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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气----吴晗余话西苏

发表于-2005年09月05日 晚上8:35评论-6条

吴晗早年的风光莫过于就读清华大学时被誉为“清华三才子”之一,(还有两位是钱钟书和夏鼐。)更是以数学零分而盖过钱钟书。想来上海公学的学生不至如此,标新立异是他聪明的体现,横竖总是不及格,倒不如就来个出其不意。二十五岁那年写出了《胡惟庸党案考》的论文,深为新文化的宗师胡适的欣赏,于是亲自为他选择了研究的方向,推荐他进清华教书。这样的知遇之恩,对他来说实在是如再造父母。胡适之是不需要图报的,即便在几十年后,吴晗高喊打倒胡适的时候,他也没有对此做一语的评论。在胡适看来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生。他吴晗注定达不到顾颉刚、傅斯年的成就,当老师的也没有办法。

吴晗最为得意的时候是在一九四九年,他以军代表的身份入主清华园,取代先辈冯友兰先生执掌文学院,那份气势和傅斯年抗战后接收北大时表现出的气势,颇为相似。冯友兰先生作为哲学巨匠的傲气让他失去了哲学家应有的冷静,一封草率的辞职信,导致了自己后半生的悲哀,先是失去了清华园的领导权,而后是长达三十年的批判。更荒唐的是在一九五二年,全国院校评定教师职称时,冯先生仅仅被评上四级教授。

吴晗的悲剧带有一点宿命论的色彩,他是以研究明代文字狱而跨入学术界的,而他自己最后遭难在一场新的文字狱中,获罪的文字还是明代的故事—《海瑞罢官》。这种内在的悲剧震撼力,贯穿了他的人生追求,也注定了他将以悲剧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吴晗开始撰写新史学中的名篇《朱元璋传》,之前他写过一篇《由僧钵到皇权》的文章,里面充满了对民国政府的不满和对蒋介石的影射,但是随着时间和思想的改变,他对这篇文章有了很大的痛恶,所以他要推倒重写这个流氓皇帝。

在新的文章中,他仍然着力于朱元璋兴起的文字狱和诛杀功臣的章节,特别对朱元璋之所以发起文字狱和屠杀功臣的分析,格外精辟独特。他的用意非常明显,以朱元璋影射蒋介石,既而达到抨击时政的效果。由“小流氓”到“红军元帅”,光是这两个小标题很有寓意,甚至有点赤膊上阵的味道。

关于诛杀功臣,吴晗在写了朱元璋炮制胡惟庸、蓝玉两案,株连杀害达几万人之后,又加了这样一段话:“不但列将依次被杀,甚至坚守南昌七十五日,力拒陈友谅的义子亲侄朱文正也以亲近儒生、心怀怨望被鞭死。义子亲甥李文忠立下大功,也因左右多儒生,礼贤下士,被毒死。徐达为开国功臣第一,洪武十八年生背疽,据说这病最忌吃蒸鹅。病重时朱元璋却特赐蒸鹅。徐达流泪当着使臣吃下了,不多日就死。”吴晗写到杀胡惟庸废弃相位时又尖锐地说:“从中书省综掌政权一变而为皇帝亲自管理庶政,皇帝变成总揽一切的独裁者了。”字里行间所表现出犀利和尖刻让人看之心寒。他痛恨洪武的大屠杀和文字狱,也因此完全否定了朱元璋。

其实有眼光的人已经感到了某些内在的不妥,吴晗越是竭力描摹朱元璋的独裁和残忍,越是把正史外的野史揉进文章,而他想要影射的人物却越来越牵强。蒋介石虽然是流氓出身,投机革命,但他决不是农民起义的领袖,从民国几十年的统治看,蒋介石几度下野,各地军阀派系严重,他的独裁远不能和朱元璋相比。而真正能与洪武帝相比的却是毛泽东本人,农民起义领袖,又是面临建立新的政权。

《朱元璋传》完稿后,吴晗将稿本带到石家庄解放区,并呈送毛泽东。百忙中毛泽东看完了全书,并且提出了意见,他给吴晗的信中肯定了作者的文字功力,却写了一段颇有意味的话:“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倘若先生于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吴晗毕竟不是周扬,他揣摩不出毛泽东的真实意图。他之所以写朱元璋,想的就是影射蒋介石。毛泽东是他要歌颂的对象,封建帝王与共[chan*]党的领袖,在他的心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基于这样的思维,他不会也不敢把朱元璋和毛泽东有丝毫联系,作为史学家他轻易地犯了割裂历史的低级错误。

其实毛泽东对吴晗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学者还是很容忍的,他清楚这个史家的幼稚,所以在看了《朱元璋传》的第三次修改稿后,他甚至很明显的给以暗示:“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是应该肯定的,应该写的好点,不要写的那么坏”。吴晗对这样的评语是明白他的分量的,但要他推翻重写,却无从入手。以后的几年中,他不断修改,却苦苦找不到本质的东西,于是第四稿发表前加了一段极不适合当时现状的对朱元璋一生的总评。这画蛇添足的一笔给他的打击是致命的。

或许在最初写《朱元璋传》的时候,他还能以一个史学家的头脑来撰写历史,他的骨子里,还存有昔日清华才子傲气,胡适门人的追求。所以笔下的统治者的面目还是真实的,他描绘的文字狱还是能够触动人的神经的。而在几度的修改中,他慢慢丢弃了理想,灭绝了傲气,书中原有的精彩少了,批判性弱了,对人物的把握犹豫了。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背离历史轨迹来思考现实,用如此明显的政治倾向来撰写历史,且不说他的治学态度的不严谨,就是这文章的本身也是危险的。

五十年代的吴晗尚以胡适的学生自居,不肯参加对胡适的口诛笔伐,他还记得自己写给胡适信里几近肉麻的语言,但他的转变却是瞬间的。在他出任北京的副市长后,内心的轻狂一发而不可收,政治地位的突变而凌驾于早年师友之上,渐而他把自己的政治地位和自己的学术成就也等同起来。特别是在与梁思成先生关于北京古城牌坊拆迁的问题上,成功的击败梁思成和林徽因这两位中国的建筑大家,顺利把北京的牌坊移为平地,附带把郑振铎也修理了一下,这种轻狂到了失去文化人理智的地步。

他对梁思成的指责放到今天堪称一绝:“你是个老保守,将来北京城到处建成高楼大厦,你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的包围下,岂不都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可言!”对梁先生来说,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著名的历史学家,竟说出如此外行的话,且盛气凌人,无理与轻慢,简直叫他难以接受。而后人除了对他的人品发生变化外,也许还会对他的史家的头衔发生怀疑。

有了这次胜利的经验,在接下来的运动中,他简直如鱼得水。反右开始他冲杀在在最前线,既写文章又发言,都表现得异常积极。特别是对罗隆基的揭发,创造了他的第二绝。他和“章罗联盟”没有任何关系,也称不上是他们的朋友,他没有必要靠揭发来使自己过关,但却是他把罗隆基解放后朋友间私下的牢骚语言拿了出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那里还有罗隆基的活路。

“周恩来是南开出身,毛泽东是北大出身,我是清华出身,为什么他们就能代表无产阶级,而我却代表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呢?”如果是今天我们对罗隆基的话至多一笑,而在当时那真的很有政治问题。这种落井下石、罗织罪名的做法,说轻点是行为缺失,说严重点就是踩在别人的身上为自己邀宠。这样的文字狱的方式也只有他这样精通文字狱的人用来得心应手。

六十年代初,他终于背离了胡适,坦然说出自己的学术完全靠自学的谎言,而后又对胡适批了又判。此时的吴晗彻底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当一位史家没有自己的思想,他的命运会比普通的学者更加可怕。也就在这时候,他写了一篇被冠为议论文范本的文章《谈骨气》,我们很多人都是从这篇文章知道吴晗的。几乎所有的中学老师都会告诉学生,文章的第一句话“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是这篇文章的论点,接下来用文天祥、闻一多和“饿者不受嗟来之食”三个例子作为论据,来证明论点。且不说文章用特殊替代普遍,这样的概念偷换,违背了逻辑的基本原理,即便这三个例子本身也无法推断出作者的论点。这篇文章是他由心而感,还是预示着什么,在今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才子的笔钝了。

这样的命题式文章他没有邓拓作的好,《燕山夜话》中有一篇《说志气》,邓拓的思路就比他来得清晰,选的例子也贴切。我这样的比较只是想说明,吴晗他并不适合做这样的命题式的文章。作为史学家,离开了自己的学术专业,他的文章就会存在缺憾,而这样的缺憾往往是致命的。从四十年代开始,吴晗的许多著作是古为今用的。借古喻今在四十年代尚有可取处,尚能够可为的话,而到六十年代已经没有这样的环境了。吴晗的古为今用,是他直接从现实生活中感受到一些东西,是他真实的生活体验,但这个时期真实的东西是不能够轻易讲的,他的古为今用直接把自己推向了绝境。《海瑞罢官》就是这种绝境的开端。

明代的初期与当年的中国历史颇有些雷同,如果换了顾颉刚我们可以认为是书生气太浓了,性格太倔强了。但是对于一个已经进入政治圈的人物,还是一贯研究明代文字狱的专家的吴晗,他的落入圈套,就不是书生气或者性格的问题了。掺杂在他写海瑞的一系列文章背后的问题,似乎有很多的隐情,诸如写的时候,彭德怀还未上庐山,他是应京剧名伶马连良之请,当初剧本的名称是《海瑞》,罢官两字是好友蔡希陶先生所加,更有邓拓、廖沫沙的喝彩等等,然而这只是枝节,不是他悲剧的根源。即便是被迫而写,也只是一个枝节。写一个京剧的脚本,比他合适的人大有所在,写海瑞固然与他的专业有关,但似乎也犯不上为写而写,一写再写。戏剧的悲剧色彩来源于背离人们美好愿望,脱离现实就不可能有强烈的震撼力,何况古为今用又是他的所长,那时间连陈伯达这样的人物尚对大跃进有不同的看法,吴晗文章存有影射也就不奇怪了,如果没有影射倒真的才有问题。

吴晗终于走进了想逃避的文字狱中,他试图回归书斋,受业传道,简直就是孩童之想。欲取代他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一场中国文化的劫难已经拉开了帷幕

吴晗的悲剧,在于他太迷信了,太听话了,他努力要按别人的意图写,却又没有文痞那样精确把握领袖意图的本领,吴晗一直标榜自己是一介书生,其实他真的只是一介书生,他骨子里的文人气质,文人的仕大夫情节和文人相轻的陋习,不适合与政治共融。他在与政治的结交中,丧失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性,而作为一个史学家,他的公允性也没有了。而迷信和听话的背后,是不是有他对已有地位的渴望和恋恋不舍呢?一个读书人,如果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做文章,早晚要出事。

吴晗先生最后的遭遇非常悲惨,家破人亡,学业半道。他抛弃了胡适,连胡适的“大胆设想,小心求证”也一并丢开了。他崇拜毛泽东,却没有真正领会毛泽东的思想,“实事求是”对人来说就是人的骨气,吴晗先生缺少这样的骨气。

二00五年九月五日修定沁庐

本文已被编辑[书剑浪子]于2005-9-6 11:33:1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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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漠孤寒点评:

有骨气的文人都死光了——
忘了这句话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漠孤寒点评:

想想发现写错了。
楼下那句话的原话是:中国有骨气的文人都在秦始皇的大坑里歇着。

文章评论共[6]个
舞动奇迹-评论

又认识了一位名人啊!!HOHO,写的真好at:2005年09月06日 中午12:30

鬼魅罂粟花-评论

人可无没傲气,但不可没傲骨。欣赏先生笔下的杂文:)at:2005年09月06日 中午2:25

樱花渡月-评论

吴晗先生,你岢责了!老舍,还有很多文人,谁有好下场,鲁迅活着,也是文字狱里的头号客罢了。笔怎么可以和刀枪相比?at:2005年09月07日 晚上8:12

世外桃园-评论

开足马力/快速前进!at:2005年09月16日 下午5:42

世外桃园-评论

开足马力/快速前进!at:2005年09月16日 下午5:43

吟媚-评论

从这篇文章起,我尊你为先生。
  【西苏 回复】:想折煞我啊!哈哈 [2005-10-29 21:54:59]at:2005年10月29日 下午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