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嫁给爷爷那年,二十岁。爷爷十三岁。
奶奶不是童养媳,她的爸爸是当时当地有名的大财主。穷人的女孩舍不得养到二十岁,太费粮食。
我爷爷是独子,有四个妹妹。我的老爷爷据说当时在即墨城开了一家很有名的绸缎铺子,还有一家很大的杂货铺。而且我爷爷当时正在学医,前途光明。
所以他们是门当户对。
据我母亲说,结婚当天,在女方家行完礼后,我爷爷拿了桌上的供品还有一根天津大麻花跑了,两家撒开人找,后来在一座小桥上找到我爷爷,他正一边啃着麻花一边在打水漂。家人啼笑皆非,哄着把他带回去,才把新娘娶回了家。
我曾经问过奶奶,那时她对爷爷是不是象对孩子一样,因为二十岁的女孩已经是大人了,十三岁的男孩却仍旧是顽童。
奶奶说:“可不是,你爷爷还尿床呢,你们家男人都尿床尿到很大。”
这点我信。我记得我爸爸在我都不尿床了的时候,还尿过一次床。我爸爸闪烁着低头出门,妈妈奇怪的笑着把被子拿出来晒,我敢断定那湿了被子的决不是水。
奶奶说:“最怕冬天,你爷爷尿床也没个规律,有时候一个月尿一次,有时候两个月尿一次,尿了床他就和我换被窝,我那时脸皮薄,又怕被婆婆骂,就一直捂着,直到捂干。”
奶奶又说:“因为有我,你爷爷很快就长大了,而且很会疼人。”奶奶一脸的满足。
爷爷十五岁的时候,奶奶生了我大姑。然后就间隔一两年生一个,一直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爷爷奶奶的感情很好,他们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可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们吵架。爷爷从小有哮喘病,奶奶每天早晨起来给爷爷烫一碗蜂蜜鸡蛋羹,一直烫了几十年,八十多岁的时候,还每天早晨亲自起来做,我们在旁边看着,感觉很不安,她却从不让我们插手。为人妻后,每次看到此情景我常常感到惭愧,我也给爱人煎过荷包蛋,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给我弄早餐。我和我的堂妹们都没有继承奶奶的传统。
奶奶常说,爷爷从小心眼就多。她怀我大爹的时候,我那二老姑也怀孕了,而且一直住在娘家。一次我老爷爷带回来一些大白菜,让我奶奶做白菜炖豆腐。那个时候,白菜少,豆腐却很多,而且大部分是自家做的。做菜的时候,白菜放得少,豆腐放得多。全家人都爱吃大白菜。我老奶奶给她们一人盛了一大碗。我奶奶碗里白里透绿,我二老姑碗里却绿里夹着白,我爷爷的碗里更是绿油油一片,缀着白。我爷爷环顾了一下,低头吃了几口白菜,说:“这白菜水唧唧的,不如豆腐好吃。”便和我奶奶把碗换了。
我奶奶感动的,一直感动了几十年。
当然年轻时的爷爷也有让我奶奶伤心的时候。每当我们聚在一起,谈起家庭琐事的烦恼时,奶奶就会提起她的蟹子事件。那时候,我大姑六岁,大爹四岁。我奶奶带着他们从娘家回来。因为没有电话,也没有事先告诉家里要回来。奶奶进了大门,又来到正屋。大家正在吃午饭,我奶奶的四个小姑子全在家,正围着桌子吃蟹子。看见她们娘仨进来,我老奶奶给了我大姑和我大爹一人一只蟹子,独独没有我奶奶的。两个孩子不懂事,高兴得吃起来,我爷爷也在吃,头不抬眼不睁,象没看见。那时候爷爷大了,已经有了一些男人的尊严。直到现在,也是几十年的光景了,奶奶却清楚的记得,包括每个细节。每当奶奶提这件事的时候,爷爷就在一边嘿嘿笑着,直到奶奶念叨够了。
几十年风雨中走过来,彼此间有了比夫妻感情更深厚的情感,各自就象对方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生命的一部分。
据我父辈们讲,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也遭了不少罪,特别是我奶奶。
爷爷因为年轻时做过国民党时期的一个小官,若干年后因此入狱了。爷爷入狱三年,正是自然灾害的三年。六个十到二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完全独自生存,却又是最能吃的时候。家里那时早已经被土改了,连家具都分了,所以比当时的穷人更穷。
爷爷不在,奶奶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女人可能因为担负着生儿育女的重任,所以天性比男人有更强劲的生命力,也更有韧性。六零年的时候,很多人家里都断了粮。到了晚上,大家纷纷出动,出去找粮食。生产队种了大片的地瓜,还不到收的时候。人们都抢着挖地瓜,挖出拳头大的一窝地瓜,叶子却仍旧盖在上面。一片地,上面还是绿的,下面却早已经空了。奶奶看到辛苦一晚,只挖了几篓地瓜,还不够家里人吃几天的。最后决定,别人挖地瓜,他们捡瓜叶,把瓜叶捡回来,摘下晒干,放到麻袋里。一个秋天下来,地瓜没挖到多少,瓜叶却捡了十几麻袋,堆满了厢房。
听长辈们说,后来整个田里光秃秃一片,饥饿的人们把能吃的都吃了,后来连树皮都剥着吃了。村里好多老人或者小孩都饿死了。而我那一大家子长辈们,靠着那十几麻袋地瓜叶子,活了下来。
后来爷爷出来,听到家里人的遭遇,很是感慨。他本来觉得自己在狱里,每天二两稀饭,四两粗粮,饿不死,永远也吃不饱,感到很是气愤。现在看看,比在外面的人幸运多了,至少饿不死。
奶奶凭着她的智慧和家人一起度过了难关。
奶奶九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了。
我们几个孙女哭得惊天动地的,最小的妹妹哭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是因为我们和爷爷的感情实在太好,再是因为年迈的大姑二姑远在吉林没有赶回来,媳妇们都是那种标准的哭法,象唱一样,我们不由自主充当了闺女的角色,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奶奶。相伴走了七十多年的两个人,一个走了,一个孤零零的坐在那里,看着让人心酸。我们一看奶奶,眼泪就止不住,倒是奶奶反过来安慰我们。
爷爷去世一个月左右,奶奶渐渐意识到爷爷真的不能再回来了,便变得有些恍惚,常常把我的父辈们当成我爷爷,有时候看到我父亲或者是我大爹进来便嗔着说:“你这个老东西,自己偷偷的上东北看女儿,也不带上我,把我一人留在家里。”听得我们眼泪哗哗的。
爷爷五七的时候,奶奶要了一棵摇钱树,一个聚宝盆,本来做了金山银山的,奶奶不要,嫌挡光,要了电视机,冰箱,不要洗衣机,说不会用。还要了四个轿夫和四个保镖,后来把保镖换成了两个,说四个太多了,我爷爷太老实,他们合起来把家抢了就坏事了。奶奶仔细地布置着她那个未来的家,看来,她想和爷爷生生世世的过日子了。
爷爷去世不到一年,奶奶也去世了,一个是年初,一个在年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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