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步登天陈婧

发表于-2005年06月14日 早上9:18评论-0条

六、大律师猝死之谜

老百姓除开春节就数“十一”黄金周是最爽的日子。不上班,不上学,不起早床,不看上司脸色,不做做不完的作业;可以尽情跳舞、打牌、玩电脑,瞎吃瞎喝无人管。口袋里有俩钱,上山下海旅游玩个天昏地暗。

最难得的是海湾别墅年高德劭的女主人,老红军、前省委副书记杨卓如老人,亲自打电话,让方红军、牟天姿、汤影梅、杨卫东、李振峰到海湾别墅渡假。

从上次豪华周末到今天的“十一”黄金周,短短几个月时间,商场硝烟,官海沉浮,不能不令方红军夫妇惊叹。

去中央党校学习,好事!好事是好事,思想弄通了,可能官帽也摘了。

这就是方红军接到通知后最近一段时间的主要心态。

牟天姿还腾不出时间来安慰方红军。

她在国贸任副总期间,贪污“枫叶”贸易款200万元人民币,按老百姓瞎传的行情:搞一万元人民币坐一年牢,牟天姿得坐200年牢。那就是说她得用自己的脑袋来填这个大窟窿。无论这种说法是否适用量刑,反正这笔数目压在心上,也得窒息而亡。

牟天姿再有倾国倾城之貌,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同于电视剧,什么大款一夜风流掷万金,牟天姿即使想出卖色相,价格也是随行就市的。连香港炮队都知道,大陆明星一炮也只几千元。

钱好花,却难赚,牟天姿必须在国贸新领导班子规定的年内这段时间,凑足亏空的这笔款子,否则“不客气”。牟天姿曾动过脑筋去乔浪那里活动,但一想到为了这笔钱,自己得宽衣解带上床去求他,就憋得慌。何况,乔浪是个吝啬鬼,从来就没有看见他掏过腰包。

牟天姿的智囊只有她老爸牟大嘴。

“那老太婆不是打电话来了吗?我跟你一起去。她已经是黄土埋到眉毛颠上的人了,还不把钱拿出来大家分?即使没你的份,红军的一半也该属于你,两百万,算个屁!你愁啥?老子算是想通了,出门做官,为的吃穿。官不当不要紧,就是不能没有钱!这老婆子要是抱着钱不放,我掐也要掐死她!乖乖,几个亿。儿啊!咱爷俩弄个把亿就是天塌下来,这堆银子也撑得住。”

这一路人马到达海湾别墅时,意外发现网球场上还有不速之客已先期到达。

暴发户乔浪正在同李振峰打网球。

乔浪自然不是李振峰的对手。

方红军和牟天姿心里都不是滋味,方红军下车之后,侧着头对牟天姿说:“那条对你摇尾乞怜的狗,如今也登大雅之堂了。”

坐在球场圈椅上的李振邦丢掉了手中的烟蒂,首先迎上来。李振峰和乔浪也都罢了手,一齐上前。

客人们各自回房,洗脸换衣,然后都聚到大客厅,李振邦边说边清点人数:“不错,大妈请的客人,全都到齐了!顺便补充一句,乔总是经大妈同意特邀而来。”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李振邦怀着畅快的心情啜饮着李振峰带来的爱尔兰甜酒。晚餐不仅丰盛,而且精致。

李振峰的秘书又从外面第三次进入餐厅,向大家作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李振峰身后,小声说:“日本新大谷凯马奈集团总裁已经到了,下榻在白天鹅宾馆,约定接见时间是8点。”秘书又抬腕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

李振峰用餐巾抹了抹嘴唇,首先向汤影梅望了一眼,然后向大家致歉:“我已经向大妈辞过行了。赶回市里还得一个多小时,只好先告辞。”

李振峰是上午到达海湾别墅的,他是来主持海湾大饭店正式交接仪式,明确海湾大饭店由市政府三产业归还原主。当年杨卓如在市政府要求下,投资兴建了这座全市撑门面的豪华大饭店,已明确将收入的大部分捐给江西老区,但大饭店的产权归属一直未予明确,并没有作出法律形式的肯定。

杨卫东出事之后,李振邦与汤影梅密谋,只有将大饭店产权划为私有,杨卫东的受贿才有可能辩解为馈赠。大饭店产权本来也是属私人所有,国家并未投资分文。但若杨卓如将大饭店捐给市政府,那么大饭店便是国有资产了。

为了说服老太太,杨卓如的三个最信任的人:李振邦、汤影梅、春雨,轮番轰炸,只是不提杨卫东的事。后来,杨卓如表示,只要这座大饭店90%收入捐给江西老区,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也未尝不可,不管属公家还是属私人,这一条不变就行。

为了慎重起见,李振邦说服李振峰,特地在百忙中赶来海湾别墅,见一见老人家,说明前因后果,其中没有腐败,没有人贪污受贿,只是考虑到怕以后市政府换了领导,见利忘义,改变大饭店盈利的使用,等等等等,当李振邦见到杨卓如终于在文件上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暗暗想到:“我现在总算搞明白了,当年毛主[xi]他老人家那样圣明,到了晚年怎么也会犯错误的原因。”

李振峰见已大功告成,便功成身退,况且他真的是很忙,但身为市长,他真想将海湾大饭店办成一座全市最好的渡假旅馆。海湾大饭店自然环境优美、诱人,四季常青,位于海滨,一望无际的大海滩,暖人的海水。他去夏威夷考察过,那里每年接待400万游客,每年旅游收入高达四五十亿美元。而海湾大饭店的设施、服务和特点还不够典型,交给春雨以后将何去何从呢?

当官也身不由己,在秘书的催促下,告别了大家,收敛了天马行空的思路,钻进奥迪轿车,又开始了忙忙碌碌身不由己的市长生活。

其余的人都还在留恋摆着美食的饭桌。

李振邦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牟天姿。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女人的厉害之处是男人只怕永远都学不到的。

今天晚上,焦头烂额的牟天姿那份自制力,无需修炼,浑然天成,看不出她任何的忧虑,她是海湾别墅的皇后,在辉煌的吊灯下,容光焕发,鲜艳夺目。

她整个人像阳光一样灿烂,只要看一眼如此绚丽的生命焕发出的青春的美,衰老多病的李振邦也感到了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涌动。只有老了,只有沉疴在身,才能真正体会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最宝贵的是——青春!

李振邦曾经对方红军遗弃汤影梅的行为非常憎恨,但也明白了,在牟天姿的石榴裙下,难怪方红军乖乖拜倒。

李振邦情不自禁地瞥了汤影梅一眼,虽然在她身上已逝去了青春的光辉,但却有一种成熟的美的魅力,她从不显示自己的优势,总是很文静地坐着,永远都是一副专注思考什么的模样。他很想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迷恋过一本前苏联人写的书,应该是一本传记文学吧,书名他记得很清楚:《古丽雅的道路》,内容已模糊不清了。书中有一幅古丽雅的照片,短发、大腿、沉思,迷死人了。他在大妈家见到这“迷死人了”的古丽雅的时候,可惜自己已走错了人生关键的一步路。不过,即使他当时没有结婚,也不可能娶到这个中国的古丽雅——汤影梅。他比汤影梅大18岁。在他已年近六旬的21世纪,老夫少妻已是新时代的一种时髦,可惜晚来了20年。

吃过了做工精巧的奶油松饼和各种水果,晚餐结束了。

大家都进入大客厅,正好在播新闻。

“除了体育新闻,都是假的,我从不看。”牟大嘴打着饱嗝,信口雌黄。

牟天姿赶紧换了放碟的频道,她在dvd里放进了一张音乐碟片,是海顿的《四季》。

她微笑着走到李振邦面前,说:

“大律师肯定不会喜欢当前流行音乐。”

李振邦当真没有料到,牟天姿对他也有所了解。他真的喜欢交响乐之父海顿的《四季》。海顿的父亲是车轮匠、家境贫寒的奥地利作曲家,凭他当厨娘的母亲酷爱音乐的影响,靠着自己不屈不挠的创作意志,挣脱了卑微的社会地位,就这首《四季》,已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了永久的丰碑。

“像大海一样巨大和深远。”李振邦赞叹道。

牟大嘴的卑俗与李振邦的高雅,给大厅里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只有牟大嘴本人意识不到。

“喂,乔总,你是大款了。还有大律师。你,春雨,正好一桌,打麻将打麻将!”

牟大嘴很上心,前几个月周末来这里,没有找到麻将牌。这次他带来一副麻将,手里提着麻将盒子,大呼小叫地邀角。

可惜反应都很冷淡。

牟大嘴怏怏地溜了,他知道在对河大饭店里,多的是牌角。

在大厅中央,牟天姿正旋律缓慢地在跳舞。她是那种极有某种天赋的女人,任何乐曲,她都可以用自己优美的形体予以配合,自如动人。

她两眼闪闪发光,嘴唇微张,坚挺的胸部在起伏,红色的衬衣,红色的裙子,修长的双腿,独自旋转,如火焰,在爱慕她的、欣赏她的、嫉妒她的人心里燃烧。

乔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心醉神迷。他这几个月变化太大了。一个小职员,在李振邦一手操纵下,摇身一变,成了海洲大亨。他简直不敢放心睡觉,深怕醒来,不过是一场梦。

这次,李振邦要他来海湾别墅,他没敢问为什么,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李振邦面前,他只是一个听话的家奴。

牟天姿旋转到了乔浪身边,张开手臂邀请他:“来呀,乔!”

乔浪立即伸出胳膊搂住她。

在大学里,他们跳国标,全校第一。而什么伦巴、探戈,无不精通。

这会儿二人跳起舞来,摇曳旋转,如梦如幻,令观者惊叹不止。

春雨脱口而出:“真是天生一对!”立即掩住自己的嘴,惊恐地望了一下四周,幸好方红军并未注意,他正站在落地窗前研究墙上一幅字画。

她忙改口说道:“李大哥,你懂跳舞吗?”

李振邦笑了笑:“我懂,却不会跳。”

“啊?”

“这就是说,我只能纸上谈兵。交谊舞的名堂不少,有‘布鲁斯’、‘福克斯’、‘华尔兹’、‘探戈’、‘伦巴’等等。每种舞步都有它的一段渊源……”

当律师的与当教授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嘴巴不肯闲。随时随地都准备打开他的话匣子,说起来滔滔不绝。不过,李振邦与众不同,男人大凡最爱谈的话题是权力和异性,而他却总是选择一些优雅的话题。

方红军站在一幅油画下面,双臂交叉,用一种欣赏珍奇动物的神情在看穿着露背长裙的牟天姿,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眼睫毛刷得像冠状病毒上长出来的小蘑菇。”这使他感到很快意。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向立在窗前的汤影梅:“你不跳舞吗?”

汤影梅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他们跳完了一只曲子,汤影梅从方红军的臂弯里脱出来,抱歉地说:“太热了。”说完便穿过敝开的落地窗,走到阳台外面。

方红军随着汤影梅也走到了阳台外面。

好一阵,李振邦停止了他的谈话,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四处搜索。然后,他的注意力落在沉醉在舞步中的那对年轻人身上。

“用时尚的话说,那个小伙子酷毙了吧?”

“李大哥,你听说过没有,那位非常时髦的小伙子,就是小乔,一下子发了大财?”

“我不太清楚。”

“你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大老板,还纠缠着人家老婆做什么呢?”

春雨的声音很轻,但李振邦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答春雨的问题,而是神情有些古怪地说:“你是善良的化身,不懂邪恶。”

春雨眼露惊异:“说实在的,你这次与往日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的眼睛像锥子!”春姑有些担心,还是说出了自己偷偷观察的结果。

李振邦哭笑了:“你说得对,我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刃,会毫不留情地割开某些人伪装的面具。但这样的结果不知道会给谁造成不幸。”

小妹端着一个盛着冰镇桔子汁的盘子走了进来。她递给大律师和春雨一人一杯,走进大厅,将盘子放在玻璃茶几上。

牟天姿正靠在乔浪肩膀上,二人如痴如梦地摇动着身躯。

春雨对李振邦说:“我给汤影梅送杯桔子汁去。”

春雨端着杯子走向落地窗,李振邦也站起身来,他呷了一口桔子汁,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也随着春雨走出小客厅。

人老心不老其实是普遍规律,这阵子李振邦正丢开了人间利害得失,正放纵自己的感情在暗中欣赏意中人:在皎洁的月光下,汤影梅非常娇媚动人,侧面的线条优雅柔和,头部轮廓清晰诱人。这是一种气质上的美,年纪越大越成熟,这种美是不会消逝的。

她坐在那晨纹丝不动,即方红军站在她身后,也在无言地端详着她。

春雨端着桔子汁走到阳台上,打破了宁静。

“影梅,你坐在这里想什么?进屋去吧,来,这是你的桔子汁。”

“谢谢小姨。”汤影梅接过装着桔子汁的玻璃杯,“我想还是进去喝好一些。”

她们一同走进了大客厅。

而方红军往旁边挪了几步,闪身到阳台的另一端,他凝眺着大海……

李振邦也转过身去,看见牟天姿同乔浪已跳完了舞,正嬉戏着,谈得火热。

小妹从楼梯上轻盈走下来,向李振邦恭敬地说:“奶奶醒了,向李先生问好,并请李先生上楼去坐一会。”

杨卓如老太太怀着喜悦的心情接待李振邦。

她虽然不比当年英姿飒爽,但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也决不亚于余太君。有时候奉承她的人总拿她同余太君比较,她会朗朗一笑:“别别,我差了一大截。余老太婆是元帅,我还只是个少将。”

他们很快就沉醉于愉快的交谈中。

政治、军事、外交,甚至拉登、萨达姆,无所不谈。

一个小时过去了,杨卓如老太太满意地长叹一声。

“振邦,说真的,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没有比找到一个知己的谈话对手聊天更有意思的哪!”

李振邦点点头:“现在大家感兴趣的就是捞钱,捞钱,再捞钱!若是谈到政治或者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么一问三不摇头,要么滑不溜秋。许多人都认为,处世之根本无非三要素:离政治远点,免得引火烧身;离钱近点,免得资源流失。像我们如此忧国忧民之辈,已是濒临来绝的珍稀动物了。”

杨卓如老太太严肃地说:

“不对!振邦,你是个有学识肯上进并且正直的人,但是,你从事的职业看到太多阴暗面。一叶遮月,不见泰山,这就是你的片面性。”

老太太这样的经历和职位,已是国宝级,李振邦相信,杨卓如说的是肺腑之言,他红着脸,承认了自己的一孔之见。

老太太转怒为喜,从严肃的话题跳跃到家庭琐事。

杨卓如对指明所谓家庭琐事,在常人眼中是比天还要大的头等大事。

她带兵打仗,巧渡重洋,周旋于商贾大亨,遨游于惊涛谍海,因此,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应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杨卓如毕竟是人,而且还是感情丰富的女人,她在年迈九旬之际,想像自己的一生所作所为想理清楚,大而言之,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小而言之,一拍两清,互不亏欠。

若于行动不便,诸多琐细不能事必躬亲,只有让她最信任的同时又具备条件的李振邦为之代劳。

杨卓如喝了一口白开水,她一生只喝这种饮料:凉白开。“这么说,春姑的事已不必写进遗嘱了?”

“从法律上讲,手续已很完备。”

“卫东的情况怎样?”

“这次教训多深刻了。”

“不过,我听说你和影梅都出了面?你们出面是在什么意义上理解,我很想知道。”

“没有徇私,公事公办。”李振邦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老太主非比常人,若是查出了什么不妥,即自己的一番心血,反而恩将仇报了。

他看见老太太脸上明显露出喜悦之色,杨卓如用手轻轻拍了拍床沿,似乎那是杨卫东的脊背:“杨家有儿仅卫东,孩子,要争气呀!过不了美人关的不是真英雄,过不了金钱关的非真豪杰!”

“大妈说的是金玉良言。振邦亦当铭刻心头,永志不忘!”

“好,好!振邦,你在代我起草的遗嘱上,也不要忘了对卫东的交代。”

沉默了一小会。

“你对目前这个三角关系有什么看法?”

李振邦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

“什么三角关系?中俄美的关系?”

“让外交部去研究吧。我指的是红军和他的两任妻子。”

“噢,您老人家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又有什么外交上的风吹到您耳朵里。”

“三角变成四角了。”

“怎么说?”

李振邦没有将“金叶”事件说出来,如果老太太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会迁怒于他,而李振邦努力去完成老太太交办的事,只是让老太太得到理想的答案。

李振邦让方红军在关键时期出局,牟天姿下台并移情别恋,让乔浪乘虚而入,并非完全是引蛇出没洞,一生都清高过来了,快活到六旬的晚年,何必如此呢?转念一想,还不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妈,牟天姿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说她又同别人搅在一起,那个乔浪?”

杨卓如有些感情冲动,她叹息了一声:

“我替影梅难过。她一直还爱着红军。自从红军为了那个女人丢下她,她就不愿再见到他。”

李振邦探询地说道:“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影梅还是再次来这里同红军见面。”

“你认为影梅还眷恋红军,藕断丝连?但影梅已申请调回江西,振峰告诉我的,让我劝阻呢。”

李振邦沉思有倾:

“我们刚才谈到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现在也有像文革时期,造反派、保守派,现在也只有两派:权派和钱派。照我的看法,这次被邀请来的,还有不请自来的,他们已在权、钱二派的旗帜下准备好了,随时都可能进入一场生死搏斗。”

“那么说,为了我的遗嘱?”

李振邦在这一刹那,也许大脑如同地球一样转动飞快,却又令人感觉不到。

这时的李振邦心里颇不是滋味,官场的腐败,说到底是人心的腐败,人性的腐败。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三十几岁的男女官员,瞪着铜铃似的双眼,磨刀霍霍,去抢夺一个年迈九旬老太太的财富。方红军、汤影梅、牟天姿都是杨卓如的继承人,杨卓如授权李振邦去调查这几个人的一桩往事,令他惊奇地发现,滚滚红尘中的普遍的饮食男女,一旦权欲利欲薰心,就变成了魔鬼。只是还不到揭开底牌的时机,因为最关键的证据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据,司法部门也是律师的命根子。他相信只要死命地找,就能找到。除非人间就没有发生这档子事。乔浪就是他邀到海湾别墅来,专门完成这个使命的人物之一。李振邦为了不辱杨卓如交付给他的使命,他已经感觉到希望之光在闪烁,很快就会将证据取到手中。到那时,也许这件一会爆个惊天动地,也许会在悄悄的早晨淡成一道晨雾随风而去……

杨卓如老太太半睁半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有什么瞒着我,是不是?”

“绝对不是有意的。”李振邦佩服地摇了摇头:“您真厉害。”

“喔,在敌特机关里养成的臭脾气,总是琢磨别人,怀疑周围的事物。我的直觉往往没错,一猜一个准。随便你吧,瞒着我的动机无非是让我这个老太太省心罢了。不过,我感到自己的健康似乎大不如前,我希望尽快得到结果。”

李振邦见老太太将头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便小心冀冀站起身,轻脚猫手地带上房门,走下楼来。他在考虑事态的进程。无论如何在“十一”黄金周这段难得的时间里,他将了结这桩拖了几十年的和十几年的公案。

李振邦发现所有的人都聚在小客厅里。

牟大嘴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都没有忘记同乔浪在争论当官的问题:“我说当官为啥?是个什么东西?权力就是钱的像征……”他一抬眼,望见李振邦走下楼,记起自己来这里的一个附带的使命,见见老太太,替曾校长说说情,这个表妹少说也往自己家里跑了十趟八趟,烟酒也送了不少,还有现金,总得有个交代,哪怕敷衍一下,实际上牟大嘴拍了胸脯:放心吧,一次搞定!让袁厅长做你们学校 顾问,没问题。他想一个快死的老婆子,太好哄了。但时至今日,牟大嘴还没有见过老太太一面。

“老天爷,你这大律师真能说,看看什么时候了?我还排着队等见老太君哩!”牟大嘴还不懂别墅的规矩,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她是拒绝接待的,一则是精力有限,再则她烦那些无聊交往。

春雨拦住了牟大嘴,温和地劝道:“牟先生,很对不起,老人家已经睡下了。”

“什么?他律师是人,我就不是人?才几分钟时间就睡着了?我说当官的都是见钱眼开吧。嫌我穷,不见?”

牟大嘴扯着嗓子喊了这番话,仍坚持要上楼去,牟天姿深怕老爸闯出祸来,坏了她的计划,赶忙出面制止:“老爸,您又喝醉了,在说疯话,还不坐下,有机会我来进言,不就是姑妈那点心病吗?”

春雨乘机建议大家玩玩麻将或者打打扑克,牟大嘴兴奋得直搓两手,就要挪桌子搬椅子上阵,然而,李振邦却婉言谢绝了,他说海湾饭店太吵,自己喜欢安静,这次换到一家小旅馆,那里关门早,该回去了。

“我找了一家老式小旅馆,那里不兴夜生活,我不想影响人家,深更半夜喊门。”

在场的人都想挽留这个海湾别墅的特殊客人,因为他不是杨卓如的继承人中的一个,但最受杨卓如的宠信,而且又是杨卓如遗嘱的执行人。他的好恶肯定会影响杨卓如的决策。他的建议极有份量。他在楼上谈了很久,对于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点滴细节都要斟酌。能够从他嘴里掏点真货当然最好,至少也要 点口风,以便就对之策。

李振邦见大家兴致挺高,均无睡意,便也在小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享用憋了半天没有抽的香烟,这会,谁也不嫌烟呛人。

春雨毕竟是准主人,她已去厨房张罗了宵夜,然后对李振邦说:“李大哥,你怎么不住皇宫或者星天鹅?听说这两家饭店也还不错。什么银色旅馆,楼也太旧,样式难看,谁给你推荐的?”

“银色,白发也。我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朋友,每次都住这家旅店,倒底是老字号,外观不起眼,却有它的绝招,干净、烹调手段高明。这就是老家伙都愿意住这家饭店的秘密。”

春雨笑道:“那你昨天来的时候,还向我发牢骚。”

李振邦有滋有味地抽着烟,徐徐吐出烟雾,享受着健康专家们痛斥的看不见的尼古丁给他带来的快慰。

“我在十天前就已经给他们预订了我的房间,那是一套一楼靠近海滨的套房,窗口正面临大海,院有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你知道我这受心脏病折磨的人,爬楼如爬山。谁知道他们给我的是一套五楼的什么总统套房,几乎把我气死了。可是,经他们一解释,原来十天前就准备离开的一楼的房客,是一对年约八旬的外国夫妇,因为生病而改了行期。他们谢绝了一位领导家属想住总统套房的要求,特意留给了我以示歉意,我才消了气。再说旅馆的电梯间还宽大、平衡,所以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了。只是下次来,还非得住一楼那一套。什么东西习惯了,就是最好的。”

坐在小客厅里一端沙发上的牟天姿,正在啜饮着正宗咪咪,她听了李振邦对银色旅馆的一番介绍,扭头对在翻一本画报的乔浪说:“乔总,你干嘛不住到银色旅馆来,免得回海湾大饭店还要坐渡船,多不方便。”

牟天姿对乔浪态度的转变,并没有引起方红军的不快,他反倒从内心感谢乔浪代替自己,以免牟天姿时时纠缠。至于乔浪是依靠什么人发迹,将来是否会以金钱为诱饵让牟天姿上钩之类的事情,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

他冷眼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乔浪一身穿戴十分讲究,光那件梦特娇,就值几千港元。如果不是李振邦在场,他简直要狂上天。他听见牟天姿问自己为什么不住银色旅馆,感到是对他的污辱,但不便放作,只是语带轻蔑地回答:

“那家小饭店吗?我还没发现。”

“乔总,乔董事长,那家小饭店,也的确不是你呆的地方。”李振邦虽然嘴里衔着香烟,说话仍很清晰。

乔浪偷眼瞧了一下李振邦,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仿佛小鬼遇见了阎王。

牟大嘴已憋了好久没有开口了,机会来了,岂能放过:“乔董事长是什么角色?海州商界大亨,放个屁胜过雷响。现在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时代,你李大律师名气再大,乔总吹一口气,你的律师楼不倒也要塌半边……”

“老爸,你瞎说些什么呀?”

“我瞎说?你不是看在乔总有钱,跟他跳舞跳得那么带劲?”

春雨见他们父女二人起了争执,牟大嘴越说越不像话,赶紧将话岔开,说道:

“昨天的新闻快讯你们看了没有?真正气死人了。一个小学的教师,揭发了同事奸污好几个女学生。可是,这些被糟蹋的女学生的家长,反倒怪罪女老师多事,说她搞得满城风雨,害了那些孩子的名声。当警方来取证时,女学生的家长都拒不配合,致使那个禽兽不如的强j*幼女的坏蛋不能定罪。”

李振邦若有所思地说:“关键在证据!”

春雨愤然道:“肯定可以找到证据。” 

李振邦望了在坐的几个人一眼,说:“事实不是一种主观愿望,在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犯了罪,却仍然逍遥法外。”

“那是因为没有被发现。中国有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得了吧,”李振邦打断了春姑的话,“中国有许多老话、俗话都是过时的、不科学的、唯心的,以此来检验或者指导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生活,何止失之千里!”

接着李振邦讲述了一个案例,那个心机极深的孩子如何将自己妒忌的对手摔至悬崖深谷的故事。

“真令人难以置信。”春雨的心在颤抖。

牟大嘴大着嗓门说:“哼!法院只要有钱收,前门进,后门出。”

一直坐在小客厅角落一张单沙发上的汤影梅,她扫视了一圈客厅的人们,大家都认为这位法院院长一定会以最严厉的口吻来驳斥牟大嘴的污蔑之词,然而,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坐在那里,出人意料之外,居然一言不发。

牟大嘴很满意自己语出惊人,他见没有人接他的话茬,便又继续说:“假若我吃了亏,我是不会靠那些贪官替我主持公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干?”

“回大律师的话,该骂的我咒骂他祖宗十八代,该杀的我拧断他的脖子。”

“那么受到法律制裁的应该是你了!”

“大律师先生阁下,我去杀一个人,难道还会通知证人?还不是‘偷偷的,枪的不打’,像鬼子进村那样。”

春雨急迫地说:“牟先生,千万别这样,你将难逃法网。”

“不,你们别争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案子,很有趣,也很令人悲伤。”李振邦望了一眼在座的人,他的目光的确像锥子。他狠狠地吸着烟,将那甘醇的美味吸入肺部,虽然心脏因此而有些隐痛。他爱烟胜过爱自己的女人,人的感情是会变的,而烟却永远忠实陪伴他,这也就是戒烟万难之故。

“请说下去,真的,我最喜欢重庆台每晚的拍案说法,不过,最近的案子不像以前那么精彩了。”春雨眼巴巴望着李振邦。

“我经手的案子太多了,我也记不清有多少凶杀案。”李振邦似乎在捕捉被尘封的记忆中闪现的某些东西,“正如刚才牟先生所说,杀人犯都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密,自以为是,他们的狡猾往往使人毛骨悚然,但带有一个共同点:凶残!尽管如此,我却记得有一个案例,虽然是从外地发过来的资料,却很特别。”

“求你了,李大哥,少些铺垫,快些切入正题。”春雨呆在别墅里,就需要刺激的东西,“我爱听凶杀案,不死人的电视剧我都不想看。”

李振邦“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像春雨这么善良的中年女性,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的影视作品。 

“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姑且隐去年龄和性别,以免对号入座。事情是这样的:有两个人,亲如手足,像兄弟姐妹,二人相约在一条河中游泳。其中一个会游泳,另一个不会游泳。不会游泳的人被河水冲到下游,会游泳的去救他,却被冲入了瀑布,坠入深谷;不会游泳的安然无恙。”

他停住了。

“怎么就完了,这样不精彩。”春雨语调中充满了失望。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简单极了,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次令人扼腕的意外事故而已。”

李振邦的兴趣在吸烟,他让一支烟在快吸到尽头时,又接着点一支。

春雨满腹狐疑地追问:“难道还有表面之外的东西?”

“这是一桩陈年积案,据那个不会游泳的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条河的一端是瀑布,会游泳的人是被河中的冲力冲下去的。”

春雨有些明白了,她说:“事实是——”

李振邦望了一眼听众,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那个不会游泳的人,其实在这次事故发生之前,偷偷练习游泳,并已练成了潜泳专家。”

春雨“啊”了一声。

在小客厅里的另外几位,屏气敛息。

“女士们,先生们。”李振邦清了清嗓子,像演讲似的,“我认为这案子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因为太简单,太平凡了,掩盖了它的精彩的一面。这是一桩异常巧妙的谋杀,是一个人事先对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这个人,由于某种原因,这种原因嘛……好了,今天不涉及这个问题。这??人,把杀人的企图埋藏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破绽。然后,在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偷偷练习游泳。一旦时机成熟,就是说探明了河流的冲力、地势,然后相约去游泳,假装自己被冲到河流下游,靠近瀑布,会游泳的人去救他时,早已熟识水性的谋杀者潜入水中,将来救自己的朋友拖入水中,推下瀑布。这就胜过了刚才讲的摔跤的孩子的计谋,因为这种谋杀连失误的痕迹都不存在。”

春雨哩喃喃自语:“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阴险毒辣?”

“为了权,为了钱,这算啥?哪天没有杀人案?为几十块钱杀一个人的事还少?”牟大嘴总结似地说。

李振邦掸了掸落在裤腿上的烟灰,站起身来,“不早了,我真该回旅馆了。”

小妹却将宵夜的面点端上来,什么巧克力蛋奶酥、雪莉甜松糕、什锦冰淇淋,以及热气腾腾的虾仁云吞面。

春雨倒了一小杯玫瑰酒递给李振邦:“把它喝了,好好睡一觉。”

这时方红军走到汤影梅身边,俯身说道:“夜色多么好,出去走走吧?”方红军先走出了小客厅。

汤影梅跟在他身后,走到大客厅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洒满银色月光的阳台,内心里起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她掉转了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宵夜的东西摆了一桌,可是大家都因为李大律师讲的案例而倒了胃口。

小妹帮助春雨收拾客厅。

牟大嘴往口里塞了几只小酥饼,顺手拿了一瓶桂花甜酒,也悄悄走出了客厅。牟天姿跟着她老爸出去了。

小客厅里只剩下了李振邦和乔浪。

乔浪恭敬地对李振邦说:“我到渡口去要路过银色旅馆,我来送您回去。”

李振邦身子单薄,所以不怕热,只有他还穿着全棉的弹力长裤和一件长袖衬衫,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能穿没有口袋的休闲服,须臾不离的笔记本、笔和香烟、打火机,都需要口袋。他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些随身携带的宝贝,向春雨道了晚安,在乔浪的陪伴下,离开了海湾别墅。

李振邦见四下无人,便开了口:

“乔总,别光顾跳舞,事情办得怎么样?”

“老爷子,您饶了我,什么乔总,不过是您老人家的一个马仔罢了。我接到任务之后,哪有心思跳舞,已经有了些眉目。”

“往下说。”

“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父女二人的全盘计划,但我已发现老牟在跟踪方红军、汤影梅,还有您老人家的行踪。他拍了大量的照片,是用那种长镜头拍摄的。这家伙嘴臭,却鬼得很。而且牟天姿已被那两百万压得吐不出气来,他们父女肯定会孤注一掷。”

“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听着,只要拿到我需要的证据,一切费用我出!”

“哪能呢?我的钱都是您老送给我的,办这点小事还要您老破费,我乔浪还算个人吗?”

“不是小事,是大事!”

银色宾馆位于海湾别墅通往大路的林荫道旁,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大海。这座宾馆早年是海湾的第一座饭店,改革开放不久,一位日本友人,原是反战同盟的战士,他视中国为第二故乡,便投资兴建了这家宾馆,并且对老年顾客实行半价优惠。后来这位日本友人染病去世,他的后人便将宾馆卖给了现在的中国老板。虽然取消了对老年顾客的优惠政策,却保留了原有的经营风格:客房干净,菜饭可口。

半里路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乔浪要去的渡口离银色宾馆也不太远。

乔浪陪李振邦走进了大门,宾馆大堂只有一些顶灯在亮着,旅客们早已进入了梦乡。

突然,李振邦恼怒地叫道:“搞什么鬼?”原来在他们面前的电梯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电梯已坏!

“真奇怪,怎么连一个服务员也没有。”乔浪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大饭店好,这一阵海湾那边夜市才开张,闹翻了天。”

李振邦嘟哝着:“只有慢慢上楼了。记住我交待你的话。”

“放心,明天就办。要不要我扶您?”

“算了,你走吧,明天见。”

李振邦一步步登上了铺着红地毯的楼梯。

乔浪浑身轻松地走出了银色宾馆的大门,向渡口疾步走去。河那边的海湾大饭店灯火辉煌,隐隐传来令人兴奋的乐声。

次日上午,乔浪提议到海滩去,除了大律师缺席,牟大嘴在睡懒觉,全体一致通过,到海湾别墅来渡假,不去银色的海滩等于白来。

春雨和汤影梅坐在沙滩上,这一大片海滩在河那边,富丽堂皇的海湾大饭店就建在沙滩旁边。

汤影梅已换好了泳装,露出她白皙的皮肤,春雨不打算下水,只是尽主人之谊,陪伴客人。

牟天姿已在海水中游了一阵,爬上岸来晒太阳。

乔浪游得很远,他像一条鱼在海浪中上下翻滚,时而划水,时而侧泳。过不多久,他又游了转来,上岸之后便直奔坐在沙滩椅上的方红军:“你不想下水试一试?太舒服了,太浪漫了。没有同大海搏击过的男人,顶多只能是半个男人。”

方红军不为所动,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浓发,反问道:“你读过一本很不错的书吗?”

“只要不是政治方面的书。”

“书名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读过吗?”

“张贤亮的,在大学就看过了。”

“喂,你们到海滩来别谈这些令人恶心的话题好不好?”牟天姿款款走来,一身泳装,犹如一尊象牙雕像。

她瞪了方红军一眼,对乔浪说:

“他呀,你别指望那一半了。他像林彪一样……”

方红军和乔浪都同时用惊诧的目光盯住她。

牟天姿噗哧一笑:“我们的方大人像林彪一样:怕水!”

说毕,她拉着乔浪的手跑开了。

在远处沙滩上的春雨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随口说道:“多般配的一对。”

汤影梅答道:“不错。”

“哼,这么两个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具有活力,也同样轻佻巧诈,爱慕虚荣……”

春雨突然感到自己不该这样评价客人,尽管内心是由于替汤影梅不平脱口而出的。

汤影梅没有说话,她慢慢走到浅海的海水里,适应了水温之后,便扑进银色的浪花中,如一条美人鱼,看得春雨眼花缭乱。

汤影梅尽兴游了一阵,又回到春雨身边,春姑由衷赞叹道:“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有时间学游泳,游得太好了。”

“我是在江西老家学会的,游泳如同骑自行车,只要学会了,终生难忘。”

春雨见她心情好了,才小心翼翼说:“刚才提到小牟的那些话,我不是有意的。”

汤影梅坐了下来,用手抓了一把亮晶晶的沙子,看着这白色的细沙从指逢中流下:

“小姨,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再想它了。我希望红军和天姿能够白头偕老。对于真心的幸福婚姻,地位、年龄应该都不会成为障碍。”

“影梅,说真话,我总以为当警察的、当法官的,心肠都挺硬。”

“硬的时候多。”

“不过,你的心肠可真软、真好。”

“小姨,这不是我心肠好的问题。其实,我心里……”

汤影梅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她很想对某个人倾吐一下自己内心的苦闷,这种苦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理解的。一个女人,不到四十岁,已爬到了正厅的位置,而且担任的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职务,可以认为是官场上红得发紫的人物。她非常明白,自己的学历和能力是提升的基础,可是“朝里无人”是轮不到自己的。方志坚和杨卓如的无声的影响,胜过别人十倍的努力。虽然老辈们没有施加自己的雄厚力量,但官场上观风使舵还需要天气预报吗?

当法官容易吗?特别是担任几百万人口的法院院长容易吗?她出身寒微,自小受人白眼,特别是害怕凶巴巴的人横眉竖眼,也厌恶人类的这种表情。但是,自己一多半就得摆出一副“猴子不吃人”的生相,对疑犯、罪犯能眉花眼笑吗?这是一大累。

她感到二累的是官场应酬,官场角逐。对说情的能严词拒绝吗?没有一定的地位会来说情?就这一项应酬也得以极高的智商来对付,既不得罪,又不徇私情。更别说相互见面,假话连篇、勾心斗角,相互算计。

还有三累四累等等,汤影梅极力摆脱了对这些思绪的纠缠,将话题转到春雨身上:

“小姨,干吗老谈我?一个离婚的女人难道比失去丈夫的女人更不幸?”汤影梅的话里带着极大的同情和几分凄楚的味道。

“小姨,您生活得容易吗?守寡多年,青春虚掷,虽然大妈同你胜过手足,然而成天照料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觉得你真了不起。”

“影梅,你也是出身老区的人,你知道老区有多苦。上月杨家湾子来了一位乡亲,说起老家里的生活,唉,不说了,我不愁吃不愁穿,心满意足。虽说寡妇有寡妇的苦,也少了多一个男人的麻烦。”

春雨说到这里,一丝微笑掠过她的嘴角。

“不过,影梅,你老是在想什么?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唯一深奥莫测的人。”

“也许吧。”汤影梅低声应了一句。

春雨打一个寒噤。

“小姨,你感到冷吗?”

“我们到饭店去吧,在那里订了中餐。”

春姑虽然已经在法律上是海湾大饭店的老板,但她根本没有当成真有这么回事。大饭店的经营和人事,仍然由区政府派人经营。不过,上上下下都知道住在海湾别墅的那位年近半百的女人,叫柳春雨,才是真正的老板。因此,对于她的一切吩咐均奉为神明、圣旨。

正当她们起身,准备邀约其他的人到饭店去进中餐的时候,看见远处一艘快艇急速向岸边驶过来,在快艇后面拖出一条很长的浪花。

“呜喂……”坐在艇上的牟天姿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着,一脸的兴奋。

乔浪在开艇,他似乎很在行。

当快艇靠岸后,他们跳下来,牟天姿拖带方红军,乔浪拖着汤影梅,强迫他们上了艇。

“小姨,您先在饭店等我们!”

乔浪一边喊着,一边发动引擎,将快艇驶向了大海。

快艇如箭在海上飞驶,方红军和汤影梅都紧紧抓住船舷,只有牟天姿在大呼小叫,兴奋不已。

突然,快艇在急转弯时,发生了倾斜,海水倾刻间灌入舱内。乔浪率先跳入海中,紧接着牟天姿和汤影梅也跳进大海。方红军张惶失措,两手抠住船舷,连呼:“我不会游泳,我怎么办?”

这时快艇已在渐渐下沉,方红军虽然还抓住快艇不放,下半身已泡入水中。

另外三人一面踩着水,同时放声呼喊:

“艇翻了——救人啦——”

渐渐地,水已淹至方红军的颈部,他已被海水压得喘不过气来。

牟天姿想游过去,乔浪边划着水边喊道:“小心,艇四周有漩涡!”

牟天姿喊道:“乔浪,你快去呀!”

乔浪一个猛子扎下去,将方红军后背抓住,二人顺势沉入水中,然后乔浪又将方红军托出水面。接着打来一个浪头,二人又被淹没。乔浪一松手,方红军沉了下去。

海滩游泳场的救险人员已驾驶快艇赶过来,牟天姿和汤影梅先后爬上快艇。

乔浪正迎着浪头游过来。

两名救生员已跳入海中,他们很快地将在海中垂死挣扎的方红军救了上来。

当春雨闻讯赶来时,四人已更衣,恢复如常。方红军拍着乔浪的肩膀:“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大家在饭店里狠狠地美餐了一顿,以弥补刚才在海上受惊吓死去的细胞。

当他们一行五人说说笑笑过了渡口,沿着林荫道走回海湾别墅时,面无人色的小妹,一见到春雨便大声喊道:

“小姨!快。快!老太太叫您一回来,马上去见她,她老人家,她老人家……”

“别急,小妹,你让客人到小客厅去。你去给客人们沏茶和准备些饮料。”

本来大家都很想知道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想上楼去请个安什么的,但老太太是讲规矩的,她只吩咐春雨马上见她。在大家心里,春雨是这位离休的省委领导的贴身秘书。

春雨急忙上楼,只见老太太脸色苍白,神色凝重,似乎在决策一场生死大战。

“大姐,出了什么事?”

“先告诉我,从昨晚到今天这个时候为止,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在春雨的叙述中,只有两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并且增大了她心中的疑惑。杨卓如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动摇了她的信念。在她漫长的传奇的一生,她以自己人格的魅力曾经征服过敌人,也改造过许多恶人,善与恶之间,往往一念之差。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血与火,所以格外珍惜宇宙创造的智能生命,否则,共[chan*]党人还有什么必要去改造末代的皇帝,耗尽心力去改造那些双手沾满共[chan*]党人鲜血的战犯?在她负责统战工作期间,许多生动的例子说明,爱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

这次,杨卓如失算了,她一直不愿意将自己的怀疑交给司法机关去解决,她太清楚,一旦将问题交付专政机关,性质就起了变化。可是,究竟是振邦过于心切,过早抛出了手中的杀手锏,还是高估了爱的力量?低估了人性中被腐败的程度?

杨卓如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忠实的朋友,李振邦,李大律师死了!”

“死了?李大哥死了?”

“是的,这太残酷了。这么突然,振邦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倒在房间地板上。显然,他一进屋就倒了。”

“天哪!那么睿智、那么满怀善心的人。”

“可能振峰已经到了,你见到他,请他来一下。”

李振邦的死讯是银色宾馆的经理,一个精于生意的温州老头亲自来告诉杨卓如的,宾馆的人都知道海湾别墅住着一位受人尊敬的老红军,而李振邦是这位老红军的常客。

杨卓如得到这一消息,立即拔通了李振峰的专线。李振峰正在“十一”黄金周接待来海州投资的外商。

“大姐,你安心休息,有什么事我自会料理。”

春雨离开房间,她走进小客厅向客人们宣布了这个噩耗:“李大哥,李大律师死了,他是昨晚回到宾馆去,一进房间就倒下的。”

“太可怕了!”方红军惊讶地问道:“这怎么可能?”

“李大哥吸烟太凶,又有心脏病,肯定是心脏病突然发作。”

乔浪不同意春雨的意见:“迟不发作早不发作,偏偏昨天晚上发作,我认为是爬楼梯送了李大律师的命。”

乔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感到怅然若失,又觉得一种解脱的轻松。他靠李振邦的扶持,成了一个暴发户,他对李振邦的神通和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他零星搜罗的小道消息分析,估计是李振邦借他打击国贸,从而动摇方红军的地位,使李振峰除去一个劲敌。细细一想,又觉得太玄乎。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他李振邦能够靠一条商贸信息,使精通法律之力,使他富,自然也可以使他莫名其妙的穷。乔浪真的很惧怕李振邦。

“楼梯?什么楼梯?李大哥为什么要爬楼梯?”春雨大惑不解,两眼直盯乔浪。

“就是宾馆的楼梯。我送他老人家到宾馆,见到他上楼时我才离去。”

春雨愤怒地大叫:“怎么不乘电梯?”

“电梯坏了怎么办?难道叫我背着他老人家上五楼不成?”

春雨听了更加生气,“大姐还让我去一下银色宾馆,担心李大哥的突然去世给他们带来不便。哼!我倒要去问问道理,为什么电梯坏了不及时修理?”

乔浪望了一眼牟天姿,牟天姿见方红军已回房,便示意乔浪留下来陪她。

这样,汤影梅陪着春雨一道去银色宾馆。

银色宾馆人群已经散去,这一切都由李振峰的秘书恰到好处地处理妥当。李振峰低调对待兄长的猝死,也是杨卓如在电话中对他的提示。

李振邦的尸体已由警车悄悄送到市局法医那里去进行尸检。

李振峰和随身带来的夏医生在进一步了解情况。他让秘书和司机都回避,叫司机开车回去,等他的通知。因为,他还想单独见见汤影梅。

宾馆小会客室里,除了宾馆田经理,只有李振峰和夏医生。汤影梅和春雨被请进了小会客室,汤影梅与李振峰对视了一眼。春雨很久没有见到李振峰了,他们原本就很熟,而且关系不错,就没有客套。大家坐下后,夏医生先开口:

“李振邦先生昨晚在你们那里吃的晚餐?”

“是这样。”

“他那时有什么不正常的状况没有?就是说精神和身体方面?”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昨晚李大哥兴致很好,还讲了不少故事。”

夏医生是市里名医,他对大家说:“李振邦大律师得的是一种很危险的心脏病,我以前替他看过病,知道他的情况。不过,他一向十分注意,如果能听我的劝告,戒掉烟酒,还不致于突发。他这种心脏病,是不能超负荷的。”

田经理插言道:“李大律师是社会名流,而且……”说到此处,偷偷瞄了一眼市长大人的表情,一切正常,便接着说:“还是市长的哥哥,我们能不当贵宾接待吗?”

“田经理,我们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夏医生语气很客观:“李先生的死恰恰是由于心脏超负荷所致,这一点,只要了解李先生的病情,都是一目了然的。”

“比方上楼梯,爬五楼。”春雨在一旁提醒。

夏医生露出困惑的神色,说:“假如李先生真的爬过五层楼梯,那就太危险了。”

田经理说:“那怎么会呢?李先生当然是乘电梯。而且,每次乘电梯的时候,我们的服务员还特别照料他上下。”

“不会吧?”春雨生气地质问道:“昨天晚上,电梯坏了,为什么不派人及时修理?”

田经理大喊冤枉:“春雨大姐,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况且市长和市里领导同志也在这里,你这样说是不是冤枉人。我们的电梯已经正常运转一两年了,从来没有坏过。”

春雨也急了:“田经理,你说得不对,我们的一位客人送李大哥回宾馆,亲眼见到电梯门上挂着‘电梯已坏’的牌子。你等等,我打乔浪的手机。”

大家都感到事情蹊跷,急不可待地等乔浪的电话。

接通了电话,乔浪证实了电梯门上确实挂上了“电梯已坏”的牌子。

田经理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来,急忙喊来了大堂经理和昨晚的门僮。

大堂经理证实电梯一直正常。

门僮却神色有些异样。

经一番盘问,门僮才讲出实情。

“昨晚大约十一点钟时间,我正站在门旁,见一客人匆匆来到宾馆门口,问我往渡口怎么走。我告诉了他。这位先生说初到这里,人地生疏,请我带他走一段。我经不住这位先生的一再请求,就……就送了他一程……”

田经理怒不可遏:“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门僮道:“个子很高,戴一顶我们这里很少见的礼帽,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看不出多大年纪,说的北方口音……”

李振峰用手势止住了门僮的叙述,问道:“他给了你钱,你便带了一段路。等你回到宾馆的时候,看见电梯上的牌子没有?”

门僮连忙点着头:“我不要他的钱,他硬塞给我。是的,我回到宾馆,看见电梯门上挂着那块牌子,那是一两年前修电梯时用过的,因为电梯一直很正常,那块牌子放在桌子下面也没人管它。”

李振峰考虑了一下,然后对大家说:“都不要外传刚才谈的情况。田经理,请你派车送夏医生回市里去。”

李振峰神情凝重,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到大律师之猝死十分离奇。

显然,酝酿已久的一场暴风雨,已经悄悄来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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