静静地听完了杨卫东的犯罪经过,示意李振邦替她倒一杯开水。老人家一生不沾烟、酒、茶、牌,同杨约翰一样,无任何嗜好。

她慢慢喝了几口水,润了润似要冒烟的嗓子,一直没有说话。

李振邦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如果罪名成立,两罪合并执行,应该是……” 

“别吞吞吐吐,应该判多少年?”

“十七年!”

“卫东这孩子也是快奔五十的人了,他不该这么糊涂呀!”

这一刻,李振邦忽然感到这位为革命献出一切,为别人献出一切,对自己有大恩大德的老人,命运不应该对她这么残酷。他原来还在犹豫的事情,现在他下了决心,想尽办法,对杨卫东实行无罪辩护,尽管难度很大,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万万料不到的,事情还未了结。

杨卓如突然话锋一转:

“振邦,这次我请你来海湾,既非叙旧,也非为卫东说情。影梅那里我只字不提,以免使她为难。如果问我的意见,我记得当时伍修权同志的侄子在武昌戈甲营,因流氓活动,被刑拘后,曾电示修权同志,当时我们正在开会,修权同志复电:依法严惩。我现在也是这四个字。闲话少说,好了,谈我请你来的正事吧。”

杨卓如的声调很严肃,李振邦的心怦怦直跳,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正事,老太太会如此认真严肃对待。

老人家一字一顿地说: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是时候了。我要立遗嘱!”

今天是豪华周末的第一天。清晨,晨光初露之时,汤影梅已同柳春姑及袁小雪,到渔村采购海鲜,再绕道超市采购其它物资,三个人背的背,提的提,满满实在。

方红军起床之后,便到花园去散步,在那里遇见了李振邦,互相道了早安。

“大律师好兴致。”

“可不,这座花园的确很好,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遍植枯木奇竹,令居之者忘老,富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大律师好学问,出口成章。”

“哪里的话,我只是喜欢文震亭的《室庐》,苦于自己无法修筑这样的人间仙境。”

方红军随李振邦身后,来到花园一座土冈上,冈上有一楼阁,四周围有朱阑。楼阁四面开窗,轩敞宏丽。

李振邦坐定后,先点燃一支大中华,过足了瘾,满怀感慨地吟道:“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不摇香已乱,平风花自飞。”

“听振峰说,大哥近来感慨很多,是不是太辛苦了,劳累所致呀?”

“是啊,我是有很多感叹,感叹人生易老,感叹人心不古啊!”

方红军似也有同感:“真是易得混啊,你看妈的身体明显衰老了,我们工作又忙,没法照顾她老人家。你看这座园子,也比我上次来荒芜了许多,使人确实有些伤感。不过,刚才听你念那首《蔷薇》,我觉得好像是在指小牟……”

“不……”李振邦刚说出一个不字,方红军立即打断了:“大哥别多意思,我是说昨天小牟在阳台的举止,不但有失检点,而且伤害了影梅,使我心里非常不安。小牟虽然年轻、漂亮,但却是一朵带刺的花,像蔷薇一样,浑身都是刺。我真的很后悔,我亏待了影梅,可她却宽宏大量地饶恕了我,她真是一个善良正派的好女人。”

这时,李振邦似乎没有怎么认真听方红军在讲什么,而是接着又抽了一支大中华,并且看了看手表。李振邦偏爱软包装的大中华,虽然什么越秀牌、熊猫牌比大中华好得多,他也抽得起,但他只抽软包装的大中华,可能是他在上海度过了他最初的律师生涯,大中华是帮助他走向成功的有功之臣。

“对不起,红军,我得先走一步,我有个约会。”

“在哪里?我叫车送你。”

“那就不必麻烦了。”

李振邦匆匆走出了花园。

方红军目送他出门,看见李振邦朝渡口方向走去,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为止。

方红军还站在土冈上的楼阁里。

海湾大饭店与海湾别墅遥遥相望,中间还隔着一道河,不过有轮渡。方红军想不通,在这个清晨,这个神秘的大律师提着须臾不离身的便携式电脑,去约会?更令他奇怪的是,他的岳父,牟大嘴背着一架照相机,也朝李振邦转身的方向走去。

一楼餐厅的早点非常丰盛,但少了李振邦和牟大嘴,春雨生气了:“这两个老爷子没有吭一声,就踪影全无,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

方红军和汤影梅已先到了餐厅,方红军忙说:“小姨别生气,我老丈人那份我吃,保证不浪费。”

汤影梅笑着说:“李大哥那份我包不了。”

“砰”地响了一下,牟天姿用力推开餐厅的弹簧玻璃门,冲了进来,阴阳怪气地说:

“怎么都不作声了?刚才说些什么,怪亲热的,说来我听听。”

春姑笑道:“正说你哩!”

“说我什么?一个被当官的欺负的生意人。”说罢,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接过春雨递过来的鱼片粥就吃起来。

春雨说:“谁敢欺负你?你春姨第一个站出来帮你打抱不平。看你这小模样,又娇又嫩,爱还爱不过来。”

牟天姿被哄得笑了起来。

春雨又说:“你这个商可是个官商,听说你的编制还挂在厅里。”

“小姨,那是暂时的。”方红军插了一句。

“好了,这些事我也不懂,也没资格管。倒是要问问天姿,昨天我已经安排了小乔的住处,这小伙子怎么又住到饭店去了呢?老太太发话了,今晚,所有来海湾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在这里举行咱家的传统家宴。天姿,你通知小乔,不准迟到,更不准缺席!”

方红军掉头问牟天姿:

“乔浪到哪里去了?”

“他在海湾大饭店订了房间。”

方红军说:“我们也可以去海湾大饭店,随便哪天都行,过去玩一玩,不过轮渡一般最晚到几点?”

春雨答道:“一直到晚上一点才收班。”

晚宴菜肴异常精美。

“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春雨代表杨卓如款待各位客人。她挨个数了一下:

方红军坐在大圆餐桌下首,左边是牟天姿,右边是汤影梅,牟天姿另一边是乔浪,汤影梅另一边是李振邦,上首空着,方便之后来餐厅的牟大嘴一屁股坐了下去。

开始大家还多少有点拘谨,牟大嘴伸出筷子首先戳了一块外观十分漂亮的鸭子:“不吃白不吃……呸!什么味!”

春雨笑道:“忘了告诉各位,因为客人中有三位来自外贸系统,所以做了一桌中西结合的晚餐,增加了一些西餐项目。每天吃中餐,换换口味。刚才老牟同志尝到的是意大利桔子鸭,这是海湾大饭店的风味特馔。”

牟大嘴摇了摇头:“把鸭子糟蹋了。”

李振邦挨着牟大嘴坐,便劝他:“在饭店里这道菜20元,尝一尝,别浪费了!”

“便宜,我们厅里食堂烧只鸭子也要这个价。”牟大嘴自己倒了一杯酒。

“20美元,老弟。”

牟大嘴对于1美元兑换多少人民币倒不外行,他在外贸系统干的就是记帐这一行,正想发表高论,一口酒吞下去,差点让他吐出来,他隐忍着,在心里骂道:比尿还难喝。

李振邦是北大法律系高材生,并多次出差国外,英文很好,他见牟大嘴一脸愁容,知道又是土包子开洋荤。他拿过酒瓶,见上面外文商标是一种名叫“墨西哥太阳”的鸡尾酒,再名贵的洋酒,中国人若没有习惯,是觉得很难消受的。

李振邦见大家都不能进入角色,他站起来给大家各倒了一小杯“金巴利”,自己举杯说道:“各位,人生在世,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次知之而能享者,又百之一二,而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非妙迹图画,奇峰远水,乃先饮开胃酒,再享美国兔翁鱼翅也!”

春雨端菜进厅,听李振邦在发议论,笑道:

“大律师口若悬河,在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外国话?”

“这里有专跟外国人打交道的大厅长,专做外贸生意的大老总,轮得上我吗?我说的是正宗的中国的劝酒篇。”

牟大嘴喜爱的鸡翅鸭脖端上了桌,他忙着啃骨头灌茅台,方红军殷勤地向左右两位女士夹菜劝酒,乔浪也多饮了几杯,在云天雾地向春雨吹牛,独有李振邦在冷眼看待这一群人。

他接受了杨卓如的委托,正在做一件平生最为难的事情:因为杨卓如不是一般的遗嘱委托人。作为律师,按照一般情况,他只要依照法律程序进行。但杨卓如向他讲述了许多他已知和未知的家世,并且透露出一种很可怕的想法,要求李振邦将这一切通盘予以考虑,代杨卓如草书遗嘱。杨卓如说:“我请你来,并不是因为你是律师,而是出于信任。在我身边这些人当中,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振邦一夜辗转难眠,在饭店包房里工作了一天,考虑了好几套方案,但仍旧拿不定主意。

在炫目的枝形吊灯下,李振邦正眼望了一下方红军,的确是引人注目的,外表气质都不错。再斜视了一眼牟天姿,他突然为她那绝顶的、放荡的美所震惊,这种年轻女人的美,艳丽,却不动人。他再把目光投向汤影梅,她一脸恬淡的表情,浅色的衣裙,仍然是一副高贵矜持的模样。他将牟天姿与汤影梅比较了一下,心里在说:红蔷薇与白玫瑰。

李振邦品尝着昂贵的“些利大虾”,慢慢呷着意大利杏仁酒。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他暗恋着的人感到委屈。同时,也为牟天姿惋惜。他看得出,乔浪的眼神里满含着嫉妒、仇恨,而方红军的优越感尤其使李振邦忿忿不平。这些感觉纠缠在一起,使他头脑里慢慢勾勒出一幅幅想像中的图画。

今天上午,离开方红军之后,李振邦就立即开始了紧张的工作。通过南非开普敦的朋友,不仅了解到牟天姿在南非的经营状况,还意外得到了一条引起他深思的信息。

晚宴在酒酣耳热之中,大家都高兴地离席而去。

乔浪受春雨的委托,让他送李振邦回饭店。

“麻烦你了,反正你们都要到饭店去,我也不便强留。不过,老李身体不好,也喝得不少,只好请小乔同志顺便护送一下。”

李振邦住在十一层,他想安静。乔浪住二层,他想热闹。

乔浪陪着李振邦过了轮渡,进了饭店,一直乘电梯送李振邦到十一层的包房。

乔浪知道李振邦是市里名人,首席大律师,而且还是市长的亲大哥。他一直想同李振邦套近乎,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晚天赐良机,他自然格外殷勤备至。

“小乔,你坐下。”

这正是乔浪巴不得的一句话,如果李振邦轰他走,就惨了。

“李……李大律师……李伯!”

“好吧,我年长你二三十岁,叫一声李伯也受得起。既然是你老伯,那就不必拘束,随便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要过过烟瘾了,同女士们在一起,憋死我呀!”

乔浪也是一个烟客,二人首先吞云吐雾一番,提足精神。

“李伯,我真羡慕干律师这一行。”

“怎么?公关部部长这个职位不称心?”

“唉,我也二十好几了,大学毕业几年,一事无成,寄人篱下,何时伸头啊?”

“你不是当律师的料。”

乔浪没有想到李振邦会这样不客气地拒绝他的试探。其实乔浪内心也并非真正想干律师,他何尝不知道律师资格考试有多难,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起背那数不清法律条文的辛苦。不过是借此投石问路而已。

“那依老前辈看,小侄适合干什么呢?”

李振邦认真地端详了他好半天,才煞有介事地说:

“小乔啊!你是一块玉,一块好玉啊!”

乔浪受宠若惊,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命运命运,你在娘肚子里就已命中注定,你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儿子,但你又生着一副漂亮面孔和机敏的头脑。而运呢?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乔浪果然头脑灵活,闪电般想到,看来李振邦对自己并不是不了解,他竟然知道自己讳莫如深的卑微的出身,此刻,时来运转,岂能坐失良机,乔浪竟双膝跪下,颤声求道:“求李伯成全小侄!”

李振邦皱着眉头,有些不悦:“还是改不了乡巴佬的俗气。起来说话!”

按照李振邦的安排,乔浪一大早即来海湾别墅向牟天姿辞行。牟天姿正在梳洗,轻轻推门出来,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呢?”乔浪用手往屋里指了指,轻声问道。

“睡得像死猪,别管他。出了什么事?”

乔浪见四下无人,搂着牟天姿的细腰亲了一口,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有事先走,你等我的好消息。”

这豪华周末的第二天,李振邦正在包房里运筹帷幄,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

“影梅?”李振邦将汤影梅迎进房中,慌忙将凌乱的被褥、衣物收拾成一堆。

汤影梅亲切地喊了他一声:“大哥,你真应该找个贴心人照料你的生活。”

李振邦将窗户推开,让烟气散开,他知道汤影梅不喜欢烟味。

“大哥,你吸烟多少年了?按说也吸够了。”

“也还只有你劝我了。影梅,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不谈工作,只谈友情的事?”

汤影梅对李振邦不是没有感觉,女人对男人爱不爱自己是天生的敏锐。可是,她先爱方红军,后爱李振峰。爱,是不能自欺或欺人的。因此,她总对李振邦感到有些愧疚,又无法弥补。

汤影梅两只白净的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两只大拇指绕来绕去,显得心事重重。

“唉,看来还是谈工作。”李振邦也坐在桌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大哥,振峰向你提过卫东的事没有?”

“提过。”

“他的意见呢?”

“不为难你。”

“如果是我难为你呢?”

“影梅,你怎么了?”

汤影梅欲言又止,白净的脸上泛出两朵红云。

李振邦在脑海里一下闪过了无数念头,他似乎捕捉到了汤影梅的想法,尽管他还分析不出汤影梅为什么要这样做。

“影梅,你决定要帮卫东,是吗?”

“是的。”汤影梅张着两只大眼睛。她脑海究竟在想些什么?

“风险很大,难度也很大。”

“我知道,但我有把握。”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也在四处奔走,帮卫东吗?你又为了什么?”

李振邦一时语塞。他为了还恩杨卓如,而汤影梅不是平民百姓,是法院院长。李振邦是律师,为委托人辩护是他的职责。而她是一个代表国家执法的法官,徇私枉法,罪莫大焉!

“影梅,你不能!”

汤影梅伸出右手,作了一个阻止李振邦往下说的手势,斩钉截铁地说:

“别劝我,也别阻拦我!你可能已经听到妈妈对你讲了那两个孩子摔跤的故事,那个故事是我讲给妈妈听的,由于这个久已湮灭的案例,勾起了我们的许多遐想。而且我还知道,妈妈让你来海湾,是为了帮助她立遗嘱。你也许是第一次才知道,海湾大饭店是妈妈应市政府请求投资建造的。但妈妈当年的意思是无偿给市里,只要求每年将盈利的一部分捐给江西老区的孩子读书。但这一切都没有形成有效文字依据,既无协议,也没有签什么合同……”

李振邦忍不住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道:

“我懂你的意思,只要在大妈的遗嘱里写明海湾大饭店是私人财产,则卫东的受贿将变成私人馈赠,这一项罪名不会成立,但那更重的徇私枉法罪呢?”

汤影梅露出难得的一笑:

“曾彩钰已经咬定是求刑侦大队,而刑侦大队已经承认这一事实与卫东无涉。”

“你什么时候搞定的?”

“振峰向我求情,这是我们共同的需要,也包括感情的需要。”

“你认为大妈会同意这一条吗?”

“假如这座饭店是留给春雨姨的,盈利的百分之九十捐给老区,妈妈会同意。我已与春姨谈过了,她理解我们的心情。市政府那边有振峰,当然不必多费唇舌了。”

周末第二天,先走了乔浪。接着,汤影梅又不辞而别。

牟天姿让老爸跟踪李振邦,只偷拍到了几张没有多大价值的照片,虽然价值不大,但乔浪、汤影梅分别在饭店同李振峰秘密会见,一定有戏。她很自信,乔浪会告诉她的。因此,她也不急,下手的机会有的是。

方红军原想让牟天姿同汤影梅能够和平相处,却不料汤影梅走得这么快。这个周末虽然谈不上不欢而散,但至少是没能尽兴。

午餐后,李振邦邀方红军到花园去,告诉他杨卓如老太太遗嘱的基本内容:饭店归春姨,盈利百分之九十捐给江西老区。其余部分,方红军夫妇、汤影梅、杨卫东均有各自份额。具体数额,应在老太太规定的时间宣布。

方红军并不感到意外,他是杨卓如养子,主要继承人。总之,这是一个令大家高兴的消息。

过了周末,上班的第一天,乔浪向公司递了辞职信,语气坚决,无挽留的余地。

国际东海贸易公司宋总经理和常务副总牟天姿还是为乔浪开了一个小范围的欢送会。宋总已近六旬,基本上拿干薪不管事,只等过60岁生日那天安全着陆。干了一辈子外贸,占便宜拿回扣之类的事还能没有?同外商打交道,还不就那么回事,国家吃亏,外商讨好,自己得利。要不,为啥外贸会亏得一塌糊涂。牟天姿从内心舍不得乔浪离她而去,不过,昨晚二人已暗通款曲,彼此心中有数。

牟天姿先开口,她端了一杯茶,说:“这是给小乔同志的送行茶话会,以茶代酒,祝乔浪同志的环球公司生意兴隆。宋总,小乔开的公司同我们国贸大同小异。”

宋总随声附和道:“好呀,以后相互多多关照。”

只几天工夫,环球公司的启动资金到位,工商登记,税务办证,银行贷款,门面租赁等等,一路绿灯。环球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乔浪走马上任。

他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一间大仓库,然后同国贸签了一个合同。紧接着在全国各地撒下大网,将“枫叶”牌系列纺织品一网打尽,还嫌不够,又以重金贿赂国贸下属“枫叶”牌系列纺织品加工厂厂长和上上下下相关人员,“枫叶”系列产品以出厂价卖给环球。

在此之前,“枫叶”牌系列纺织品是国贸经过苦心经营、重金设计和别具一格的广告宣传,远销亚非各国,特别是在南非。

然而最近一段时期,畅销的“枫叶”产品,突然滞销了。仅仅只几个月时间,国贸就损失了数千万元。

“枫叶”系列产品,包括背心、汗衫、t恤衫、衬衫,一直在非洲市场销售不错,特别在南非。然而,国外市场上近几个月来又冒出了一批又一批“枫叶”产品。这些产品来势凶猛,在消费者眼里,这批“枫叶”系列产品与原来的“枫叶”系列毫无二致,外表完全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些“枫叶”系列纺织品的售价低,比原来的“枫叶”系列便宜10%-30%。这些“枫叶”不进大商场、超级市场和专卖店,专在平民百姓购物的集市上销售,它的对象是非洲广大的黑人。

黑人是非洲地区的主要人种,南非共和国的白人是非洲国家中最多的,也只有二三百万,仅占总人口的12%。

在平民集市中热销的“枫叶”,严重打击了大商场的“枫叶”。国贸公司的销售合同已不能正常履行,南非客户纷纷退货。在非洲其它国家也造成连锁反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不测风云,震惊了宋总,在自己任上出现这样大的纰漏,虽然损失是国家的钱,但他也心有不甘,至少说出去不好听。年终评议,若评成不合格,对退休也会造成极不利的影响。

宋总同牟天姿带了几员大将亲自去非洲各个集贸市场查看,并买回了许多冒牌“枫叶”系列商品。

经过认真仔细查验,冒牌“枫叶”系列商品的商标,并非冒牌,商标显然是国贸的商标,产品也是自己企业生产的。经过调查,原来这些“枫叶”系列商品是环球贸易有限公司出口销售的。宋总立即在南非首府比勒陀利亚召集会议,销售经理报告,环球公司一个时期以来,买断了国贸公司“出口转内销”的货。国贸公司销售部门见公司销售形势大好,十分欣赏与环球公司的合作,并与其签订过一个协议,允诺环球公司销售其产品。

得知这些情况,宋总他们一行才恍然大悟:环球公司显然在“高人”指点下,实施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他得到“枫叶”系列在非洲主要在南非花巨资打开了市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在国内买到并囤积的国贸产品一下销给非洲,主要是销往南非。

这事汇报到方红军那里,方红军非常震怒,将宋总带回的“罪证”及相关材料批阅后,让国贸公司起诉环球,指责该公司盗用国贸公司注册商标,明显侵犯国贸公司权益。要求被告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并赔偿损失。

方红军盼望胜诉,目前正是经贸厅与商业厅合并的前夕,对于他的安置至关重要。若一旦败诉,官声受损,不但不能升任副省级,能否保住厅长亦成问题。

他硬着头皮给汤影梅打了一个电话。

“喂,影梅吗?我是红军。你好,快到‘十·一’黄金周了,有什么考虑?前不久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老人家很想你……好好,这事以后再聊。我是为厅里国贸公司的官司……”

汤影梅听完方红军介绍的情况后,说道:

“你等一下,我让经济庭庭长直接同你谈。”

陈庭长是才从内地调过来的,精通业务,为人圆滑。国贸起诉环球,他对案情早已摸透,因为国贸后面是方红军,环球后面是李振邦,他让副庭长接了这桩案子,自己却佯装不知。

方红军在电话里又耐着性子复述了一遍。

陈庭长满脸热情地答道:

“方厅长,关于这桩案件的情况,我也是才听您介绍。不过就您所说的事实,这无疑是属于知识产权的案件。国际上关于知识产权案件的法律适用有两种主张:一是原始国法,即权利产生国和首次授予国法;二是保护国法,即权利实施地域侵权行为地法。而作为侵权行为引发的债权债务案件,国际上最普遍的作法是侵权行为地法。”

方红军听到这里,心里老大不痛快,外贸系统打这种官司,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时候他用不着操心,输也好赢也罢,有分管的副厅长去处理,高参在晚上就会拿出办法。如今,高参同自己离了婚,新娶的老婆惹的官司,又逢机构撤并,关系自己去留升降的时刻,他只有自己披挂上阵。

国贸为什么不在南非起诉环球呢?他们向律师已经咨询过,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方红军当然不会对陈庭长这样说,他听了陈庭长的一番话,答道:

“陈庭长介绍的法律知识,我也听说过。不过,我们不远万里从南非返回国内起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在南非打这场官司,不想让外国人看咱中国人‘窝里斗’。陈庭长,你是专家,按照本国法律,请你再考虑一下。”

陈庭长瞥了一眼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的汤影梅,汤影梅没有抬头,但说了一句:“根据我国民法通则,我们可以受理。”

陈庭长立即在电话中对方红军答复:

“方厅长,我们汤院长已经发了话,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146条规定,如果当事人双方国籍相同或者在同一个国家有住所的,也可以适用当事人本国法律或者住所地法律。你们国贸公司和他们环球公司两家都是中国公司,又同在一座城市。因此,可以适用中国法律。我们法院受理此案不成问题。”

方红军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如此明目张胆侵权,不论汤影梅是否相助,这次定要把那乔浪臭小子罚个倾家荡产不可。他一想到牟天姿同乔浪眉来眼去的情景,一种无比的快意涌上心头。

“谢了陈庭长。”

“不客气。” 

陈庭长还拿不准汤影梅的态度,没有多说过头话,便挂断了电话。

“汤院长,您还有什么指示?”陈庭长想摸一摸汤影梅对审理这桩案件的态度。

“忙你的去吧。”

这就是说,没有特别关照的暗示。一切公事公办,秉公原则办事。

坐在高靠背旋转老板椅上的乔浪,正在神气活现地训诉下属:

“一个个谈起钱来眉飞色舞,谈起业务来哑口无言,连几句英语都说不清爽,还争着要出国。到了国外,人家把你卖了还帮忙数票子,你们以为是吓唬人的?”

俗话说财大气粗,一点不假,乔浪对几名经销人员正吼得起劲,女秘书将一张法院传票递到他面前。这个女秘书可不是乔浪自选的小秘,年约三十,高大肥硕,一脸横肉,两只隆起的ru*房,远远望去像抱着一个孩子。乔浪接过传票,傻了。他在这几个月,还了李振邦的500万启动资金,还了银行贷款1500万,除开税金和人员工资等一应开支,仅在南非就盈利高达2500万人民币。另外非洲其它国家,也获利颇丰。他在潜意识里感到害怕,害怕这巨大的财富像一只美丽的彩色气球,正在越吹越大的时候,突然啪地一声爆炸。法院的传票就像一把火,正是他潜意识中的那个恶梦。

“散会散会!”

他赶走了经销部的人员,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女秘书马三姐。环球公司上上下下称这位女秘书叫“三姐”,似乎连她的姓已经忘记了。“三姐”相貌粗俗,举止却不同凡响。平常不苟言笑,开口必一鸣惊人,乔浪在背后议论她说:“若老天给‘三姐’一副好皮囊,说不定天下大乱!”

这个丑八怪“三姐”正是李振邦的得意门生。

乔浪和马三姐出庭。

国贸与环球在法庭展开了舌战。

原告:堂堂国有大公司老总,德高望重的宋总;貌若天仙的牟天姿;从京城请来的气宇轩昂的金牌律师。

被告是一名不见经传的私营企业主,奶油小生一个,另加一名一个粗皮老肉的大肥婆。

如此双方,势不均,力不敌,审判长、审判员和听众感到无味,犹如看一场这样的足球:巴西对中国。

宋总开球:首先向法庭出示了国贸公司在中国工商局注册商标的全部文件,法庭审验认可;然后出示了环球公司在南非市场“侵权”的相关证据。

宋总义愤填膺地结束了他的发言:

“请求法庭判处环球公司停止侵权行为,在我们指定的场合公开承认错误,并赔偿一切相关的经济损失!”

令人诧异的是肥婆轻易地将猛攻过来的球接住。马三姐慢条斯理地说:

“国贸公司确为‘枫叶’商标在中国的注册人。但国贸公司与08球公司有过约定,允许랻球公司在购买他们的产品时,使用其注册商标。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26条规定:商标注册人可以通过签订商标使用合同,许可他人使用其商标。因此,环球公司销售国贸公司许诺的商品,不构成侵权。”

宋总、牟天姿和他们的律师紧张地翻阅了一阵文件,又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

金牌律师梳着大背头,戴一副法国木巴里眼镜,他接这宗官司是冲这笔可观的佣金而来。在外地打官司,他一般都懒得费神去研究,输赢对他远在京都事务所名声谈不上影响。昨天飞抵海州,匆匆看了一眼材料,他到底是行家,一眼就看中了对方致命的要害。于是,他用一口京腔说道:

“据我们在南非市场调查的结果表明,环球公司在南非销售的‘枫叶’系列商品的数量,远远超过环球公司向国贸公司购买的数量。这超过的部分,从何而来?请问,属于什么性质?”

马三姐取出一份材料,送至审判长桌前:

“谢谢您的提醒,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38条第2款之规定:擅自制造或者销售他人注册商标标识,构成侵犯商标专用权的行为。请法庭审核,环球公司购买‘枫叶’系列商品与销售‘枫叶’系列商品数量是否相符合?”

审判长及两名审判员将马三姐送交的材料审核后,审判长宣布:“环球公司在国贸公司及‘枫叶’纺织厂购买的‘枫叶’系列产品数量与在南非及其它地区销售数量相符合。”

宋总惊呆了,他问牟天姿:“环球什么时候直接到厂里去进货?”

“我哪里知道?再说我们也没有限制厂方的销售,我们不都是觉得销售得越多利润越大,还管厂里销售给谁?”

大背头律师临门一脚落空,他斜刺里又向三姐飞起一脚:“我们并没有指控你们在国内购买我们的产品是侵权。我们只是追查环球公司未经我当事人许可,擅自销售我当事人注册商标产品是侵权行为。”

马三姐旁若无人,以极蔑视的眼光扫了大背头律师一眼,以一个学者作报告的口吻说道:

“各位,我现在就来专门谈一谈知识产权的问题。这个问题对很多人来说还比较陌生。知识产权有一个显著的不可疏忽的特征,那就是具有严格的地域性。”

马三姐环顾四周,稍事停顿,看看效果如何。这样丑的人,声音却很美,富有磁性。她接着以演讲的姿势,两手分别轻轻按在被告席上,仿佛是按在大学教授讲课的讲台上:

“严格的地域性这一显著特征已为世界各国学术界、商界、立法和司法的实践接受,并为《保护工业产权巴黎公约》所确认。其核心内容简而言之,即:一国成立的知识产权,不发生域外效力;也就是说,在中国注册的商标,在南非没有法律效力。当然,有国际公约或双边多边公约的特别约束的除外。”

下面的听众窃窃私语:

“国贸的老总是怎么搞的,做国际贸易却不懂法?”

“那个律师看上去挺神气,我看也是驴粪蛋外面光。”

“哟,那长得像母夜叉的女人,一张嘴厉害,真厉害!”

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槌:“肃静!”

马三姐结论似地说道:

“综上所述,依据有关法律,环球公司在南非以及非洲有关国家销售其从中国国内购买的‘枫叶’系列商品,完全是合法的商业行为,没有构成侵权。”

结果,一审法院判处国贸公司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宋总向方红军汇报了败诉的结果,方红军拍着桌子吼道:“上诉!向高等法院上诉!”

这时,汤影梅打来了电话:

“还有必要再给高等法院交一笔诉讼费吗?抓紧时间在南非注册商标,不然将会招致更大的损失。”

气糊涂了的方红军清醒了,立即指示宋总给驻南非经理打电话。驻南非经理带着有关材料火速赶到约翰内斯堡商会。

环球公司抢先一步在南非注册,并与南非一家当地公司合作,专门生产“枫叶”系列产品。

在临近“十·一”黄金周的时候,受到重创的国贸公司宋总下台,牟天姿被组合掉,国贸公司立即改制。方红军接到去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国庆节后报到。

9月下旬的天气,应该有些凉意,天道反常,极其闷热,牟大嘴索性赤膊上阵,穿一条休闲短裤,光着上身,站在经贸厅大理石的大门口放声叫骂:

“经贸厅商业厅,阎王老子也不听!老子革命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什么下岗待业放狗屁,不把十万不下地!”

原来两厅合并,牟大嘴年过五旬,解聘下岗。女婿去党校,前途未卜。靠山已倒,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牟大嘴当街臭骂了一阵,也没有人理他,倒是几个原来他瞧不起的农民工,陪他打“业务”麻将的保安,实在看不过意,架着牟大嘴的胳膊,将他弄到后街小酒馆,炒了几碟菜,要了一瓶二锅头,算是给他饯行。

李振邦却在难得的清闲日子里,在他的书斋赏鉴清玩。海州像他这样名利兼得的人并不多,应该说是凤毛麟角。

他孤身一人,官司之余,兴趣都搁在钟鼎卣彝、书画法帖、窑玉古玩、文房器具之上,他新近购得一幅当代大师的山水画,这幅山水是这位大师生前赠给他女婿的,大师的女婿也是一位大学问家,只是这大学问家为经济所困,被迫以40万人民币的代价将丈人的遗作出售。李振邦正看得出神,马三姐悄然入了书房。

马三姐收拾得很时髦,从头到脚一色名牌,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再丑的人有一身好行头,也显得光鲜了许多。

只有马三姐敢于随便出入李振邦的书房,并且还可以不请自来。

李振邦没有转身,指着这幅山水画,说道:

“过来看,笔力遒劲,立意高远,山环水蟠,树烟峦霭,墨汗淋漓,神气生旺,可称一代妙品。收藏画幅,山水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鸟竹石又次之,走兽虫鱼为下品。”

“是。”

“哦,我忘了,你是不喜欢焚香鼓瑟、栽花种竹之类好古之学,唐虞之训的。”

“老师,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马三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得李振邦很不自在。

“你看你,又来了,我爱吸烟,一天半条,你喜欢吗?好好好,我叫你来另有重要的事要交代。”

李振邦枯着眉毛拉长脸的神情,好似一瓢水泼在马三姐身上。马三姐是为官司而生的人,第一记性好,其次口才好,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有根揪筋,一旦有事被她抓住便紧追不舍。不论李振邦如何声称自己年老体弱,甚至出具医院男科诊断证明,马三姐仍无动于衷,对老师穷追不舍。不过,只要有官司可打,她的第一兴趣仍是打官司。

“老师,您真是料事如神。我最担心国贸拿出一份下属厂私自销售无效的文件,我就会陷入泥淖而难以自拔。您叫我放心,我当时还半信半疑。”

“这是体制的问题,也是国有企业的通病。国贸老宋已到退休年龄,根本不会像私有企业那样,老板视企业如生命。何况公司与工厂之间,都是狼狈为奸的,打着公家的招牌请客送礼,公司领导不知得了多少的好处?公司会主动揭露工厂私自销售的问题吗?为了公家打赢官司而去揭露自己的腐败,岂不是天下奇闻?”

马三姐一边点着头,一边从鳄鱼皮包里摸出一只金质打火机送给李振邦:“现在的老板都时兴这个,我还是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订做一只得很长时间。有些乡长也是人手一个,他们怎么买得起10万元一个的金质打火机?”

李振邦把金质打火机拿在手里掂了掂,随便扔在书桌上,说道:

“我爱的是有文化内涵的古玩,不是散发铜臭的奢侈品。这几个月委屈你了。我今天叫你来,是告诉你,你在环球作乔浪的秘书,指导他、监督他的工作已经结束。我想让你接替我的工作。”

马三姐一怔:“老师,您要上哪里去?”

李振邦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地吐出来,他望着淡蓝色的烟雾,若有所思,才慢慢说出:

“我要打一场官司!”

“同谁?”

“同阎王!”

“老师,您不是开玩笑吧?”

“应该见阎王的却活得很好,应该活得很好的却见了阎王。这个官司同谁打?”

马三姐从未见自己尊敬的老师、爱恋的李振邦,多思睿智的面孔会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近乎狰狞的表情。

马三姐蓦地产生一种预感,她不顾李振邦脸上的表情如何难看,伸手捉住了李振邦细瘦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声调说道:“振邦,你不爱我,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但求你要爱你自己,留在这里,不要丢下我!”

李振邦微微一笑,指着墙上那幅山水画说:

“那幅画是我送给你的,望你在心无驰猎之劳,身无牵臂之役的时候,这幅画可以养性,可以悦心,可以怡生安寿。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羡纯真于雪白,叹壮志于血红。有些人,有些事,你想回避,胸腔中的这一颗心,却不答应!”

忽然,开着的窗户刮进一阵狂风,将那幅山水画吹到了地上,一只供在架上的大兽面花纹周贯耳壶应声摔落……

李振邦回头,脸色煞白,蹲在地上捡起古瓷壶碎片,喃喃说道:“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官哥窑中,一代绝品。去了也好,去了也好……”

被异地关押的杨卫东,从看守所走出来,两腿发软,两眼发花,尽管他在牢里没有受罪,心上无疑被狠刺了一刀。因为他是从一名列兵一步一坎升到侦察兵连长的。大裁军的时候,转业到公安系统,在区分局刑侦队当一名副队长,从副队长升到队长,然后由区公安局领导升到市局刑侦大队支队长,又由市局副局长升任局长,直到市委常委,每升一级都付出了艰辛和血汗。他一直为官谨慎,廉洁奉公。他已经身居市委常委的显赫职位,老婆仍留在江西老家乡下。杨卫东从当兵起,就住集体宿舍,吃食堂,过得虽然清苦,却风调雨顺,一路升迁。调到市局的头几年,忙着侦破案件,也没感觉什么不妥,可是,一坐上市局公安局长的宝座,就发现浑身不对劲。

首先是座驾不对劲,开常委会,常委们的座驾最差的也是几十万的蓝鸟,自己是十来万的桑塔纳,装廉洁还是故意给富饶的海州市丢人现眼呢?然后是窝子的不对劲,眼下房子装修热一浪高似一浪,自己连固定的窝子也没有。再就是口袋不对劲,别说常委了,厅处级的朋友之间官场应酬,自己一月的工资一不小心一顿大餐就搓掉了。这种种不对劲,办公室主任用不了多少工夫,一一化解,红颜知己曾彩虹又推波助澜。等杨卫东感到对劲的时候,大祸从天而降。

来接杨卫东的小车一直将他拉到市府,市委副书记、市长李振峰受组织委托,找他谈话,传达了省、市委的意见:虽然罪名不成立,但错误总是有的。党内记过,行政降级,任副局长,分管刑侦。

杨卫东从市府出来,叫了一辆的士,直奔李振邦的住处,李振邦是他这次化险为夷的救命恩人,他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又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这魔术般的转换过程,使杨卫东不仅要向李振邦表示感激之情,他还要向李振邦问明这究竟是因什么缘故?他与李氏兄弟并无交情,只有工作上的交往,并无私交。在未落马之前,他算得上是个铮铮铁汉,即使栽了这个筋斗,秉性难移,不愿欠下不明不白的人情债。

李家别墅小楼座落在本市富人小区,美丽幽静的湖畔、错落有致的西式小洋楼,门前是绿茵茵的草坪。小区自动门拦住了杨卫东乘坐的的士,不锈钢的门柱上嵌着“谢绝外来车辆入内”的铜牌。

杨卫东想进去,被门卫拦住:“你找谁?”杨卫东身着便衣,胡子拉碴,运交华盖之时,自然脸呈晦气。门卫如狗,眼光何等势利。

“我找李振邦律师。”

门卫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杨卫东,慢吞吞地问道:“找李大律师干嘛?打官司?”

“不打官司。我是李振邦的朋友。”

“朋友?你还没有说是老乡?”

“也可以说是老乡。”

“老乡?我正抓你们这些老乡,倒送上门来了。”门卫扯着喉咙喊“班长”,然后扯着杨卫东的领口说:“上月也是老乡,我让他进去了,搞走了李大律师一块金表和几千块钱。幸亏大律师大人大量,没有让我赔。差点炒了我鱿鱼……”

班长走出值班室,吃了一惊,对那个保安吼道:

“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放下你的爪子!”

一面鞠着躬,向杨卫东赔不是:

“杨局长,他是从乡下来才招的工,您莫见怪。您找哪个,我去把他叫出来。”

“我找李振邦律师。”

“唉呀,大律师上午坐他的‘大奔’办事去了,他还交代别忘了帮他院子几盆花浇水,大概十天半月不得回。杨局长,请屋里坐。去,给杨局长沏一杯好茶。”

杨卫东钻进了的士,径直去李振邦的律师事务所。马三姐接待他,这位新上任的主任对市里关键人物无一不熟:“杨局长,微服私访呀?”

“李律师呢?”

“李老师去海湾别墅了。就是到杨局长姑妈那里去了。”

杨卫东不再深问,他自己至少是目前无颜面见姑妈。

因才离开是非之地,什么装备也没有,只得借了天问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打的到汤影梅那里:

“我是杨卫东,我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好,中午,在你们法院后面小巷那家‘天天见’小饭馆。”

杨卫东到达小饭馆时,已近中午,他要了一碟青菜,一条鱼,一瓶啤酒,边吃边等。

汤影梅准时到达,她已换了便服,因天气闷热,虽然是九月末了,仍然着的夏装。

杨卫东见小饭馆生意红火,人声嘈杂,似乎不便交谈,但汤影梅说她只能呆半小时,因为许多事必须赶在今天办完,明天就是十·一“黄金周”了。

“好吧,振峰已找我谈了话,降级使用,三个字(即“副局长”三字)。我很感激,内情不多说了。老李为什么冒这样大的风险?”

汤影梅没有说,冒风险的不是李振邦,而是自己。她略加沉吟,很轻地说:

“老李是个好人,为了老太太,他什么事也会做。因此,你不欠他的情。”

杨卫东将杯中啤酒一口灌净,抹了抹嘴唇:

“大恩必报。再见!”

说罢,二人分手。

他们二人怎么也料不到,李振邦正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死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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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Catherine点评:

文字很有力度,穿透纸背!

文章评论共[1]个
流氓公子-评论

语言,情节,人物性格,细节,线索安排都有独到之处,真是好小说:)
  【陈婧 回复】:谢谢公子的夸奖,不好意思啦嘻嘻........ [2005-6-13 19:05:59]at:2005年06月13日 中午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