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小说）

推开门，一股呛人的烟味刺激着我的鼻腔。家里来客人了，否则就晨枫一个人，是不会制造出这么多烟雾的。再往里走，我不禁一楞。许晨枫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浓浓的烟。我轻轻走到他身边，轻轻坐下，伸手取下他含在嘴里的烟。茶几的烟灰缸里装了半碟烟蒂。那只烟灰缸原本是专为客人准备的，他平时几乎不抽烟。我担忧地望了他一眼，站起身。我去打开窗户，我说。许晨枫一把拉住我的手，坐下，别走开。我顺从地依偎在他胸前。你去医院了？他微感意外地问我。到底是干这一行的，感觉就是比一般人敏锐，一点异样的气味都能分辨出来。嗯，我伏在他怀里应了一声。什么病？严不严重？他的语气显得焦急起来。我轻轻地一笑，决定暂时不告诉他。没什么，一点小毛病，不碍事的。他伸出手，环住我的肩。我能感觉出他的身体似乎在微微颤动。赵成，他，今天死了。什么？我如被针刺，猛然惊跳起来。昨天他还好好的，怎么会？

挥散不尽的烟雾里，我仿佛又看到了赵成那双忧郁的眼睛。他和队友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我一开门，在一大群人当中，一眼便见到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发现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些别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一个男子汉会有那么多隐藏不住的忧郁。有一天，客厅里就只有我们俩。我说，赵成，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忧伤？赵成握杯子的手猛地一抖。我，我，没什么。我望着他的双眼，你该找个女朋友了，要不要嫂子给你介绍？他的眼神倏地一亮，像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剧烈地燃烧。我轻轻地笑了，有个女朋友会让他快乐得多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告诉嫂子，我会帮你留意的。她，她要美丽、温柔、善良，让我时时刻刻牵挂，就像你。赵成紧紧地凝视着我。我震惊不安，几乎有刹那的窒息。我记起来了，他从来不肯像其他人一样喊我嫂子。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似乎就在逃避什么。我心里慌慌的，避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像嫂子有什么好的？又丑又笨的，也只有你们许队长一下子迷糊了心，才娶了我。你放心，嫂子一定给你找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好女孩。我看见，他眼底的火焰如同燃尽的火柴，一点一点熄灭。浓浓的忧郁又慢慢填满他的双眸。

我开始尽量避开赵成。好在我们不在一个单位，即使许晨枫叫他的队友来家里玩，也总是一大堆人相约而至。赵成比以往更沉默了。他常常独自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猛抽烟，弄地一屋子烟雾弥漫。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就没有机会单独面对了。看着他默默地坐在一角，听任身旁的队友大呼小叫，闹成一团，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忍。可是，我不能走近他。我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我无法想象这辈子我还能爱上别人。我想，这段时间熬过去了，兴许就好了。我在厨房里洗着一大堆碗碟，极力想忘掉客厅里那个孤独落寞的身影。许晨枫伸手拥住我的腰。累了吧？要不要我帮忙？我笑着摇头，为你的哥们服务，怎么敢累？快去陪他们吧。我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忘了客厅里那双忧郁的眼睛。

那天，因为加班，我忙到很晚。夜色浓浓的，我给许晨枫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来接我。很难得的，他今晚没有任务。站在办公楼的底楼，我静静地等着。路灯像一长串晶莹的白葡萄，迤俪地亮下去。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我们初次相遇。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坐了很久的车，头昏昏沉沉的。我没料到要坐这么久，晕车晕得厉害。总算熬到终点，我已经浑身无力，头痛欲裂了。小双说好了要来接我的，也不见人影。许是太忙了。强忍住头痛，想给她打电话，可几部ic电话竟都是坏的。看样子，只有凭地址去找小双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像是要把我烤焦了一般。我恍然觉得有人来到我身旁，在我来不及思索之前，肩上的包已被人一把拽下。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抓着我的包迅速跑远。我虚弱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天气很热，我想除了晕车以外，我还有点中暑。头越来越痛，像会随时炸开。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双腿沉重不堪，仿佛每走一步都很费力。迷迷糊糊中，我恍惚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身绿色令我顿时安心了许多。我努力地朝他的方向走去。那抹绿色如同沙漠里的一株植物，牵引着我。我知道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依赖他。快走到他身旁了，一双寒星般清澈的眼睛映入眼中。我刚想喊出声，眼前突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时，我又看见了一团绿色中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身后是雪白的墙壁和病床。空气里有股浓浓的药水味。那么，我是在医院了。你醒了？他朝我微笑。他的笑容就像他的眼神，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我轻轻地说，谢谢。他轻笑着，轻轻摇头。这时，我听见有人喊着我的名字，是小双。我蠕动嘴唇，轻声喊，小双。盈盈，盈盈，小双大叫着我的名字旋风般冲进病房。该死，该死，我真该死，睡过头了，路上又堵车。我赶到车站，不见你人影。听说有个女孩被抢了包，又晕倒了，我猜可能就是你。我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你了。可把我累坏了，幸好你没事。要是把你弄丢了的话，我只有下二十层地狱了。啊，你就是那个救美的英雄吧？多谢多谢，改天我请客啊。不好意思，我先去回个传呼，马上回来。bye。我笑着看她甩动一头短发一溜烟地跑出病房。一旁的护士在她身后大皱眉头。这么几年了，她还是一点没变。我的目光来不及收回，迎面撞见他的眼眸，像海水一样深湛。你叫盈盈？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妻。那样的感觉一直延留至今，在心底暖暖地流溢。身后响起了刹车的声音。是许晨枫来了。我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是你？我楞住了。赵成坐在车里。他没有看我。队长刚刚接到电话，执行紧急任务去了。我借朋友的车来的。我轻轻说，谢谢，然后上了车。赵成没有开车。我受不了了，我宁肯死掉。每天我都在想你，想你的笑，想你说的话，想你的样子。虽然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是队长的妻子，是，是我的嫂子。可我真的没办法。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我静静地听着，像一个局外人。赵成更消瘦也更苍老了。我在想，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会发生在我和他之间？赵成发动了引擎，骤然的响声在寂寂的夜特别刺耳。车子歪歪扭扭地向前冲。不知为什么，我蓦地感到一抹痛楚锥子般直刺向心底。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怎么没有发生车祸？

昨天我还见到他的。我仿佛自语。到底怎么回事？我凝望着许晨枫。近来他越发忙了，忙累使他憔悴了许多。我用手贴住他的额头。许晨枫握住我的手。也许，他迟疑着说，我不该让他去的。但是，当时情况太紧急了，我……。他一顿，我心里一跳，他知道了么？许晨枫继续说，那个犯人越狱逃跑，浑身绑满自制的炸弹，要挟我们放下枪。赵成说他有办法，要求自己单独去和犯人谈。起先我不肯，后来，还是只有答应了。没想到，他引着逃犯到一大片空地，抱着他同归于尽。炸弹的威力太大了，他俩都被炸成了碎片，到处都是破碎的血肉、骨头，分不出哪些是他的，哪些是那个逃犯的。他说不下去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在胃里翻涌。我冲进盥洗间大吐特吐。

黄昏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漫进屋子。

许晨枫扶我小心坐下。盈盈，不要生病，为了……他没有说完，而忧郁地看着我。我心中一凛，他的双眼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忧郁？我凝视着他的双眸，深深、深深地凝视着，我明白了一切。

许晨枫又点燃了一支烟。一缕袅袅升起的轻烟里，我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睛，一刹那间，我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属于许晨枫还是赵成的忧郁。

我轻轻取下他的烟，温柔地说，以后，不许再抽烟了，为了你，为了我，还有，我望着那双深湛如海的眼睛，还是决定告诉他，为了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