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爱人,你是我指尖的一缕芬芳空杯之水

发表于-2005年08月04日 上午10:03评论-2条

穿过夜晦暗的双瞳,沿着黑色的地平线看思想漫游,红尘在一瞬间老去,只剩下密麻如星斑驳阴寒的纹路,肆意的啃噬岁月枯槁的身体。

时间散发出一些没落腐朽的湿气,犹如森山雨季的瘴气,露一些阴冷却妖媚的笑,轻颦浅笑的啃噬那些为爱痴迷的心,快乐得没有自己。

没有自己?那还有什么?还有记忆,不属于自己属于别人属于成长的记忆。

记忆?记忆终究是会被忘却的,但有一种东西不会被忘记,那就是生命的苦难与艰辛,就像那些常青的藤蔓,总会在朝露里苏醒,攀爬上向阳的地方,慢慢的生长,不急不躁,也没有止境。

但有一类人却会在阳光里把所有的统统埋葬,而且绝对不会有丝毫的留恋。我就是这样的人。

一直不喜欢栀子花,因为它的花语,就像我总是回避和爱情有关的话题一样。所以,每年栀子花开的时候,我总是远远的逃开那些浓郁的芬芳,把深的浅的心事,蓝的粉的记忆在花谢的时候随手埋葬,没有黛玉的悲切和深情,只有一丝漠然的惆怅。

在城市呆得久了,人的身体便散发出混合着汽油和尘土的体味,像是树叶要腐化为泥。于是,人的思想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腐臭起来,流淌着金钱、名利和地位的黑色泡沫。

朋友在忙碌中少了问候,少了温暖,少了真诚,倒是那些浮华市侩的东西多了起来。我也无法例外。这样的情况下,萧毅把一盆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捧到了我面前。

我的目光在一瞬间冷却。我说,我是个不喜欢花草的女人,这样的东西不适合我。

萧毅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把花放在阳台,转身离去。

栀子花香得寂寞的味道让我的心在回首时失衡。

外婆说,每个女人出生的时候,上帝都会赐予她们独一无二的图腾,带着前世没来得及磨灭的讯息,方便她们在今生寻找走失的恋人。

而我,却在出生的时候,用那一声尖厉的啼哭中把所有的约定惊碎,带一点撕裂的痛楚慢慢消失在混合着母亲的汗水和鲜血气息的空气里,干净得像被擦拭过的玻璃,什么也看不见,抓不着。

自然,我这个没有标记的女人,注定要被遗落在那排被风吹雨打已然开始腐蛀的篱笆墙内。

篱笆墙?好陌生的词汇。不过才几年的工夫,我已全然记不起它的模样了,就连那些竹子的青翠与挺拔,我也渐渐开始淡忘。所幸的是,对老屋前那片碧绿的油菜地,我依然记忆犹新。每当蝶舞蜂飞的时候,我总会和秦岚坐在青草悠悠的田埂闭了眼使劲的嗅菜花的香,听凭蜜蜂在耳边嘤嘤嗡嗡的歌唱,听凭阳光在头顶放肆的照耀,听凭外婆的小花猫在身上爬啊爬的,直到彼此在陶醉中睡去。

我想,那个时候,我一定以为这世界上最香最美的花莫过于油菜花了。至于栀子,则是一种和我无关的植物,就像痛苦,是在成年后才会了解的事。

秦岚就是我童年的栀子,是我许多年后才能读懂的故事。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用沾了红薯的香气的手轻抚我额头的男孩,会是我生命里的一场浩劫。

母亲生我的那天十分寒冷,可阳光却异常明媚。冬天的午后,小山村慵懒中带一些热闹。酒饱饭足后,男人坐在阳光里,说一些粗野的黄段子,享受阳光,享受女人的羞涩和娇嗔。这家那家的猫在房檐屋梁上玩耍,把人当作另一个星球的来客。这个时候,只有院子里的腊梅是安静的,微笑着顶着寒凉的风颤巍巍的开着,带着一些嫩黄得让人心疼的颜色。

秦岚说,记忆里的那个冬天,霜雪都是甜的。

我笑着说,那是因为你是冬眠一季的青蛙,枯草在你眼里也是一根加糖的大麻花。

秦岚大笑,温柔的把我的头揽在了他胸前。

母亲安详的看着我和秦岚,眼里盈溢着明亮的幸福和满足。

也许,我并不是能带给母亲幸福的人,因为我有先天性的不足之症,医生说我活不过三十五岁。身边的人总是数着日子过,我倒是满不在乎。只是在秦岚看我的时候,我会有些许的悲伤。因为,在他的眼里,有一些不易觉察的晶莹的东西在滚动。

在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里,大我十岁的秦岚是我的影子。

夕阳西下的时候,还不见出工的母亲归来,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渴望和恐惧。坐在门墩上哭了一阵后,我便把自己藏进了那把年代久远的老藤椅里,慢慢的掰数自己的手指,吃口袋里剩下的花生米。更多的时候,我会温顺的趴在秦岚背上,听他给我讲安徒生童话里的小公主有多么的勇敢。我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睡去,又在母亲的呼唤下醒来。每次我醒来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的在眼皮张开的刹那又赶忙把眼睛紧紧的闭上。那样黑沉沉的夜晚,那样明晃晃的灯光,真的很晃眼。而秦岚的眸子,则是我最不能正视的,那么的晶亮,那么的灼热,那么的过目不忘。

二十多年后的某一个雨季,母亲摸着我低垂的头,说,要是我们两家不挨那么近,要是我跟你婆婆不是好朋友,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所有的故事都将重新编排,而你现在所承受的一切更是不将存在。

婆婆说,是啊,雨帆,这都是命!命里注定你要和秦岚相爱,也注定了你们要分开。既然如此,你就随了缘分吧。

我没有说话,把一束怒放的栀子花放在一座新起的坟头,转身走向雨幕的深处。蜷在我臂弯里的,是一个酣睡的小女孩。她是我女儿,叫雨岚。

很多年前,我在秦岚的目光中成长,袅袅婷婷;很多年后,秦岚在我的思念睡去,天上人间。

和秦岚相爱的过程顺理成章。我们两小无猜,我们青梅竹马,我们两情相悦,我们生死相许。从最开始的那一个拥抱,到黯然的分别,都是那么的美丽和刻骨,就连最后一次没来得及说再见的诀别,也带着丝丝缕缕的缱绻和缠绵。虽然,所有的往事都在那一刻被冻结;虽然,我一生的痛苦由此开始。

…………

考大学的那年,我只报考了秦岚工作的那座城市的学校。尽管那时还不谙世事,但在我的思想里,思念会让人在等待里失色、枯萎、最后慢慢凋落,就像那些盛开得太久的花,总有一天会坠落枝头,什么也不会剩下。

我无法承受相思之苦,所以,我对秦岚紧紧相随;所以,在考上研究生后,我嫁给了秦岚。

结婚的那天,秦岚用数不清的沾着露水的栀子花装饰我们的新房。那天,落在我眼里的只有不同程度的白,淡雅的,浓郁的,真实的,虚幻的。多年以后,再度回想起那场婚礼,怎么想怎么像葬礼。真的,那样的花朵,那样的颜色,那样的阳光,那样的气氛!一切都是那么干净,一切都是那么美丽,一切都是那么的圣洁…干净得不像人间,美丽得恍如隔世,圣洁得堪比天堂!而身着一身洁白礼服的秦岚,带着天使才会有的温暖笑容,静静的站在花屋中央,单薄的就像要飞起来。

隔着花朵的距离,我流着泪对秦岚说,你总是让我这么幸福,我觉得自己会被老天妒嫉。总有一天,他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收回去,让我一无所有。

秦岚捧着我的脸,轻声说,不会的。有我在,你会一直这么幸福,直到我们手牵手离开这个世界!我用我的生命向你保证!

我哽咽。栀子花洁白的花瓣被我的眼泪打湿,越发的厚重丰腴起来,连同它甜美的香气。

从此,我爱上栀子。

外婆说,不管站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样,看到的星星都一样,明媚的总是明媚,模糊的依旧模糊。那些流浪在银河里没有生命的东西,就那么静静的悬着,不需要依托,不需要温暖,不需要关心,甚至不需要别人多看一眼。它们平静的看着下面的世界,不悲,不喜,不嗔,不痴。只在坠落的时候才凝聚生命最后的能量,用自己美丽的长发在横空写下一个长长的惊叹号,叹息生命的脆弱和短暂,直至落地也还烫如烙铁。

而在我的眼里,世界是一个变幻不停的万花筒,五光十色,美丽多姿,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惊喜。妈妈说,那是因为我的心中有爱。

只在某个秋凉如水的深夜,我会依在秦岚的怀里,指着碧蓝色的天空说流星是天使悲伤时的眼泪。

秦岚摇头,说,会流泪的不是天使,天使都不会伤心。

我说,那它们也一定没有心,只有没心才不会伤心。

秦岚说,天使博爱,他的心都给了别人。

我说,没心的又怎么能是天使?

秦岚看了我很久,说,小雨点儿,你是我的天使,你有心,对不对?

我说,我不是你的天使。我是你的妻子,那个生死相随的女人。

秦岚落泪。在他眼泪滚落的那一瞬,一颗星子飞速的划过干净纯蓝的夜空,带着一道绚烂的光芒落在了世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寂寞的等待,寂寞的消长,寂寞的轮回。

我的心有一点刺疼,像一根不怎么锋利的鱼刺扎进了我的肌肤,浅浅的疼痛,带一点温柔的试探。

很长一段时间,我迷信的以为,那夜我看见的流星,是秦岚流下的泪水。因为,在我的世界里,他就是我的天使,我唯一的天使。

直到秦岚离开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们谁也不是谁的天使,我们只是彼此生命里不可缺少、无从替代的另一半。

于是,便在某个飘着细雨的黄昏,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和外婆说过的话。

外婆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她独自一人拉扯大几个儿女,然后衰老,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还没准备好盛开,冬风挟着雪花已然来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我还记得外婆抱着我坐在漫天的晚霞里,拍着我瘦弱的脊背,眯着眼说,小雨点儿,你看看天边的那些云彩,它们美不美?

我咕噜着圆溜溜的眼睛很认真的看了一会彩霞,然后收回目光,用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摇曳在晚风中的狗尾草,说,我还是觉得停留在那上面的蝴蝶比较好看。

外婆笑了,一脸的疼爱,一脸的沧桑。

一片叶落下,蝴蝶飞走,只剩下野草野花在风中无助的摇摆、舞动。

我问,外婆,为什么蝴蝶会飞走?

因为有风,因为有人。

为什么会有风,为什么会有人?

因为这是红尘。

红尘?什么是红尘?

红尘……什么是红尘?红尘就是一种和我们无关,可我们却无法远离的东西。

我迷茫的看着外婆,看着她满脸的皱纹,瘪了瘪嘴,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怀里,问,你会离开我吗,外婆?

外婆很久没有说话。

我又问,你会离开我吗外婆?

不会的,外婆不会离开小雨点的……外婆不会,永远都不会。

我仰起头,脸上漾出只有孩子才会有的天真纯洁的笑。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你舍不得,是不是?

外婆把我的头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一声叹息。

忽然,我发现有一些温暖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颊,一滴,两滴,三滴……我想抬起头,但那双紧紧环绕着我的手让我只能安静的坐着。外婆哭了,那个经历了人世变迁的女人哭了,在她阅尽苦难酸辛之后,在她不懂世事的外孙女面前。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外婆的泪是为我而流。因为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永恒,除了红尘。终究有一天,她会带着不舍和遗憾离开,还有那些她爱着的人和事。

经历过许多事情后,我渐渐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舍不得就可以永远拥有,不是舍不得就可以不放手。不然,哪来的伤心?哪来的痛苦?哪里的想念?哪来的期待?哪来的美丽的谎言?

童年时觉得天空最美,因为天地间有蝶舞莺飞的自在;少年的我看故乡最美,因为那里有外婆软浓的话语;长大后认为世界最美,因为,我有个男人叫秦岚。而今,我远离了故土,生活在城市的心脏,呼吸被污染的空气,和汽车电脑做伴;我看不见蝴蝶的翅膀,听不见外婆的歌谣,又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和爱情走散,我便只能拥有那些刻在额头的生存线,深的,浅的,横的,竖的,想要的,无法拒绝的,无法拒绝……!

外婆说,一旦心起了皱,穿了孔,裂了缝,便会看淡情爱,看淡离别,看淡宿命,看淡生死;只有看淡了这一切,才能看淡红尘。

我不以为然。因为我看淡了生死,却看不透离别;我看淡了宿命,却看不穿情爱;就算我的心已经破了个洞,也还是无济于事,我依旧堪不破红尘。所以,我还活着。活着的人都还有看不淡看不明白的地方。可是,我并不想活着,所以,我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所以,我始终想不通秦岚为什么会死。

秦岚死的时候,我研究生刚毕业,在一所大学里教书。

有人说,死亡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候降临,没有征兆,没有声响。我想这是对的。秦岚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出车祸的时候我正在给学生讲课,讲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上穷碧罗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想,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秒,秦岚一定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飘荡:“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那样的句子,那样的感情,那样的生生难忘!

我没有参加秦岚的葬礼,因为我觉得自己无法原谅。他走的那么干脆,那么没有遗憾,不由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爱我。不然,他怎么会那么快的离开,连一秒钟的挣扎也没有?母亲说,是上帝不给他停留的时间,他必须在倒下的时候就闭上眼,断了呼吸,彻底的撒手尘寰。母亲还说,有时候,上帝并不是那个仁慈的人,他只是一种没有情感没有生命的符号。我说,那天使呢,人死的时候不是可以看见天使吗?天使会给他时间。母亲说,天使的翅膀已经被生命的鲜血粘住,不能飞翔。不能飞翔的天使便不再是天使,他只是个没有眼泪不懂人心的孩子。

我摇头,转身,流泪,然后便静静的站在夕阳里,把天边的云彩慢慢站成墨黑色。

回首,岁月依旧如梭。

冬天在我的意识还没苏醒前来临,比预期的快许多。一个没风没阳光的日子,萧毅笑盈盈的出现在我面前。他是母亲为我请的家庭医生。

我拒绝看他,更拒绝把手伸给他。对着窗前的风铃,我用尽全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请他离开。

萧毅没有离开,他双手环抱靠在门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就算隔着厚厚的冬装,我依旧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眼里流转的叹息和怜悯。

我不再说话,用一种近似仇恨的心态和他对峙。

那天,我在窗前笔挺的站着,很久很久。直到喝了母亲端来的安神汤,我才昏沉沉的不情愿的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城市已经灯火通明。我眯了眼看屋顶的灯,便想起了秦岚那双晶亮的眸子……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

心开始疯狂的抽搐,我已感觉不到疼痛。

母亲拉着我的手,伤心的哭泣。

我皱了皱眉,慢慢的合上了眼。

萧毅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说,你怀孕了。

我的睫毛轻轻的扇动。

屋子里猛然变得异常安静,就连母亲的抽泣也在那一刻停止下来,像变戏法一样。很长一段沉默后,母亲好像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地抱着我失声痛哭。

夜色更加深沉。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无边无际的绝望与挣扎。恍惚中,我看见一片灿烂的枫叶在狂风暴雨中颓然的凋落,没有选择的余地。

半晌,我睁开眼,重新把目光投向那盏玲珑剔透的水晶吊灯,依旧什么也没说。

萧毅说,依你目前的健康状况,暂时不能要孩子……

我把一双冷凄凄的眸子看向他,冷凄凄的说,孩子是我的,要不要由我来决定。

萧毅说,可是你的身体不允许。

我把目光移向他,轻声说,这不是你应该管的。

萧毅说,可是,我是医生——你的医生,我应该对你负责。

我忽然笑了起来,说,负责?你对我负责?连我的丈夫都可以不对我负责,一走了之,何况是你?你的责任就是告诉我这件事,仅此而已。

萧毅的脸色陡然一寒。

母亲刚想说话,我伸手捂住她的嘴,把她的万语千言都捂了回去。我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妈妈,请看在你那么喜欢秦岚的份上,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吧。如果你一定要劝阻我,我想我只能对你说一句话:这个孩子,我要定了。就算我要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也绝不后悔。

母亲恸哭。她太了解我的个性,她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更明白像我这样的女人,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催命的符,索命的锁;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去赌,而握在我手里的筹码,只有一份已经失去生命力的爱。

转过头,我对萧毅说,请原谅我的刚才的无礼。我想请你做我的私人医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本来就是。萧毅笑笑说。

我笑了。泪水却在我的眉尖再次紧蹙时滚落下来。那是秦岚走后,我第一次掉眼泪。

萧毅怔住。

我没管那些滴落的水滴,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轻声说,秦岚,我们有孩子了!你高兴吗?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和我的,秦岚和小雨点的,你高兴吗?高兴吗?

萧毅转身走进客厅,我听见他重重的把自己扔进了沙发。

那个夜晚过后,我重新活了过来,像秦岚活着时一样,快乐,美丽,健康。而身边亲人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担忧。谁都知道,危险正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这只病弱的羚羊,总有一天会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喘息着,抽搐着,口吐白沫死去。而我那快被掏空的躯体,却还欢天喜地的活着。

萧毅每天都来给我检查身体。他很准时,总是在约好的时间出现,从来不迟到。每次,他都会带一大束蓬勃沾着水珠的海芋给我。在我的记忆里,海芋的清香陪伴我看斜了落日,看冷了夏季,看惯了风雨,看淡了愁绪。开始的时候,我对萧毅说谢谢,他总是笑笑说不用。后来,我只是接过花,微微一笑,转身把花插起来。我不再说谢,谢意都被我埋在了心底。

母亲非常感谢萧毅,常常在他给我诊断后殷勤的招呼他。慢慢的,他们成了忘年之交,几乎无话不说。我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们,从来不加入,也不打扰。我始终觉得,于秦岚,我是一颗心脏;于母亲,我是一个支柱;于人世,我是一粒微尘;于萧毅,我是一名过客。因此,我不想介入谁的世界,连母亲也无法例外。我总是认为,在我走后,一定会有别的事或别的人替代我,替代我的位置。因为,我已经咀嚼透了那年那月那日外婆眼泪的苦涩和真实:没有什么可以永恒,没有什么不可被替代。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也没有什么不能被替代。在孩子出生以前,我一直这么认为。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忘记了童年,忘记了从前,忘记了自己那么深刻的爱过,甚至,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命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让我生死相对的男人。惟一让我无法忘却的,就是那些盛开在我新房里的栀子花,还有那些怎么也挥散不去的香气。

常常的,我会在夜半时分猛然张开眼,连起码的噩梦都没有做,就那样莫名其妙的醒来,异常的清醒。那个时候,世界真的好安静,静得仿佛就只剩下我一人。孩子在我的体内熟睡,而我却那么醒着,一动不动的数着自己的心跳。我不敢动,我怕自己一动就惊醒了孩子,惊醒了她小小的梦。在那个刚刚长成的小心脏里,该会装着一个小小的梦吧?那个梦里,会不会也有一些飘香的栀子?那些栀子的颜色,会不会也是那样的洁白无瑕?那些洁白无瑕的花瓣上,会不会也有一些余温尚存的泪滴?那些余温尚存的泪滴里,会不会也满是挥之不去的脉脉温情?

没有谁能给我答案,我只能不停的猜测。在猜测中,我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体内的小生命会跟我一样,闻着栀子的气味黯然销魂。我的心脏太小太脆弱,承载不起那些水滴的分量,只怕我的五脏六腑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候戛然迸裂,破成什么也不是的碎片,连最后的疼痛也感觉不到就结束。那样的结果,将会使我堕入那个叫地狱的最底层,继续这一生未完的修炼。

我因担心而害怕,因害怕而恐惧,又因恐惧而忘却。秦岚,便在孩子的长大中一天一天慢慢走远。

终于,我学会了忘记一切。

终于,孩子在期待中坠地。

终于,我安稳的睡了一夜。

睡梦中,我看见彩蝶满天,栀子遍地。我赤脚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裙裾飞扬,轻盈的像要羽化。那些蝴蝶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美丽,张扬着生命的活力。伸出手,一只彩蝶轻巧的停落在我的指尖,轻轻闪动着翅膀,像是怕惊醒了谁家小孩的梦。抬眼望向绿草萋萋的野地,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下一只纸鸢在微风中扶摇直上。那根长长的线像是它长长的尾,更像是一只挽留的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会断了联系。霎时,一种酸涩的东西涌入了我的眼眶……那年那月,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的手里握着一根透明的线,线的这头是我剪不断的爱恋,线的那一头是秦岚。我流泪,冰冷的泪滴惊飞稍作停留的蝴蝶,继而翩然远去。风吹过,长长的发像一张铺开的网,网不住泪水,却网住了无边无际的往昔……

醒来,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和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落入了我的视线。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热烈,那样的深情,那一瞬,我以为秦岚复活。我伸出手去触摸那张久违的脸,却在肌肤相亲的时候蓦然清醒。如此迷蒙的目光,不是秦岚该有的。我闭了闭眼,避开了那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隐隐的水,像雾一样迷离,像雨一样多情,像风一样温柔的眸子。

有哭泣的声音,我睁开眼,是萧毅。

我想笑,笑容被流淌的热泪淹没;我想说话,话语却被哽在咽喉。我只能默默无语的看着萧毅,看着这个亲手给我手术,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男人。我知道,终我一生,我也无法偿还我欠下的恩,还有那些从来没说出口的情。

萧毅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脸上,热得发烫。我伸出手,想擦去那些让我辛酸的水滴,我的手刚举起来就被萧毅紧紧握住。他说,雨儿,谢谢你,谢谢你那么努力的支撑着自己!谢谢你活着!谢谢……谢谢……

我笑着哭了,用一生去感动。

女儿满月的时候我去看了秦岚。没有鲜花,没有眼泪,没有语言,只有沉默的悲伤,就像梅子黄时的雨,酸酸的,涩涩的,怎么下也下不完。

某个黄昏,我对镜梳妆,却意外的发现一丝银白在我的鬓边若隐若现。望了望天边西沉的太阳,在回首时我发现,走出了江南水乡,我依然是那个烟雨巷里穿着柔软纱裙的女子,秦岚这个名字依旧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以任何方式让我热泪盈眶。于是,我明白:即便是忘记了夕阳里那些呢喃的话语,无论如何我也忘不了晚风里摇晃的狗尾草。我苦笑。把女儿的柔肤霜抹了一脸。

晚风中,萧毅抱着女儿出现在我面前,满脸的幸福安宁。女儿的怀抱着一大束盛开的花桔梗花,酒窝里漾着小小的满足,像个天使。

我拔下那根白发,摊在手心给萧毅看。萧毅放下女儿,拿起那根白色的发对着昏黄的余晖看了很久之后,慢慢的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相思如雪、相思成灰了。雨儿,要是人真的有下辈子,我愿意跟秦岚对调,让他像我一样长命百岁,让我像他一样和你倾心一恋。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已经被秦岚预定了……我嫉妒秦岚,真的,发自肺腑的嫉妒……

我哑然失色。

夕阳洒了一室。

女儿恋恋不舍的把那束桔梗花送到我面前,转动着乌黑灵动的眼珠乖巧的说,妈妈,这是萧叔叔给你买的花。我听卖花的阿姨说,桔梗花的花语是相依相伴……说完,她回头对萧毅吐了吐舌。

看着那束滚动着水珠的桔梗花,我闻到了栀子的香味。恍惚中,我看见秦岚站在云端对我浅浅微笑,一丛丛栀子在他身边绚烂的开。

抬头看看陪我走过沧桑的萧毅,我伸手接过女儿递过来的花,说,萧毅,你知道吗,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我要像妖精一样的生活。我要在红尘无忧无虑的游玩,就算是到了天上,也还可以看见人间。

女儿抬起头,对萧毅做了一个鬼脸。

隔着一束花的距离,我看见笑容在萧毅的脸上盛开,比花更灿烂。

挥手成风。我闻见一股细细弱弱的花香在我的指尖散开,像栀子,似桔梗,化不去,抹不开……

回头,泪落心间。萧毅,其实,如果有来世,我愿作一匹临水的芦苇,听涛,看云,摘星,舞月,与风做伴,枕雨入眠,寂寞如尘,散淡似烟,让这红尘前世今生的邀约,都在缘起的瞬间老去,只把那不动声色的通透空灵与悲伤落寞,浸透了心脏的殷红,凿上岁月沟壑纵横的眼角,做成蝴蝶折断的翅膀。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空杯之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肖景儿点评:

如此让人心痛的文字。

文章评论共[2]个
li心有千千结-评论

泪落心间,深深深呼吸…………at:2005年08月04日 上午11:16

恋尘叶子-评论

一篇美文,美到极致,伤感也到了极致!at:2005年08月04日 下午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