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房间里。窗外是秋日黄昏的天空。她听见漫天秋叶飘落的声音。在这样簌簌不断的凋零之声中，她听到了他的琴声。穿过透明的暮色，她看到了他独自坐在落枫之中，白衣如雪。落枫如杜鹃啼血一般匍匐在他的周围。他侧着头，修长的手指按着琴弦。很多年后，她想到他，就是这个样子。　

她初见他，是在初中。他当时已经是大学生。他白衣如雪，在飘零的枫树下弹吉他。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暖黄色红棉木吉他。可是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流溢着古典的优雅气质。她远远的坐着，静静的听着。她听见那些音符如流水一般在风里飘扬。一切恍如梦幻。她就这么听着他弹曲子。她的背后，是西下的夕阳。　

她做了他一个月的听众。她总是默默的听着他的琴。他们彼此望到过，但是没有交谈。他每天都会在枫树下弹几首曲子。每天总会用一首固定的曲子做结尾。那首曲子带着拉丁风格，有一种远人的感伤。每一次她听到它，都会感伤。因为弹完这首曲子，他就走了。　

她开始想他。在她的梦中，她随风飘过整座城市，最后在那棵枫树下遇到他。他白衣如血，琴声如诉。她望着他。他回望，他的眼神如流水般清澈。象他的琴。那么优雅。　

第二个月，她鼓起勇气，她走上前，说，我想跟你学琴。　

他很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他问：学古典？还是民谣？　

她傻站在当地。她不懂。她说：我要学那首曲子。然后她哼出了旋律。那首令她每天都会感伤的曲子。她说：就是这个。　

他说：哦。《爱的罗曼史》。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那首曲子叫《爱的罗曼史》。　

他开始教她学琴。他教导她练习和弦、简单的勾弦、横按，等等。她说她不要学这些。她只要学那首曲子。他耐心的说，只有学了这些，才能学成那首曲子的。听了这个，她才安静下来。　

每天下午，在她家楼下，公园的长椅上，他教她弹吉他。在那个地方，女孩子学吉他是很少见的。他把按弦的手法一一演示给她看。她心不在焉。她只是想听他说话。想听他絮絮的跟她说。至于内容，那都无所谓的。　

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他们开始谈得多起来。除了琴，有时也会谈些别的。他告诉她，他为什么始终用那把红棉的原因。因为那是他初恋女友送他的礼物。他还告诉她，《爱的罗曼史》是他初恋女友最喜欢的曲子。她听了这句话后，默然无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惟有讲别的。　

每天晚上睡着，她想到他，想到他和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句的回忆。她在思索着分析着他是否有什么暗示。他是否已经喜欢上了她。她对自己说，他已经不是把她当普通朋友看待了。得到这个结论后她很开心。可是那毕竟是海市蜃楼的幸福。一切建筑在幻想之中。醒来，一阵风吹过，一切就又镜花水月起来。　

那一天，她练琴。她用他的吉他，做g7和弦的反复练习。她的左手食指不够长，为了够到弦，她把左手展开一点。他已来不及阻止。琴摔在了地上。琴马坏了。　

他蘧然俯身，把琴扶起来——就象扶一个倒地的女郎。他带着一种痛惜的表情注视着琴马。他把断落的琴弦捋顺，他的手指颤抖，仿佛他的爱人被毁伤。他的神情，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忧伤。她在旁边望着。她忽然感觉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她站起来，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那毁坏的吉他。　

她离开了。她找到另一个老师。她很认真的练琴。她只练一首曲子。《爱的罗曼史》。她发狂一样练习。在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弹这首曲子，就想到他。在枫树下的琴声。白衣如雪。她的手指在长久的练琴中失去了修长与细腻。她的手指开始有厚厚的茧子产生。下雪的季节到来时，她终于可以完整的从头到尾的把那首曲子弹出来。　

那天晚上，她面对漫天的飞雪，抱着她的吉他哭了。她的手指在寒冷的风中发疼。她哭得那么厉害。她知道她终于得到了。但也失去了。就在这一切的轮转中。时光流逝。　

第二天她去找他，他已不在了。邻居说他搬走了。带着他的琴。　

在枫树下，她哭了。枫树的叶早已凋零。枯干的树枝，参差的切割着天空的风景。　

她继续弹琴。不久，她开始有名。因为很多高手听过她的这一曲后，都五体投地。有人建议她去考级，然后可以以演绎这首曲子为生，获得艳羡和仰慕。可是她没有。她不愿意练习考级的曲目。她只愿意弹这一首。如此而已。　

很多年后，她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她把琴留在家中。独自去异乡读书。　

在异乡三年。她大三了。三年中，她不曾碰过吉他。她的同学中没有人知道她会弹吉他。　

在大四那年秋天，她和几个女伴去了pub。她们喝着果汁，象所有女孩一样编织着梦想。轮到她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可是那已离她远去。渺无回音。　

就在那时，她听到pub中有人弹吉他。《爱的罗曼史》。仿佛一场梦一样飘临的音乐。在那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在那样一个喧嚷的pub，荡漾出西班牙的民谣，本身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放下杯子，回头。　

然后她看到了他。　

他。　

他的样子变了许多。幸好他还是一身白衣。他还是拿着一把吉他。一把蓝色的木吉他。他望着她，呆呆的。　

他们走出pub时，夜色已深。在灯火琳琅的长街上，他俩漫步而行。在秋夜的风中，他俩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俩的话语仿佛风一样。彼此不着形迹。一如辽远过往的童话。说着太遥远的故事。　

她问他，那把吉他呢？他呆了一会儿，仿佛那是陈年往事。然后他说，哦，那把。存放在我住的地方。　

修好了吗？她问。　

没有。他说。保持原状。　

她低下头。她默默一笑。彼此沉静了一会儿。他问她，《爱的罗曼史》练得如何了。她仰起头望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有一节课，拖了三年了，不是吗？　

她看着他的眼神。里面有一种她三年前渴望见到的神情。清澈如水。　

她又一次低下头。她想到了那棵枫树。她想到了她那被人称羡的琴技。她想到了所有的流水年华。她在下雪那天的哭泣。然后她抬起头，听到他的话语：　

那首曲子，你还由我教吗？　

她看着他。她曾经鼓起所有勇气来面对他。就是这个时候。她笑了。然后她说：　

我愿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