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华站在德五家的门前，口里刁着一根细草节。他知道不用过了今天他就要当爹了，对未来的儿子他很有些话要说，就像自己的爹从前交代自己那般。爹庄重地说，你要知道站在你面前的除了畜生，不就是一个人么，只要你眼快心狠手辣，舍得用力气得寸进尺，不怕那些爷们、娘们猪哼狗叫的，把你喜欢的一切盘进你吃饭的碗里，你就成人上人了，不愁没有人求你、对你好吃好待一辈子！东华还记得自己当时用力点头的样子，现在他只希望自己的儿子也会那般用力的点头。

德五家的院子里一阵鸡飞够跳。德五一手攥着一只老母鸡，一手捏着两个红皮圆润的鸡蛋，从门里碎步跑了出来。

“看看，在哪儿你才能找到这样好的鸡和蛋？”德五说。

东华用脚尖在地上点点。“也就马马虎虎了。”他说，“让我好好瞅瞅，这鸡不够老，熬出的汤不会太好吧？”

德五偏着头看着东华的脸，他感到东华太有些不近情理了。老母鸡就是老母鸡，还用什么不够老的？

“看你说的，我家的鸡是不是老母鸡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东华不理他。他用嘴对着鸡的腹部用力一吹，那里很快露出了一块乌黑的皮，然后用岔开的五根手指头迅捷的对鸡的身体从头至脚的摸索一遍，然后不出声气的用另一只手接过德五手里的两个鸡蛋，举起来对着太阳瞄了一眼。他舌头一卷，最后发出一种咀嚼的响声。

“已经很好了。”德五说。

东华看了德五一眼。

“四十元亏了些，四十五元都很值了，算上你还要的十个鸡蛋。”德五说。

“砰”一声，东华把两枚鸡蛋在牙齿间一磕，左一口右一口的吸光里面的液体，顺手一甩抛出手里的空蛋壳。他把鸡递出去：“我不要了。”

德五的眼珠子不动了。看着地上随风滚动的空蛋壳，他有些急了：“看你，你看你，我们俩还需要讨价还价么？我就说说，你看你。”

“四十。”东华说。

“不是……”德五的脸苦的皱了起来。

“重新进去数十个鸡蛋，再把你昨天收回来姜的给我装上一斤来。”

“看你，说好的只是十个新鲜鸡蛋。”

“鸡蛋不新鲜，你加不加？”

“加就加。”

“快去拿来，用你家的竹蓝装好。”东华说。

德五苦着脸提着竹蓝迈出院门递给东华：“该给钱了么？”

“看你，我还会讹你。不就是四十元么？”东华说。他腾出一只手来胡乱的在口袋里摸摸。“他妈的，今天没带钱，你过两天到我屋里来拿。”他说。

“你会没有带钱？”德五突然说。

东华睥睨的对着德五一轮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一只手攥紧扑闪着翅膀的鸡，一只手提好竹蓝，转身欲走。

“东华，你不会像你爹一样赖帐吧？”德五说。

“呸！”东华给德五的脸上吐了一口。他吐得既响亮又很准。他走了。德五看着东华的背影，口中极为沉闷的狠狠了几声，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鸟人！”最后他说。当他拽过袖子，擦掉了脸上的脏物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骇极而呼的惨叫。

声音来自东华家那间名声显赫的大屋。

德五的心情变得很乱，感觉到身后的风越来越大，他不由自主的往前冲了几步，抢出巷口来到正街。一道慌不择路的身影挟这一股冷风与德五小心翼翼探出的头颅贴身擦过。从背影上看，德五看出这是本地那个风韵不再的接生婆。她喉咙间发出激动不安的呜咽，一路飞奔的过程里，她的双手一直在胸前满无目的的乱抓着，跑到街角转弯处，德五看到她莫名其妙的猛地跳动了一下，接着猝不及防的滚落尘埃。这场眼花缭乱的奔突引起了德五的好兴致，直到另一声惊呼从身后传来为止。

“东华家生了个怪胎，我的妈，吓死人了——”一个老娘们惊呼着，从街的那一头跌撞撞的仓皇奔来，身后的一股黄乎乎的尘土随风卷动。

人们或黑或白的肮脏脑袋纷纷从门里探出来，鸦雀无声。

确实的消息是：东华家的头一胎，生产的是一团形状古怪的葡萄胎，男女莫辨。

不久，人群里有人确确有凿的推算出这个婴儿成胎之日应为上一年的鬼节农历七月十五。

这话传进二老爷耳中的时候，东华正好走进二老爷家的大门，他是来请二老爷说一句话，以杜绝流言的。二老爷听了半晌东华口吐白沫的解释后，他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最终嘿嘿一笑作罢。

四

风调雨顺的来年，东华家又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都是男孩，很是让人眼红。可是一岁多了，这对双生子还是不能竖起他们圆滚滚的大脑袋来。

这一天院子里蹲满了人，他们不说话。听说东华扬言今日非把一对双生子按习俗送到河流里漂流的消息，他们心里虽然暗暗震惊，却表情淡漠。他们虽然曾经幸灾乐祸过，可还是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个古老不变的训诫。他们无论什么时候总这么说。他们有的抽着旱烟，有的用手不住地摩挲自己的黑瘦而苍老的皮肤，一律的木着脸竖着耳朵，心驰神往的等待屋里的东华开口说话。

又有几个人侧着身子从门边悄无声息的挤进来。那时候，东华的媳妇坐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慢条斯理的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个硕大油亮的空木盆。她是一个脸色白皙、眉眼俊秀，表情神圣无比的女人。在她稀疏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有见到过着么多关注的眼睛。她似乎对她家即将发生的、让人为之侧目的事情漠不关心。她甚至一度因为自己置身于这么多面无表情的视线之内而红光满面。

“东华到底说了没有？”说话的人悄悄地往肚里咽了几口唾沫后忍不住开口。

“没。没呢。”

“折腾人呢，这鸟人！”邓文不耐烦的直皱眉头，不断地翻着白眼抬头看着天色。

大家不约而同的朝房里的方向看一眼，脸上就隐隐地泛起了一些忽明忽暗的光。他们等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后来每次回忆起这时的情景时，便会情不自禁的感到心内如焚，觉得背上依然全是汗，手掌里也是。不过，现在他们在诱惑和感召之下强忍着不吭声。

东华半躺在床上，他神色松弛，半晌又长长的吐了一口闷气。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信口开河竟然招来如此众多的人。现在众怒难放似乎要逼着他去实现自己的承诺。现在的众目睽睽仿佛是一记凶狠的踢腿，东华隐隐感到裤档中间时不时的疼痛传来。

哼，慢慢等吧，一群没见过猫玩老鼠的乡巴佬！老子的儿子即便长成两条吃饭虫，那也是会活得津津有味，不会像你们连一直肮脏的狗都不如！在悲苦中的展望，使他情不自禁的产生了一种优越感，暂时取代了他的疲倦。

他听见院落里有人正在焦急的咳嗽。他嘿然失笑，胸有成竹的做了一个鬼脸。接着伸手从床头底下摸出一瓶酒。他把那个酒瓶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他对自己说，我要一个人喝，喝完酒以后我就去找一个的女人，一定会有一个女人会为我生个好儿子的，就让你们为我生的儿子来替我赡养这两条吃饭虫！他这样想的时候，便很激动，他的全身在不住地抖动着，哆嗦着。

院子里的咳嗽时断时续，听得人心里便隐隐地有些灼痛。一种近似于愤怒的东西在空气中隐约流动。他们的脸上密布着很急躁很不安的神色。邓文从门口探进半张脸来，故作惊讶和客气的对里外的人说：“可以了么？还缺什么你说句话。”

东华抿了一口酒，半眯着眼睛。

“他难过哩。快去，快去看看。看看上路的孩子还缺什么？”邓文扭头给院子里的人说。

“他会难过？他好像在耍大家哩。”有人不服气了。

“走毬了。几辈子都这样白白被他家耍了。”

“看你说的，他家这辈子很难过的。”另一个说。

“难过？难过会有这么大的房子和院子？儿子一生就是两个，他妈的！这样就叫难过，还让人活不活？”

东华媳妇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一眼。她放好大木盆，扭身从厨房里提出大铁壶，给木盆里掺满热乎乎水，然后步履轻快的从屋里抱出一个胖小子，放在热水里慢条斯理的给婴儿洗起澡来。众人先是看得心里一缩，然后又禁不住一松，张大口哈着气。他们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女人的脸一直都十分晴朗，十分鲜艳，妩媚动人。有的眼窝里立刻涌出了亮亮的泪水星星。女人又扭身折回屋里，转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一模一样脑袋软不啦叽的胖小子，只是这一个身子是干的。

“东华的心肝让狗吃了。”他们说。

女人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的事，充耳不闻。她微微半张着口，露出一排细密的白牙。

“你看嘛，你朝外边的天色看看，时辰该到了。”赵安又探进头来对东华说。

“时辰到了那就都给我滚，别来烦我！”东华也觉得时辰到了，他精神一振，雄纠纠的纵到院子里，狞笑道：“河中漂子，喜欢么？怎么不滚回家去背着你老爹去漂呢？”

“说话不算话么？”有人在背后嘀咕道。

“操你妈！断子绝孙就叫说话算话？”东华虎视眈眈的扭头朝人堆里喝道。

“嘿嘿，口气还是那么大。屙出的屎想一屁股坐回去，丢你的先人哟！”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

“操你妈！是谁在呸粪？”东华一句话脱口而出，倏然觉得院子里的空气已很紧张了。他环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门口。二老爷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背直如戟的占在院子大门外面，冷静坦然的看着面红筋绽的东华。面对这一道幽深如水的目光，东华久久没有说话，他感到自己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的确就没有什么可说，肚腹中刚才积蓄的一股硬梆梆的气顿然化作一个屁，无声的滑落裆间，无臭无味。

“哇，呜呜！我的祖宗啊……到了阴曹地府叫我如何说……”东华突然大动悲声，嚎啕起来。当他泪流满面的时候，二老爷走了。

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大模大样的跺着脚一个一个相跟着出了大门，一地的灰尘被撩拨得恍恍惚惚，阳光陡然阴暗下来。

“啊，啊，啊……”东华仰天伸颈的继续嚎啕。

女人愣愣地在台阶上坐好，然后目不转睛的看着院子角落里的那株大青树，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落满了那些鬼头鬼脑的，长得都很猥琐的乌鸦。后来，她开始清晰的听到它们也在哭泣：

“嘎啦，嘎啦，嘎啦啦……”

那是一种真正的歌哭，抑扬顿挫，暗合阴阳的在空气里颤动着。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朱文科]于2005-9-2　19:38:2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