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德五在家生了一天的闷气。德五婆娘让德五去东华家看看究竟，德五不去，虽然他现在也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惶惶不可终日。

“我不去看那狗日的，他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他说。

他婆娘用雪亮而锋利的眼睛斜了他一眼。他婆娘穿着一件鲜艳的红毛衣，身体的轮廓很清晰，看着让人眼馋。经常累得德五在她的身边不停地来回走来走去，像一头磨道里浮躁不安的驴。

“人家能呢，生出两个胖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你能么？”女人说。

“我就能的。”德五说。

“你充其量也就是一头大壮骡马子，真能耐了才怪。”女人说。

“我不能，总比他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牲好多了！”德五说。

“畜牲也比你活得精神。”

“毬！”

“所有的人就你没有去了。”女人说。

“我管毬他。”德五说。

“去看看吧，怪让人担心的。”

德五一股血冲上头，他的眼窝一点点张大了。他看见一只五彩花衣的公鸡洋洋自得的从母鸡背上刚刚跳下来。他拧过头，往婆娘的脸上瞅。又是一个一躺下就哼哼个没完浪货。

“操你妈。”德五说。

女人张着嘴，吊起一根眉毛。

“凭什么叫老子去看他？”

女人张着嘴呜呜咽咽的，极像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声。德五朝她走过来，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往她背后一拉。她知道德五要揍她了。德五总是这么开始揍她的。她的脸就仰起来，身子变得松松垮垮的朝后弯着，对着屋顶。德五岔开五根指头，往指头上使着劲的在女人身上东抓一把，西扭一下。直到呼吸渐渐粗重，才盯着女人潮湿的脸狠声言语：“操你妈，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当了乌龟，我死不瞑目。”

女人龇着牙，哼哼叽叽的挣扎着说：“我能吗？我一个人能睡吗？你怎么不问他去！”

“你竟敢叫我问他去，这回非要好好治一治你这个骚货！”德五气喘吁吁的说。

“你怎么不问他去！”女人身子痛苦的一挺，呻吟着说。

德五咬着牙，口水从嘴角里亮晶晶流成一条细线，他又使了使劲，说：“让你以后还敢不敢见男人！”

女人叫唤了一声。“你怎么不问他去！”女人说。

“真的要问吗？”德五说。

“不。”女人说。

德五松开手，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懒散倦慵的蹲在一边的地上，摸出旱烟抽了起来。女人用手拉拉衣服，再收拢抚平蓬松的头发，在作势扭动腰身的时候她还顺势呻吟了几声。德五满意的吐了一口烟。

“大家都去看了哩。”女人说。

“我不去，活该！”德五说。

“去一去嘛。”女人说。

“去就去。不过我管毬他的。”德五说。

这时，他们就听见了东华的嚎啕大哭，接着是一片铺天盖地的乌鸦嘶鸣。他们悄无声息的听着，都有一种全身骨头倾斜、皮肉又松又稀的感觉。

“我管毬他。”德五最后又说了一遍。

六

东华足足哭了一杯热茶的功夫。女人没挪地方，还是一脸痴迷的坐在那个地方，斜倾着身子。

院子里空荡荡的。东华收住声音，绕着院子一边走一边沉思，直到暮色降临，他已经变得平静多了。他停下脚步，站好了。然后用力的伸了一个畅快的懒腰，对着院门外响亮的啐了一口。

“难过个毬。”他给媳妇说。

“以后再生几个好的，你知道我能干的。”他开导说。“这狗地方就只有我一个好男人了！你说，你还见过比我好的？你是一个好能生的女人，外面也有其他能生的好女人。我就不信留不下我的种了？”

“只要我这样的男人和任何一个能生的女人在一起，就能生下儿子来，就能吃人哩，而且看谁吃谁哩！你还年轻，你就是很能生的嘛，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东华的脸色灿然有光，他来来回回的在女人的跟前走来走去。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他左右看看，掩进女人的耳际急促而隐秘的说道：“这里的人心比石头还硬。人人都巴不得我们全家眼睛一闭腿一蹬就死光了！不过，他们心硬也硬不过我的命，他们的心是石头，我的命就是钢铁！你见过能有钢铁硬的石头吗？不可能的，是不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脸神秘的看着她。

“因为我家占了一个好地穴，所以我这一生都会风声水起、百无禁忌！就先说脚下的这一块地，原先是这里人准备用来盖家族祠堂的一块风水宝地。那时候，那些老糊涂蛋子前脚才请先生进来看地，爹后脚就不早不晚的正好知道了。看风水的先生都还没有走到路口，他老人家就用白灰一圈把这块地划成了我们家的宅基地。你别看现在的二老爷威风八面，他比他以前的爹那就差远了。不过那有怎么样？二老爷他爹才走近来张口要说屁话，我爹就照着他的老脸一巴掌扇过去。你听见了吗？我爹一巴掌打的是二老爷的爹！打的倒是不重，不过老东西没过几天就一命呜呼了。以后就没有人敢再来罗嗦了。”

女人动了动身子。东华接着又说：

“这不过了十年，我把你娶进来了，我爹就筹划着该了这件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大屋子。你知道吗？这不是一般的盖房子，也不是一般的置产业。这是很有意义的成家立业！你说说你长这么大见过这么宽敞、百年不变的大屋子吗？”

女人扭过脸去。

“你看你看，给你说你还不爱听。看你难受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稀罕的样子。再说给你一个秘密，建这房子的时候就是在这院子里立的砖窑，爹给德五、邓文、赵安家每户一条小牛牯子，换来水田里上好的青泥，才制成这多么瓷实的好砖坯，烧出清一色敲起来铛铛响的上好青砖。你知道砖为什么这么好吗？其实材料、火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这些砖在出窑前是用人命祭祀过的！嗯？你不信！虽然我不是亲耳听我爹说的，不过这里的人都这样说。你说说，如果这事不是真的，大家会异口同声的这么说吗？所以这事肯定是真的，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所以就算这两条吃饭虫没有了，我们也会儿女成群，子孙满堂的！”

女人脸色苍白异常的抬起屁股，进了屋。德五歪着脖子，看着女人关上了门。

“今晚我就让那两条吃饭虫去漂河。不过你给我记住，为了儿孙满堂，我不仅让你继续生，还要叫今天出现的所有人的婆娘为我生。”德五冲着无声掩上的房门信誓旦旦的保证。

女人在屋里低低的抽泣。院子里开始有了水波一样的月光。德五亢奋的在院子里挥舞着双手转来转去，仿佛在一条银色的河流里逐波泅渡。后来，他停下来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台阶上的木盆，那对白胖胖的双生子在淡淡的月光下睡得很熟。东华如无其事的双手捧着木盆梦游般的走了出去，隔了好久才又甩着空手转了回来。屋里的女人听到动静，于是停止了哭泣，静静的依在被子里聆听着。

“你睡了么？”东华对着屋里说。“好好养养神，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睡，你睡。”

“我也睡了。”他说，“从明天起，我就一门心思的生儿子，让所有的女人为我生儿子，一辈子都不停闲。”

他进了自己的厢房。窗外是清水一样的月光。当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夜鸟的叫声时，东华幽幽的在梦里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已经睡熟了。

拂晓前女人赤luo着身子，平平张开着双臂，口里嘎嘎的鸣叫着像一只白色的乌鸦，飘逸的辗转腾挪出院子的时候，东华依然在沉睡中。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