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逆流的鱼(四)涂梦非

发表于-2005年08月01日 中午1:08评论-1条

第四章

九月十日,教师节。高一教学步入正轨。陆平在一中上的第一堂课是地理,地理老师大名邱沨,是陆父的好友,一起参加过文革后的第一场高考,亦是当年小城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邱沨名震一中,据说曾在一次教研会上耍气功“捉鬼”,从此被视为异端。邱沨浓眉密发,一副标准的艺术家形象,而且不拘小节,衣着邋遢,拖鞋穿反是常有的事。

邱沨站在台上,没有教案,只有一杯茶和一根烟。自我介绍说:

“大家辛苦了,这么热的天都来听我上课,真是感动。我叫邱沨,邱是‘孔丘’的‘丘’。”邱沨多长了孔丘的一只耳朵,也沾孔老二的光,顿觉身后圣光万丈。

“沨是——”邱沨找不出带有‘沨’的词组,于是从地上拾起根粉笔,在黑板上龙飞‘沨’舞写了一个‘沨’字,“从今天起教你们的地理,你们不愿意听的可以睡觉,我没意见,好,现在——上课”。

几个熟识邱沨的学生起哄:“祝邱老师happyteacher’sday!”

邱沨来自“不读abc照样干革命”的年代,不识英文,摆手说:“别讲这些鸟语,听不懂。”

学生们只好说人话:“祝老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教师节快乐!”

邱沨呵呵直笑,故意作揖,说:“谢谢,谢谢,真希望年年都能多发奖金”。

朱英凯不满,低声道:“这老师怎么这样,好象有点不大正常,教案也没有,上什么课嘛!”

陆平见到同类,为其辩护,说:“人家吃的饭,啊不,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急什么?”

晚自习,陆平有些无所适从,教室里相当的闷热,臭汗一阵扑鼻而来。陆平盯着书上的铅字,数着时间,只觉眼前的文字逐渐模糊,凌乱没有任何意义。林珊是英语课代表,催陆平交英语作业,陆平不懂,抄朱英凯的了事。为了答谢,陆平拿出一篇经自己改编的文字递给朱英凯,与其分享,那是一首仿刘禹锡而作的《课室铭》——

分不在高,本三就行;学不在深,花钱则灵,斯是教室,唯吾闲情。小说传得快,cd听得勤,寻思上网吧,琢磨下迪厅。可以打瞌睡,写情书,无书声之乱耳,无复习之劳形。是非跳舞场,堪比游乐厅,心里云:狗屁文凭。

另附原汁原味的心灵鸡汤——

仿鲁迅的:寂寞呵,寂寞呵,不在寂寞中恋爱,就在寂寞中变态。

仿舒婷的:与其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不如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仿李敖的:结婚前一对笨蛋,结婚后一对混蛋,离婚时一对王八蛋。

朱英凯读罢校园亚文化,或亚亚文化,如吃了摇头丸,严肃道:“这些人,全无上进心,书不好好读,专门写七写八的,真是的,唉,这世道——”朱英凯体内摇头丸的药力转移到手上,抖了抖文字,还给陆平,忍不住又问:“谁是舒婷李敖,怎么没听说过,我只知道鲁迅啊!”

陆平不理,心里忿忿地想,“对牛弹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科学证明,牛听了琴声还能够提高产奶量,朱英凯应该是一头聋牛。

晚自习漫漫三个小时,陆平感觉时间走得极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定格住了,而且困得厉害,眼皮直打架,头一倒,趴在课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里一片混沌,远处似乎飘来了渺茫的歌声,逐渐睡入佳境,越来越沉,睡意浓得像清晨的大雾,吝啬得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英凯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平,陆平惊醒,以为老师,睁开惺忪睡眼,浑身出汗后背粘湿了一大片。陆平抬头四顾才发现早已经放学,教室里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台上还有一个人也睡着了,是邱沨。

陆平推着自行车,夜风吹来,凉爽惬意。偌大的学校,没剩几个活物,只有高三的几间教室烛影憧憧。可见放学铃声比防空警报更具威力。陆平独自一人推车,灯光昏黄,偶有三两个学生犹如鬼魅一般匆匆而过。校园空前的谧静,夏虫断断续续的鸣叫,远处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陆平无奈地踟躇在街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平的心猛然一震,睡意全消。

“陆平,你怎么也这么晚回家,好勤奋哦!”兰若馨嫣然一笑,“一起走吧!”

陆平受宠若惊。肚子里在酝酿甜言蜜语,有人说,男人说甜言蜜语的时候,所要担心的并不是女人的耳朵,而应该是自己的胃,必须保证自己不会为此感到恶心或者不适。其实不对,男人所担心的应该是女人的胃。

陆平指了指自己那辆老爷车,说:“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我很重的哦!”兰若馨笑说。

“没关系,试试看,我的车是骆驼牌的,很结实的。”陆平踢了一脚骆驼,保证说。

兰若馨拉着陆平的衣角,坐稳。

陆平脑海里浮现出电影《花样年华》中的一幕。

骑了一段,兰若馨笑道:“会不会很重啊?车轮好象都没气了。”

“我以前载过一袋大米,你可要比那袋米重多了。”陆平比喻。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骂我呀?”兰若馨轻轻捶了下陆平的后背,以示警告。

“不敢,不敢,姑娘天生丽质,婀娜多姿,区区大米怎堪比皓月之光。”陆平说罢,自己也感到吃惊。

“陆平,你越来越会贫嘴了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特长。”兰若馨惊讶道。

“我也觉得。”陆平笑说。

一段上坡路,二人步行。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路旁的街灯明亮而柔和,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露水的清新味道,此起彼伏的蛙声从田间传来。兰若馨甜美的脸庞融入夜色中,愈显自然清纯。陆平被这种朦胧的美深深震撼,脸颊发烫,站在她身旁,有了牵手的欲望,是欲望。男人的性欲和女人的食欲同样令人可怕,而身体的冲动往往更能诚实地反映出他对一个人的喜爱。陆平手心里攥出了汗,犹豫不定,一方面不甘放弃,另一方面又不敢把握,内心在挣扎。轻轻叹了口气,手松开,暗骂自己懦弱。陆平侧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兰若馨,她一捋耳际的秀发,抿嘴微微带笑。陆平深呼吸,下定决心,伸出左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砰然心跳。陆平紧张得冒汗,手在颤抖。那一刹,两个人的指尖轻轻碰触,天地仿佛全在这一刹之间。不料,兰若馨忽然说话,打破了第一次亲密接触:“陆平,嗯,你最近的学习怎么样了?还行吧?”

陆平的心大起大落,千年道行一朝丧,搓着手,恨这问题大煞风景,满脸苦意,报复道:“很差!什么都听不懂,成文盲了。”

“很差?怎么会这样?跟不上了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的。”兰若馨助人为乐,说。

陆平一阵感动:“谢谢,其实,也不是很差啦!马马虎虎吧!”

兰若馨会意一笑:“谢什么,我们是好朋友嘛!有困难呢,就互相帮助,嗯,努力点,相信自己。”

有成为好朋友的前提,才有成为女朋友的可能。

夜,阒静。陆平沉默了一会,抬头,鼓起勇气问:“嗯,问你个问题,只是问题啊,不过,听了之后可别生气。”

“说吧。”

“你,有没有那个?”

“哪个呀?”兰若馨在这方面悟性不高。

陆平将绯红的脸藏在夜色中,躲在外文里兴风作浪:“嗯,就是——boyfriend1”。说罢,陆平屏住呼吸全心祈祷。

兰若馨玩笑而过,说:“有——”

陆平忍不住一声轻叫,被宣布死刑,停住脚步。

兰若馨噗嗤一笑,巧妙的回避了问题,补充说:“是不——可能的”。

死刑改判死缓。陆平大悲大喜,大喜大悲,傻笑着。

“陆平,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来?”兰若馨有意问。

陆平顿时大窘,痛苦的掩饰:“真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你说好不生气的。”

“我没生气呀!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兰若馨笑笑。

陆平依旧不甘心,琢磨后,又问:“那你觉得,理想中,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

“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不过既然是聊天,说说也没关系。我嘛,我希望他……”兰若馨有些紧张,“嗯,应该要有内涵、素养,我不喜欢那种肤浅的只会说海誓山盟的人,他们明知道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却总爱说什么海枯石烂,感觉太做作。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一个不给我任何誓言,但却能铭记我一生的人,那样更真实。”兰若馨笑了笑,“不过,我现在最想的是,考一个好大学,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是留给以后吧,毕竟,现在太年轻,拥有美好的幻想就够了,虽然,我也想,不让我的青春留下遗憾,算了,还是多读点书,不谈这个了。”

陆平默默地听着,一肚说的话原本要呼之欲出,听完兰若馨的一番话,平静了许多,说:“看来,你更向往一种柏拉图的‘精神恋爱’。”

“或许吧!”兰若馨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说这些话,是不是有些可笑啊?”

“是可爱。”陆平解释。

兰若馨欣然默认,笑笑。

“好了,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byebye——”不知不觉中,兰若馨止步。

“哦,那,再见!”陆平怔怔地。

兰若馨转身离去,陆平目送她渐去的背影。兰若馨回头,挥了挥手,消失在夜色中。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陆平站在原地,轻轻吟道,有些痴。辛弃疾在土里面打了个喷嚏,陆平浑身一抖,回家。

回到家,陆平心事重重。他不想扰乱兰若馨平静的生活,想保持一种单纯而唯美的情感,不受世俗眼光的玷污和非议,可他又不能控制自己心里那股如潮水般的思念。陆平心绪很乱,插上唱片,播放的是水木年华的专辑。水木年华的歌怀旧而自然,仿佛初恋,既忧伤又不失明媚;其中《在他乡》和《一生有你》是陆平的最爱。清馨的旋律,优美的歌喉,倾诉如烟的往事,如梦的女孩。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的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看那些誓言谎言

随往事慢慢飘散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谁知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当所以一切都已看平淡

是否有一种坚持还留在心间1

陆平轻轻的哼唱。——许多年之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茫茫人海,曾经的梦中女孩,能否重逢?

陆平的房门口挂有一块小木牌,上面一共三个字——“请敲门”,表示令行禁止。那木牌仿佛是光绪皇帝的旨意,全无作用,第一个挡不住的就是陆父。

陆平正在偷看《挪威森林》2——一部性典名著,想入非非之时,陆父抱着一堆书,破门而入。陆平见状,连忙把小说藏匿在枕头下。

陆父撂下厚厚的一堆书,指着对陆平说:“陆平呐!这些资料书可都是我花了大价钱,让同事从厦门带来的,内容面向高考,你可得给我好好读,不许浪费,听到没有?”

陆平厌倦地瞟了眼,吓了一跳,全是诸如此类的东西:《高考秘笈》、《解题宝典》、《理科兵法》。中国的教育残酷得可以。

“爸,这么多书,让怎么看呀?”陆平愁眉苦脸道。

“慢慢看呐!学场如战场,靠课内的书本是不够的,要多做点课外习题,巩固巩固,不然,进了一中也是白搭。”陆父教育道。

“shit3!真是命苦。”陆平嘟喃,心里在唱“小白菜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陆父承接说:“现在苦点累点没关系,读好了书,找份好工作,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爸妈是会老的,不可能养你一辈子的,还得靠你自己,将来才不至于潦倒挨饿,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我也知道。”陆平无奈。

陆父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奉行经世致用科举仕途,分析世道,说:“你也别抱怨,现实就是这样,有钱有权才是老大,放个屁都会有人说香,所以嘛,好好读书,先别说为祖国为人民,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得努力,再怎么苦也就这三年,三年一过,上了大学就轻松了。上大学只是个过程,拿文凭才是结局,从现象到本质的升华迅速完成,是不是?”

陆父点燃一根烟,又说:“现在都高中了,课外书少看一点,你如今的首要任务是学好课内的知识,考个好大学,至于小说之类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时间看。打个比方,这街上拉二胡的流浪汉有不少吧,拉得也还不错,可他们就只能在大街上拉拉;但是,如果他们一旦进了音乐学院,读个三两天,出来之后就成‘家’——音乐家了。所以说,读书很重要,只要有了文凭,谁管你的文化水平,好好想想吧!”

文凭,一张小小的纸片,却如同的亚当夏娃的遮羞树叶,掩盖住人的无知和愚昧。

陆平缄口不语,低头受训。

楼下的电视传来李宗盛的歌声:“我们来来往往,匆匆忙忙,从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忙,忙,忙,忙的是自己的理想,还是不让人失望……”旋律低沉,苍凉。陆父皱皱眉,转问道:“对了,你们的地理老师是不是叫邱沨?”

陆平答是。

陆父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那就好,我会让他多关照你的,或是让你当个班干什么的。”

陆平讨饶:“我对这种无聊的事实在是没兴趣,班干还是让别人去争吧!我才懒得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

“就你清高,你懂什么?当班干可以增强你的组织能力,对学习也大有帮助,就这么说定了。”陆父愠怒。

陆平求饶无效,听天由命。

陆父抽完烟,打了个大面积的哈欠,去睡了。陆平关上门,反拴,随后从枕头下摸出《挪威森林》,细细品读。

晚上,陆平春梦不断。

第二天的地理课上,陆平厄运降临——担任地理科代表。邱沨不经陆跃华同意当场越权封官,陆跃华后来得知,大为恼怒。周围的人眼红不已,嫉妒之情溢然于表。陆平一听,表情定格,一肚子的苦水,又看了看四周,顿感厌恶,起身推辞道:“我何德何能?科代表一职恐无法胜任,还望老师另请高明。”文绉绉的。语音落地,众人惊诧,误以为陆平乃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由心生钦佩。女生们窃窃私语,大意是说“这少年好生了得”。陆平舍弃一虚名,却换来美名,物有所值。

邱沨独具慧眼,看穿了陆平不屑一顾的心思,试探道:“那,你想担任个什么样的职位?班长还是团支书?”

陆平一脸狂傲,语气里仿佛总统他也当过,嗤之以鼻:“我什么也不稀罕,没什么了不起的,小班干而已。”

陆平狂出了惯性,对班上的“小干部”加以戮杀,犯了众怒。小班干们横眉冷对,恨不能用眼神来杀死陆平。

邱沨大嘉赞许,引以为同志:“既然如此,那你就帮我推荐一个地理科代表吧?”

陆平没几个认识的,随便说:“我推荐我的同桌,朱英凯同学。”

朱英凯激动得语言错乱:“这个,怎么行,我?不行,怎么?”

陆平越发觉得这堂课的无聊和愚蠢,索性坐下,径自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小说,摊开在桌上看。

班上几个女生评论道:

“那个人是叫陆平吧?挺有个性的嘛!”

“嗯,看起来还蛮帅的样子,好可爱哦!”

“喏,沉默了,有点像花泽类哦!”

感觉她们是在夸奖一头小猪或者小狗。

同一天。

雷啸天吻了林珊,继任她的第n任男友。

美国发射了一颗卫星,偏离了轨道。

陆平的老家淹死了一头牛。

过了几周,陆平已经习惯了一中的学习生活,日子如嚼蜡一般枯燥无味。偶尔遇见兰若馨,彼此相视一笑,平淡而过,却成为他一天中最大的快乐。一中的课业非常艰深,陆平能力有限,多半不懂,课堂上痛苦不堪。文科的知识凭借初中的记忆善可支撑,理科陆平没有天赋,几场考试下来,出现了个位数,甚是惨烈。陆平对着鲜红的分数默哀一阵,毫不服输,其实他的不服输和妇女的不服老是一个性质,需要化妆品的掩饰。陆平继续以一个牛皮来遮盖另一个牛皮犯下的错,把脑的不济推卸给身体的其他部位,譬如,借口说由于考前上厕所忘了洗手,而不堪动笔以至低分;又或者说,喝了太多水,考试的时候体内洪水泛滥,泌尿系统出现故障,无心应考,而奔去厕所抗洪救灾。朱英凯信以为真,心想陆平只是潜力尚未爆发,自习课常常向他请教题目,陆平搪塞了事。一段时间后,陆平发现自己的成绩又落下了好几十名,都开始倒数了,自惭形秽,更无心听讲。上起课来,脑子里懵懵懂懂,睡意仿佛是蹲马桶时的腹泻,一发而不可收拾,想停都停不了,在梦境中得到心境的超脱。李福奎天天往篮球场跑,成绩也一样糟糕,江河日下。数学课,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比手划脚大谈函数,一会儿正余弦,一会儿抛物线,那函数熟悉得好象是他家的祖谱。台下被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东西蒙倒了一大片,学生们恹恹欲睡,一脸茫然地盯着黑板,参禅悟道,然后叹气,摇头。

“陆平,请你来回答这一题为什么会选这个答案?”老师提问。

陆平的数学原本就极差,智商仅够简单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至于像“有6个人都是4月11日出生的,并且都属猴。某一年他们岁数的连乘积为17597125,这一年他们的岁数之和是多少?”这样的杂技数学,吊起来打死他也加不出“和”来。到了如今,目标进一步扩大,对理科也深恶痛绝,只恨当年秦始皇焚书时不彻底,留有余孽。他素来答非所问,潜意识里在说:“屁话!当然是因为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嘛!”

陆平不懂,叫苦不迭,连胡说的资本都没有,只好说:“老师,这题你以前讲过的,就选这个答案,没为什么。”

老师一惊:“是吗?讲过吗?嗯,能记得就好,坐下吧!”

陆平长吁一口。

陆平的违纪记录达到了饱和,终于被陆跃华请进了办公室。那办公室传言是个凶险之地,人间炼狱。陆平从不信邪,一脸傲然,秉着革命先烈的大无畏精神从容赴刑。踏进办公室,陆平抬头一看,只见墙上贴着三句饶口令:“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学生,为了学生一切。”陆平眼前模糊,绕口令似乎成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认罪服法,重新做人”,周身一阵阴森,气氛骇人,不禁毛骨悚然。陆跃华示意他坐下,绷着一张伍佰苦瓜脸,冷冷说:“陆平,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这吧?”

陆平摇头装作不知。

陆跃华喉咙里“嗯”了一声,设下陷阱:“那,你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看法?”理想中陆平应该主动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不料,陆平竟耍赖:“嗯,表现——还可以吧,我认为。”

陆跃华反噎一口,一时无语,再问一次:“你,真的觉得,表现还不错?”

陆平想,横竖都是一死,索性耍赖到底,死得其所:“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难道我犯什么错了?”

陆平反客为主,陆跃华不由被动起来,成了受审的对象,暗暗叫苦,心想低估了这小子,只好说:“嗯,这个,你这段时间呢,学习上有些懒散,还有不注重穿着,衣服,这个,违反了校规,另外经常迟到早退。”

陆跃华没有达到预期的威慑效果,更像是自己在检讨。

陆平装出一副吃惊茫然的样子,睁大眼:“真的吗?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陆平煞有其事。陆跃华感觉自己被愚弄,揭他老底,愠怒道:“陆平,我想你不会忘了自己是怎样进一中的吧?”

陆平被揭伤疤,又羞又恼,淡淡说:“没忘。扩招。”

陆跃华转败为胜,嗓音也猛地提高了一大节:“记着就好,我想你父母不希望你来一中睡觉的吧!既然来了一中,就好好读点书,不要浪费了这个机会,许多人想进都还进不了呢!你说是不是?”

陆平没有说不是的勇气,低头缄默。他的屈服使陆跃华自信倍增,淳淳教诲:“知道了错误就好,还有,回去后交一份检讨给我,认识要深刻,写检讨虽然只是一种形式,关键在于行动,要能说到做到,懂吗?”

陆平点头。

陆跃华任务完成,手一挥。陆平毫不留恋地走了。心有余悸,暗想政治这种东西果真是可怕,明里暗里,处处都藏着阴谋和陷阱,连一个政治老师也不例外。历史上,毛泽东击溃了许多政治上的敌手,却没能击败敌手的政治。

陆平在一分钟之内胡乱凑了份检讨,草草了事。本家说他的“识”认得不够深刻,重写,重写,再重写。陆平不理。从此,陆平屡屡光临陆跃华办公室,几番磨难后,修炼得定力十足,岿然不动,再与其辩驳三百回合,有舌战群儒之风,口才甚好。陆跃华遭逢敌手,搬典引故,竭力证明陆平的错误。每每此时,双方唾沫横飞,唇枪舌战,陆跃华频频呷茶。可见,当今社会有执着之心争论无意之事的大有人在。陆跃华最终败下阵来,口干舌燥,抬起右手横空一劈,斩断陆平的长篇大论,愠怒道:“够了!不要媪老吾汝!”1陆跃华心急口快,不慎说漏方言,连忙弥补:“不要啰嗦了,你回去写一篇五千字的检讨,要深刻,你看看你,那像一个高中生,啊,目无尊长,自由散漫,衣冠不整,‘五毒俱全’呐!你……”未等说完,陆平一回头:“我先走了。”转身奋然离去,口中留下一个悠远的“却——”顿觉身后杀气腾腾……

陆平愈发散漫起来,常常无故旷课,全然不把校规放在眼里。陆平痛恨现行的教育体制,不过,仅仅是“恨”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就好比杂文报刊上那些骂官的文章,骂骂而已,只求心理平衡。陆平偶尔也写几篇反对应试教育的文章,寄去报社,却往往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反对无效。陆平只得暗自忿恨,忿恨之余,大嚼古文,无论秦文汉赋唐诗宋词,或是奇门遁甲麻衣神相鬼谷神算,无一不读。课堂上也抱着本《战国策》不放,口中念念有词:“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还有什么“隔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众生皆以为奇,纷纷称他才子。陆平赢得才子美名,愈加狂妄,以天才自居,自恃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在课堂上大发牢骚,攻击老师教学水平低劣。语文老师乃是一夫子,儒雅之人,对陆平尤为不满,批评道:“竖子无知,不可雕,朽也!”,陆平不甘示弱,反抗道:“夫子无能,不可教,老也!”气得夫子险些吐血。久而久之,人们称“才子”为“疯子”。

一日下午,陆平跑去邱沨房间喝茶。邱沨正在练气功,见了陆平,不顾漏气,连声欢迎。陆谢二人性格上有雷同之处,都自以为愤世嫉俗,抱有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志向,仅仅是志向,犹如竞选时许下的诺言,很难实践并绝无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他们的思想等同于千年前陶渊明,所厌恨的“世俗”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无奈无为而产生的嫉恨,心理学上讲,是纯粹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相比之下,陶渊明则略胜一筹,明明已经吃到了葡萄,他还说葡萄酸。陆平和邱沨犹如是一包过期的奶粉,在他们的眼中,“世俗”是一杯开水,他们并非不想被溶化,而是根本无法被溶化,日久之后,奶粉就会逐渐厌恨这杯开水,觉得一切都是水的错。

陆平向邱沨诉苦,对陆跃华加以妖魔化的渲染。邱沨和陆跃华素来有隙,两个同时代的人,都成长与那个红旗飘飘的年代。按当年陆跃华的话来说,邱沨是“走在资本主义道路”的“腐朽阶级”,公然在学校内批评邱沨,认为他“不学无术,误人子弟,圆滑世故”。邱沨表面上不以为然,暗地散布谣言说,世界上有一种人脾气是最凶的——更年期的老[ch*]女,缺乏爱与宽容。结果,邱沨被一致公认为一中建校以来,最缺德的恶毒之徒。原因是陆跃华并不是老[ch*]女,他的丈夫死于一次交通事故,是为了救一个小孩,据说那年他们刚结婚,从此陆跃华不再改嫁,一个人过日子。邱沨得知,也颇为后悔,登门道歉了几次,对方不见。近两年有传闻说,邱沨在追求陆跃华,想要给她“爱与宽容”。

陆平不知个中缘由,一昧地口诛陆跃华。邱沨忍不住为其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为了你好嘛!心地还是善良的,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邱沨似乎在梦呓。陆平大感惊讶。

邱沨梦呓之后,又说:“陆平呐!人活着要活得有意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是最快乐的,读书也不要强迫自己,如果实在读不下,也可以出去转一转的嘛!别老闷在学校里,其实真正的知识是在社会,它教你如何处世做人。总不见得买两斤白菜还得用三角函数之类的东西吧!那个谁——不是说过一句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是但丁。”陆平小声说。

“是鸭子。”邱沨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举例说明,“拿我来说吧!活了大半辈子,虽然没结婚,但盐吃多了,长了见识呀!所以说,人嘛!有失就会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最重要是活得洒脱。至于我,过个两年打算游览全国,也体验一把。”

陆平受益匪浅,心驰神往。

陆平忽然想起,问:“邱老——师啊!问你个问题,你支持高中生早恋吗?”

邱沨哈哈大笑:“高中生了那算什么早恋啊!搁古代,都该结婚生子了,‘早’什么呀!再不体验一下,老了的时候会遗憾的。回头想想,我高中那时好喜欢一个女孩,觉得没她,我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只要一见到她,就比吃什么都开心,现在想想,真是甜蜜呐!”

邱沨在无尽的追忆。

“后来呢?”陆平急问。

邱沨叹口气:“这种事情是没有后来的,也不希望有后来,我最终去上大学,她没考上,在家里呆了几年,就嫁人了,唉,三十多年了,现在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还在不在。”

“所以,这些年来你都没结婚?”陆平好奇问。

邱沨笑笑:“年轻人就是太相信浪漫了,以为世上会有什么不变的爱情,结婚过个几年你们就知道了,再深的爱也会随着两鬓的斑白而褪色,随着油盐的烦恼和生活琐事而枯萎,浪漫只存在于年轻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别太天真,这才是我不结婚的原因。”

“邱老师,看来你挺唯美的嘛!”陆平笑说。

“呵呵——所以嘛!早恋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人类的进化始然,只有那些不正常的人才会搞得跟扫黄打非似的。”

邱沨所指的“不正常的人”没有姓名,杀伤力极大。

邱沨忽然有所悟,忙问:“陆平,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某个女孩了吧?跟我说说,是谁啊?”

陆平狡辩说没有。

邱沨不信,怂恿道:“说说,没关系的,早恋是早熟的标志,早熟又是早慧的成因,好事嘛!没什么好掩饰的,我也想听听,回忆一下我的少年时代。”

陆平否认。

邱沨只差把陆平拖进集中营里严刑逼供,两手一摊表示算了,不再追问,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你父亲打电话来问你的学习,我会多关照你的,怎么样?还跟得上吧?”

“除了上你的课,其他的无聊透了。”陆平实话实说。

邱沨被马屁拍中,得意不已:“是吗?”

陆平将老师和学生们一并诛杀:“上的不知道是什么课,死板像干尸,沉闷得像棺材,什么样的课就有什么样的人听,都跟牛一样。”

邱沨批评他刻薄:“陆平呐!你要记住,以后不能因为别人长得像什么,就说他是什么。”

陆平大笑。

雷啸天和林珊二人发展神速,成天形影不离,黏糊得旁人看了都眼红,几乎达到了“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儿汝”的境界。林珊的父亲在小城势力庞大,乃是一太保,黑白两道都有往来,雷啸天不敢欺负林珊,对她百依百顺。林珊不止一次地依偎在他怀里,问:“天哥,你会永远爱我吗?”

“只要我活着。”雷啸天也不止一次的违心回答。

“你会永远活着吗?”

“只要你爱我,珊儿。”

“你发誓。”

雷啸天于是发誓。

所谓誓言,就是一方随意说出口,另一方却铭记在心的话。罗密欧说:“朱丽叶,我爱你,我对你的心月亮可鉴。”朱丽叶说:“噢!亲爱的,请别向月亮起誓,它阴晴不定,变化莫测。”1朱丽叶是个聪明的女人。

许多天后,雷啸天对陆平说,林珊令他感到厌倦,他不喜欢一个虚荣而肤浅的女孩,尽管有时候看起来很美很可爱。林珊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不是对陆平,而是另一个男孩。

许多天后,他们仍然会依偎在一起,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海誓山盟,并且和以前一样的甜蜜。

陆平忽然想起邱沨说过的一句话,“早恋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只是生理上的现象,也就是说,当性欲胜过理智的时候,现象是可以变得很诱人的。

又有一天,雷啸天对陆平说,他和林珊发生了那种关系,他彻底被套上了。陆平非常惊讶,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人在变化,在长大,和他第一次梦遗时一样。

雷啸天也曾被一群流氓揍过一顿,肋骨受伤,据说那天他和林珊闹了很大的矛盾,林珊哭着跑出去。结果,雷啸天在半路上遭围殴。林珊的父亲是小城的太保。

雷啸天在医院里躺了几天,林珊红着眼陪了他好几夜,求他原谅。

几天后,他们又在一起。

这就是关于雷啸天的爱情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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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1]个
恋尘叶子-评论

文凭,一张小小的纸片,却如同的亚当夏娃的遮羞树叶,掩盖住人的无知和愚昧。是吗?可没有却行不通!
邱也是丘呢。本是一个字!
    at:2005年08月05日 上午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