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逆流的鱼(七)涂梦非

发表于-2005年08月04日 中午2:14评论-2条

第七章

陆平和李福奎去理发。一中的理发室好比屠宰场,满地毛发。理发师傅磨刀霍霍,伸手擒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按住,然后操起一把生锈的屠龙宝刀,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在脑袋上来来回回除草一般。剪毕,师傅又从桶里舀一勺热水,哗一声倒进脸盆,把对方的头往水里一按,水气氤氲。待熟透后,师傅挤出一点洗发水,往那球体上胡乱一抹,蹭搓两下,毛巾一搭,遂大功告成,等着收钱。命大者,理发完毕,捂着火辣辣的脑袋仓皇而逃。毅力差的,刚剃了一半,就留下半壁江山抱着团团簇簇的脑袋奔走逃命。师傅怒气冲冲,追赶到校门外,挥舞剃刀,大骂不止,仿佛入关后的清军,大喊“留发不留头”。师傅因杀戮有功,受到校方嘉奖。近两年,师傅退居二线,由徒弟操刀。那徒弟是个追星族,在店门口挂了块招牌——“非理不可”,受启于一部肥皂剧《非你不可》。陆平暗笑他不可非礼。李福奎近来情场失利心情不佳,要换个发型。言外之意是:女朋友如头发,要时时翻新,该断则断。无奈,那徒弟出道不久学艺不精,手脚不利索,更无贪官刮地皮的本领,几番剃剪后,李福奎脑袋上依旧杂草从生。徒弟望头兴叹,自言道:“罢了,罢了。”于是请师傅出山。老师傅隐退多年,手艺生疏了许多,摸出一副老花镜,四处寻找李福奎的脑袋。徒弟指了指,告诉师傅李福奎的具体方位。师傅会意,捋起袖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多年未用的屠龙刀,杀气腾腾朝李福奎走去。李福奎一惊,一扒衬衫,露出胸肌,警告老师傅不可乱来。师傅毫不畏惧,大义凛然,对李福奎说:“不要紧张,闭上眼,很快就过去了。”李福奎只见眼前刀光一闪,心中一声惨叫,顿时人发落地。师傅一脸狰笑,教导徒弟:“学着点,就这么下刀,你这么磨磨蹭蹭,菜都凉了。”陆平看得胆战心惊拔腿就跑。师傅见状,吩咐徒弟:“快追!别让那小子逃了,学校有规定,不能留长发,押回来!”李福奎照照镜子,脑袋上寸草不生,心痛不已。师傅笑说:“施主,收钱了。”

陆平逃得快,保全了一头秀发。李福奎财发两空,于是怂恿陆平出资买彩票。

“买一张吧!只要区区两块钱,就可以有一个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想想吧!只要两块钱,你少吃几个馒头少上几回公厕,就可以省下两块钱,省下一个发财的机会。不需要犹豫,不需要徘徊,只需要两块钱,来吧!”李福奎慷慨激昂,“两块,两块就够了,如果不中,没关系,我们支援国家体育事业,为了国家,请掏出两块钱吧!”

陆平开始怀疑李福奎是否出现了精神障碍——失恋者的一贯症状。

买彩票的中奖机率,相当于你好端端坐在家里结果被雷劈死的可能性。

“福奎,你中过奖没有?该不会是想骗我的钱吧?”

李福奎受辱,指责道:“伤心,我真是太伤心了,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绝不能怀疑我的运气。”

陆平表示他没有怀疑。

“我当然中过了。”李福奎正色道。

“几等奖?”陆平穷追不舍。

李福奎本想夸下海口,说中过特等奖,心里一掂量,牛皮有些不切实际,连自己也不能哄信,只好改口,逼真地说:“中了,三等奖,你别告诉人啊!”

陆平不信,有意揭穿他的谎言,冷冷地问:“奖金有多少?什么时候中的?在哪中的?”

李福奎见状不妙,生怕陆平下一步会问自己借钱,连忙收回谎言:“我下辈子一定中。”说罢,李福奎摆出投胎下辈子的姿势。

小城的体彩中心规模庞大,设施齐全。墙上有几幅走势图,一群人正极其愚蠢的围观,唾沫横飞。李福奎左手撑着下腭,两眼瞪着走势图,沉思不止。深思熟虑后,拇指和中指搭在一起打出一声脆响,抓起笔,背对他人,若有所悟地唰唰写下一串数字。微微一笑,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似乎在憧憬,乞求上苍保佑。陆平这才明白,为什么说舍不得老婆套不着色狼。他也蠢蠢欲动,买了一张,随便写上几个数字——36选7。

陆平告诉李福奎,买彩票中奖比花盆砸脑袋的机率还低。

李福奎要钱不要命,起誓:“如果中奖,我宁愿让花盆砸脑袋。”说完,心有余悸,恐遭天谴,抬头看是否真有花盆砸下来。

下午是化学连堂课。窗外细雨绵绵无绝期。那化学老师已过花甲,退而不休,被学校请回来发挥余热,真正的“老”师,老得跟没兑水的酒精一样,看一眼就会醉。陆平被他催眠,低耷着脑袋直打瞌睡,头一倒,趴在了桌上。周围也睡了下一批同志。化学老师觉得有必要树立威信,无力地敲了敲桌子,以示警告,慢条斯理讲述他当年求学的艰难,提醒大家“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陆平口水直流,正在与周公对话。朱英凯听得热血沸腾,认为有责任维护课堂制度,忍不住替天行道,两指夹在陆平大腿侧部的一块肉上,旋转一百八十度。理想中,陆平应该会疼得大叫。不料,由于陆平沉睡的时间过长,腿上的血液缺少循环,导致麻木无疼痛知觉。朱英凯大惊,想不到酷刑失效,误以为陆平退化成僵尸,探了探鼻,气息尚存。于是从赵世全的帽子上扯下一根装饰羽毛,在陆平脸上来回撩动。陆平痒意难耐,伸手挠抓不止。无奈,朱英凯侵犯的面积过大,陆平伸手不及,多处照顾不周,索性将整个脸埋在手臂上不断地磨蹭。朱英凯见时机成熟,耳语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许睡觉。”陆平微微抬头,睡眼惺忪道:“你有权保持沉默,别妨碍我休息。”接着,又埋头大睡。朱英凯无能为力,只好任其发展。

化学老师提问道:“好,下一题,兰若瑛,你来回答。”

那个叫兰若瑛的女孩眼望窗外,若在沉思又似发呆,毫无化学反应。

化学老师将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皱眉道:“兰若瑛,哪个是兰若瑛?来了没有?”

同桌林珊大发善心,用胳膊肘一撞,低头翕动嘴唇:“若瑛,老师叫你呢?”

兰若瑛一惊,吐了吐舌头,站起来慌乱地翻找试卷。四周一片寂静。

陆平醒过来,犹如冬眠的蛇,探出脑袋,侧头问朱英凯:“喂!老朱,讲哪一题啦?”

朱英凯吓了一跳,惊问:“你醒啦?”

陆平催促道:“快告诉我,现在在讲哪一题?”

朱英凯有了对抗的资本,抑扬道:“呦!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学习了?真是难得——90页,第三题。”

陆平冲兰若瑛小声喊:“90页第三题。”

兰若瑛听到支援声,迅速翻试卷,侧头冲陆平感激一笑。

陆平倒头又想睡。化学老师似乎想起什么,杀了招回马枪,指了指陆平,发问:“下一题,那位睡觉的同学,你来回答。”

陆平被朱英凯推着,无奈,起身爽快道:“老师,我不知道。”

化学老师找到了他的把柄,批评说:“不知道?不知道还睡?”眼里放光,又暗说“你这小浑球”。

陆平刚要反驳,证明自己不是那种球体。兰若瑛侧头对陆平说:“喂!这题选a。”

“老师,我突然又知道了,是选a吧?”陆平笑笑,抬头说,又冲兰若瑛笑了笑。

化学老师扶扶老花镜,一脸茫然:这小浑球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还是知道自己不知道,或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晚上,陆平去了“流星花园”,打开qq,有一则留言,是“芹溪兰草”的——

小鱼:

当你看到留言时不必感到疑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我很孤独,但我渴望拥有,即使受伤,即使没有未来,我也要去体验,体验这从未有过的感觉。我生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就像一株孤独的兰花草,没有可以促膝交谈的朋友,所有的苦楚都得自己去承担,没有人会听我的倾诉,除了小鱼。我的内心是迷茫的,但是对你却有一点紧张,一丝牵挂,可我没有勇气承认,承认这份心动,或许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你。小鱼,我真的好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游在水里,游在我心里。

兰花草

陆平惊得忘了周围的一切事物。“芹溪兰草”的头像一片灰白,陆平怔怔地看着,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侧脸,却很模糊。在他的观念里,所谓的爱情,应该如和氏璧,世间绝无仅有,坎坷多难却纯洁无暇。陆平敲下一行字。

逆流的鱼:不管你是谁,小鱼都说过要和兰花草一起数天上的星星,一起听那首叫《一生有你》的歌。小鱼也希望兰花草快乐,快乐地和小鱼去数星星~~~

陆平点击“发送”。忽然有些后悔,他似乎不该这样做,隔着网络谁也不会受伤,可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网络了。

陆平漫步街头,想了很多。

接下来几个周日,“芹溪兰草”都没有上线,消失了一般。陆平心里一阵落空,qq也一直挂着,让“逆流的鱼”默默地陪伴她。还有《一生有你》的歌。

同时,陆平的生命中还有另一件大事——他第一次中奖了。

那天,李福奎打完球,风风火火冲进教室,大喊:“陆平——中啦——中啦!”

十几年后,李福奎还会同样地大喊一次:“老婆——生啦——生啦!”

陆平漫不经心道:“中?中什么中?中你个头啊?”

李福奎确认隔墙无耳后,嫉妒地说:“你小子中奖啦!就上次我们去买的体彩,忘啦?”

陆平料他记错了愚人节,表示不信。

李福奎跺脚,再度起誓:“我要是骗你,老子天打五雷轰。”言外之意是老子1被天打五雷轰,而非他李福奎本人。也许是老天无眼,陆平代天发出一声闷响,平地升空,弥漫一股臭味。李福奎乍一听,误以为雷鸣,拍胸说:“天谴呐!”后又闻到一股怪味,像一氧化硫,确认刚才判断错误。

“真的中啦?”陆平一惊,仿佛周围都长满了耳朵,忙轻声问。

这就是为什么情侣间喜欢山盟海誓的原因。誓言轻易总让人相信。

李福奎嘘口气,点头,伸出五个手指,在陆平眼前晃了晃。

“噫!中啦!中啦!”陆平顿时如范进中举般手舞足蹈,大喜,问:“五百万?五十万?”

李福奎笑笑说五十。

陆平觉得感情受到了欺骗,极度的奢望背后是极度的绝望。但毕竟有胜于无,还是很开心。

陆平请李福奎还有雷啸天他们去了九曲山庄,算是中奖庆祝。结果还倒贴了三十。据说男人在失恋中胃口是很大的。

期末考来临,陆平形势所迫,在房间里啃了一天书。临时抱佛脚,佛也是会有怜悯之心的。在陆平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能真正应付考试,天才或者白痴;遗憾的是,陆平是个正常人,但在诸多的天才和白痴的眼里,陆平却是不正常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最正常。陆平基础薄弱,课本上的知识多半不懂,只觉眼前的铅字黑压压一片,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语文,政治色彩太浓,缺乏艺术性;数学又注重应试效果,而忽略了实用性;政治和哲学,只是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结果,陆平发了一天的呆,桌子上摊着一本英语笔记,是若馨的。

陆父去学校开会了。那学校虽小,却五脏俱全,尤其喜欢开会,大至“中东和平进程讨论会”;小至“厕所清洁卫生磋商会”,每周两次,雷打不动,月底小结,期末总结。陆父身为校长,领着一帮人,坐在不大的会议室里,泡上茶,点上烟,讨论一些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陆父大谈素质教育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台下点头说有道理,应大力贯彻,坚决执行,然后,晚上各自回家督促孩子应试。

陆平在家看电视,是一档娱乐节目,几个主持人在台上哗众取宠地乱蹦乱跳,以提高其收视率,也真是为难他们了。陆母下班,见陆平正在堕落,正色说:“明天都考试了,还看这些无聊的电视!你看看人家明子,多勤奋。”

明子是陆平的邻居,“子”是尊称。明子在读高三,每晚半夜入睡,凌晨起床,闻鸡起舞跑去学校参加早自习,却发现大门还没开,气得大骂林校长误人子弟。明子成绩优秀,北大有望。陆平常笑问明子:“明子,你的眼圈好黑啊!又向熊猫借眼镜啦?”明子重度近视,低头捧书,似乎是在和书说话:“累点算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意思是,书外的美女明子追求不来,唯有寄希望于书中。陆平担心明子会在高考的时候,和左宗棠一样扛一副棺材进考场,最终憔悴而死。

陆母在耳旁喋喋不休。陆母高中毕业,知道鲁迅,对陆平说:“儿子,浪费时间就是谋财害命呐!”说完,一脸恐怖地看着,仿佛陆平真的谋财害命去了。于是改口成现实主义,说:“啧啧!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钱呀!我的钱呐!”陆母心疼钱,大骂陆平一顿,骂得心旷神怡。陆平不敢顶嘴,平日里翘课,他可以无视陆母的存在,陆母却不会无视他的不存在,常常挨骂。陆平因此得出结论:宁可让全世界的男人都去上吊,也别去惹更年期的女人。

期末考那天。天上的云吸满了水,乌黑的一大片,重得要压下来。气温也如同清仓货,一路骤降。小城气象台于是宣布:雨,一个字,言简意赅。陆平迟到了,原因是他赶去吃早饭了。他常说,上课不是上厕所,不必急。对他而言,迟到一分钟和迟到一小时没什么区别,就好比没有“更坏的坏人”和“更好的坏人”之分。可这一次他真的迟到了,还是在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久闻陆平的大名,怒道:“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现在考试?”陆平不敢说去吃饭,改拉屎,说:“我上厕所去了,不可以吗?”监考老师没有阻止他人排泄的权利,无语。周围的考生一听此言,纷纷掩鼻自卫,好象陆平掉进了厕所,浑身有臭味。

陆平坐定。门外进来一个戴胸卡的巡视员——是个老头,秃顶,脑袋上的头发屈指可数。老头摸了摸头发,巡视四周,不见异常现象,于是捏造事实,恐吓说:“我刚接到举报,说你们当中有人夹带纸条!”陆平暗暗一惊,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的纸条。老头用算命家的手法继续编造,声称一旦发现全校通报批评。陆平在自我鼓励:“挺住,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别怕!抄袭乃是我陆某人的看家本领。”这时,陆平前面的一个小子挺不住了,站起来,哆哆嗦嗦掏出纸条。老头歪打正着,为以示宽宏,教育了几句把他放了。两眼逼视道:“还有没有,老实一点,不要心存幻想,都交出来!”

赵世全用笔捅了捅陆平,小声问:“喂!你夹带了没有?”陆平不敢走漏风声,反问:“你呢?”赵世全一撇嘴,得意道:“我有枪手。”

第一场考语文,前后各有一名监考老师,虎视眈眈。陆平扫了眼作文,题目是《我最喜爱的一本书》,幼稚而可笑,陆平暗骂出题者的水平还没自己高。陆平借题发挥,批评鲁迅的《枣树》“堕入恶趣”1,郭沫若的某些诗歌不知所谓。陆平大发牢骚,浑身畅快,答完试卷还剩了一小时,百无聊赖之际,拿出纸笔信手涂鸦。陆平颇具美术天赋,寥寥几笔就画出了若馨的侧影。陆平左边的一个小子得了“考试综合症”,紧张得脸红耳赤大汗淋漓,往太阳穴上直抹清凉油,异常滑稽。

台上一名监考老师未曾做好考前准备工作,憋了泡尿,体内洪水泛滥,表情痛苦。那老师用报纸遮态,翘着二郎腿频频交换,强忍着。陆平生怕会憋出人命,埋头“嘘嘘”地吹口哨。监考老师条件反射,蓦地起身,不顾一切朝门外奔去。众考生面面相觑。

赵世全见时机成熟,甩了甩头发,掏出笔有节奏地敲着文具盒,发出“咣咣当当”的声响。偏偏剩下的监考老师天生耳背,毫无察觉。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位考生,与赵世全遥相呼应,也同样有规律地敲文具盒,敲一下表示选a,依次类推。赵世全受到点拨,快速记下。那枪手又将填空题答案抄在纸上,揉成一团,趁老师不备,对准赵世全方向,一记国奥队的射门英姿。只见纸团成弧线运动,划过教室上空,偏离轨道直奔卫生角,秉着中庸的思想不偏不倚落在一堆垃圾上。赵世全气得捶胸跺足。枪手自认倒霉,重抄一份,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出手。监考老师从厕所归来,经过窗前,逮个正着,截住了这番勾当,斥道:“你干什么?!”枪手惨叫一声,急中生智,迅速改变方向,朝卫生角扔去,并解释说:“没什么,我只是扔垃圾。”说完,一脸凛然。老师苦于没把柄,只好作罢,说:“考试时间,注意点。”枪手暗暗一吐舌头,象征性的“注意”了一番。赵世全在后面长吁短叹。

考试结束,赵世全混水摸鱼,趁乱拎着试卷四处抄袭。后门的老师虽然耳背,眼力却极佳,冲过去制止,口中念念有词,训道:“干嘛!干嘛!交卷啦!”

陆平率先冲出考场,逃离市侩人流。

小城的气象台终于有报准的一天。陆平刚出考场,一阵滂沱大雨迎头浇了下来。天地间一片空濛,似乎由雨连在了一起。眼前的一切风景逐渐模糊,唯见如雾的雨在密密的斜织。考生望雨兴叹。几个小子不知死活,无视大自然的存在,想在众人面前一展英雄气概,卷起裤腿摩拳擦掌。一齐大叫一声,冲出去,狂奔在雨中。有个小子不慎脚底一滑,顿时人仰马翻四脚朝天,倒在泥水里。小子大窘,挣扎几下爬起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众人幸灾乐祸地大笑。陆平有前车之鉴,不敢贸然采取行动,祈求老天普渡众生。

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陆平回头,脸上笑容绽放。兰若馨歪了歪头,举起一把小花伞,笑说:“走吧!少爷。”

陆平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于是,陆平和兰若馨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撑开伞,消失在雨中。

雨很大,风很冷。兰若馨的小花伞小得出奇,面积比巴掌略大一些,雨点从四面八方肆虐地砸来,伞在风中摇晃。陆平撑着伞,尽量为她挡风遮雨,自己却暴露在雨中,衣服湿了一大片,冻得瑟瑟发抖,寒意侵入骨髓。雨中漫步原是一件浪漫的事,现在陆平则更担心自己会不会淋雨害痨病死掉。

雨越下越大。陆平的脚一深一浅地踩在水洼里,泡湿了袜子,步履维艰。陆平双唇发紫,不住地打喷嚏。兰若馨朝手心里呵了口气,白雾状的热气随即消散在风雨中。兰若馨扭头,柔柔地问:“陆平,你是不是很冷啊?”

语气的差异往往区别废话与关切。陆平穿得极为单薄,牙齿在咯咯作响,点点头说:“也不是很冷,没事的,倒是你别感冒了。”说罢,又朝兰若馨那挪了挪雨伞,笑笑。

兰若馨低头,身体靠紧着陆平。

陆平一震,刹时忘了这场雨,也忘了自己,只感觉到一股温存在心间流淌,还有那淡淡的兰花味。陆平身上有些热,不止是因为若馨的体温——以后,陆平常常喜欢一个人去淋冬雨。他说,那让他感觉很温暖。

此时,赵世全和林珊同撑一把伞经过,林珊依偎在他身旁,如同连理枝;人随风舞,更如比翼鸟。两只比翼的鸟儿见了两只没比翼的鸟儿,自觉无比的幸福,赵世全顿觉自己有几分男人的样子。

“雨太大了,先避避吧?”兰若馨不等陆平同意,跃过水洼跑到屋檐下。雨沿着雨披流下构成了一道水帘。兰若馨理了理湿发,擦擦脸上的雨水,雨滴从脸上滑落。陆平跺脚取暖,掏出一张还算干燥的面巾纸,递给若馨。兰若馨笑笑接过,说:“谢谢。”兰若馨低头拭去水珠,头发沾了雨水,微微卷起。陆平看着她,忽然想起徐志摩的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陆平怔怔地。兰若馨不经意转过头,微红着脸,问:“陆平,你怎么了?呆掉啦?”陆平想告诉她徐志摩的诗,可嘴里却几近神经质地说:“呆掉了。”兰若馨笑笑。

雨势逐渐减弱,阴霾的天空中透出一丝亮意。兰若馨抬头看天,说:“好了,走吧!”撑开伞,两人小心地避开路面上雨水汇成的径流。陆平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永远都能这么走下去,不管风雨,也无论风雨。

兰若馨到家了,那幢爬有常青藤的小楼。她停住脚步,说:“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伞借给你,记得哦!要多穿点衣服,bye——”莞尔一笑,两手遮头,离开陆平的视线。

陆平一阵感动,兰若馨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

一场雨下来,陆平浑身湿透,内衣裤也难逃一劫,湿溚溚地贴着皮肉。

第二天,陆平感冒了,鼻子里像是塞了两团棉,痛苦不堪,只得张大嘴呼吸。陆母训斥了一番“弱不禁风”论,抓出一把从老家带来的草药,放进沙锅里熬。这药据说很灵验,在老家,无论是母猪产崽贫血还是小孩感冒挑食,一剂草药立马见效,包治百病。那锅药黑中泛黄,一股怪味。陆平学习神农尝百草,伸出舌头舔了舔,既苦又涩。不由的龇牙咧嘴,抗议不喝。陆母发怒,骂了一顿。陆平想,堂堂中华男儿刀山火海且不怕,何况区区小草乎?闭上眼,一仰头,往下咽,呛得直反胃。古人有云: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事实上,逆耳未必忠言,苦口未必良药。

寒假,陆平回老家过年,天天都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吃饭睡觉,睡觉吃饭,类似于那种家养的四足动物。日子过得平淡自然。陆平也和兰若馨通过几次电话,听听她说话,是陆平一天的快乐;兰若馨很喜欢笑,很动人,和她在一起陆平总会回想起小时候在稻草垛里看天时的遐想与快乐。李福奎也回了乡下,还住在陆平老家隔壁。过年那天李福奎喝醉了,而且醉得厉害,他对陆平说,他喜欢上一个女孩要陆平猜猜是谁,陆平不猜,因为他知道,那女孩叫兰若馨。雷啸天说的。李福奎和陆平是好朋友,从出生那天一直到现在都是。小的时候,陆平被同村的二狗欺负,被那小鬼踩住了头,还撒了尿,小陆平的哭声响彻了全村。第二天,二狗捂着嘴满村的找牙。是李福奎揍的。结果,李福奎也被他母亲和二狗母亲揍得找牙。那时候,陆平家里只有奶奶,奶奶是不揍人的。李福奎是他最好的朋友,好得可以让村里的二狗害怕。李福奎很喜欢若馨,陆平也是,但李福奎的拳头已经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若馨不是二狗。成长的烦恼。陆平明白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运动场练拳,一个人在松林扮鬼,一个人落寞。

开学的时候,雷啸天正在文武学校办理转学手续,他要离开文平。这是陆平记忆中第一个离开文平的朋友。雷啸天说他留恋的不是林珊,而是城子里的一帮朋友。在九曲山庄,他对陆平和李福奎说,追女孩子好比是追贼,不同的是贼追到了损失可以找回来;女孩子追到了,损失才刚刚开始。陆平不知道这话是不是雷啸天的原创,但很精辟。雷啸天在文平最后一次遇见林珊,她正和赵世全在一起。“你真的要走吗?”林珊似乎有些不舍。雷啸天不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还回来吗?”林珊托着两汪泪。女人的眼泪和男人的誓言同样不可靠。雷啸天说了两个字:“不回。”“真的不回吗?”林珊似在唏嘘。雷啸天说他不相信眼泪,不过那是事后对陆平和李福奎说的。据说赵世全很生气,扬言要砍了雷啸天,但仅仅是“扬言”,他父亲毕竟只是纪检。林珊没有说什么,可她相信如果赵世全真把雷啸天拉进屠宰场或者其他之类的地方,她一定会砍了赵世全,虽然她父亲只是太保。

雷啸天的故事结束了,只是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他所留恋的不止是一帮朋友,还有林珊,虽然他一直不愿意承认。承认又能怎么样,拥有一份回忆就够了。

对林珊而言,时间会冲淡一切记忆,并且她真的冲淡了。几个星期后,她说她已经不记得雷啸天这个名字是谁的,她是真的不记得。

同时,陆平也在渐渐淡忘,淡忘一个叫“芹溪兰草”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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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毛四 | 荐/毛四推荐:
文章评论共[2]个
恋尘叶子-评论

你的小说里很多话都很经典!写得很棒!我会等你的下篇:)
希望别太久!at:2005年08月05日 早上9:00

白雪飞扬-评论

欣赏了,很喜欢!at:2005年08月12日 下午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