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他仿佛都只走在我的记忆中。

都说现在的独生子女是温室里的花，他走在温室之外，却也算不上是梅花。

和许多男孩一样，他喜欢篮球。无论天空是蓝色的还是灰色的，那片荒寥的球场上，始终都会有他的身影，在那些时间里，他和那个破烂的球场粘在一起，被所有的人抛弃，甚至是那些热爱篮球的人们，甚至是他的姐姐，一个在篮球圈里很有人缘的女孩子。

被抛弃，从小，都只是一种习惯。或许，也只是他人生的某一个角度。

在他六岁的时候，父母双双去了国外，本想一同努力来兴旺这个家，却没想到，两人一飞便飞出了自己的婚姻，从此，那爱情，那戒指，便都只是一种回忆，渐渐地就连回忆都成了空白。他一个人在中国，跟着自己的爷爷奶奶住，听说自己的母亲嫁了一个日本富翁，听说自己的父亲娶了一个美国富婆。

他一直都是歪着脑袋的，据说他的智商有问题，所以小学三年级以来已被警告留级无数次。爷爷奶奶没钱给他补课，在这个仅靠两个老人的退休工资来填饱肚子的家里，哪还有给他补课的钱。如果填了肚子真的还有余下的钱，那也是用来给爷爷看病的。爷爷曾是铁路里一个德高望重的主任，一个绝顶聪明的线路设计者，还自己动手写过书。然而五十岁的那场大病把爷爷整个人都病垮了，虽然爷爷还有执着的意志要重新爬起，但他毕竟已是个听不清楚看不清楚动不敏捷的老人了。爷爷在自家的床上日复一日地躺着，喘着粗气，打着盹儿，偶尔睁开眼睛，就喜欢把电视调得很响地看球赛，这他知道，爷爷爱看足球。即使是病了，都还模模糊糊地知道哪个队的情况。

奶奶就这么没日没夜地服侍着爷爷，弓着像虾米一样的背洗呀擦呀。除了这些，她什么都不会，年轻的时候她是从乡下来的，上海究竟是怎样一个城市奶奶并不知道，甚至她都不知道上海还有没有比她家对面那家饭店更高的楼，在奶奶的脑海中，那似乎是全世界最富丽堂皇的宫殿了，然而，那只不过是个没有星级的酒店罢了。

他就这么生活着，每天抱着篮球很晚了还不起床，迟到是正轨的事，看不到朝阳，只是在放学的时候，他能望到天边的那一抹霞光，如血般沉重。

有一天，一个很急的电话打到我家，说他和奶奶吵架了，他推了奶奶一下，老人家在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我们匆忙地跑到他家，只见老爷爷还躺在床上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奶奶坐在椅子上还没哭完，他一个人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怎么敲门都不应。

从那以后，经常听说他和老人家吵架，年少冲动的他甚至还学会了动手打人，只是在我们教育他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应，只是低着头坐着，抱着他的篮球，也不反驳。那篮球是他小的时候他妈妈在日本给他买的，他的父母也就留给他这么一点回忆。

我母亲教育起人来是没完的，他也有耐心这么一直听着，只是我没耐心了，我说，妈，我们回去吧。妈妈点点头，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我清晰地听见他在嘴里轻轻地跟着说，妈妈，我们回去吧。

那一刹那，我恍悟，他是个从小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啊，两个老人也不过是给他一口饭吃，给他一个床睡，他的心灵，又谁能理解？

那天得知他爷爷的病加重了，必须住进医院了。

那是寒冷的冬季，上海谈不上冰天雪地，只是冷风呼啸。没有一件像样的毛衣的他每天从风的这头坐车到风的那头，来回三小时的路程。他每天早上给奶奶做了早餐就带着一份报纸到爷爷的病房，他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有思想的文化人，爱科学，爱社会，他天天坐在病床旁给爷爷读报纸。那天我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大衣去看望他爷爷，还没进病房就听到他的声音，爷爷啊，申花队又输啦，哎，申花队现在踢得不好啊。陈耀东做了国际队的教练啦，国际队现在不错啊……

我走进病房，看见他套着他爷爷的耳朵大声说着，身边躺满了报纸。爷爷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说，老人家其实什么也听不到。我坐在病床的对面一声不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走过来对我说，这老人真开心啊，每天都有乖孙子来给他倒水喂饭把尿读报纸，进来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来，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能这样啊！

我笑着点点头，瞧瞧自己，也是个年轻人，不过比他大一年而已，然而我做不到。

他走来递给我一杯水，什么话也没说，我安静地坐着，整个病房都在听着他读报纸，他向是被病魔包围着的老人的一扇窗，每天披着晨风进来，给大家讲讲医院外的故事。

那次夕阳和月亮再次交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匆忙地赶到医院，中年人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老奶奶坐在一边发愣，我站在这些人中间，静静地流着泪看着他把眼泪抹去帮着医院的工作人员一起把爷爷冰冷的身体包好，在爷爷安宁地被推进那冰冷世界的一刹那，他重重地跪在地上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爷爷走好，爷爷再见！

还是会有朝阳的光彩和夕阳的遗憾诉说着每个春夏秋冬，爷爷踏着时光的步伐走远了。

后来的一天我再去他家，他正坐在椅子上对着爷爷的旧相片读报纸，爷爷，现在已经已经是夏天了，南京居然下雪了，哎，现在的气候越来越不对了。爷爷有外国的球队到中国来一起题球了，不过中国的足球水平还是没什么进步啊。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杯水，表姐，大麦茶，喝了对你皮肤好。

弟弟，明天没什么事情吧，我带你去认识两个打篮球的大哥哥吧，他们可不是一般人的水平。

姐姐，你有认识踢球踢得很好的人吗？爷爷喜欢足球，我要好好踢球。

沉默之间，我望见远方的一片阳光，我想摘下一束温暖的阳光送给我的弟弟，这个没人关爱的善良的孩子，希望他的明天，能多一点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