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到报社工作。
那天去报社报到,接待我的女编辑大约四十岁左右,笑起来挺有意思,哈哈哈,有种胸无城府的感觉,欢迎你来加盟,她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共事不知会怎样,我暗想。
在大报社做记者,神气,小报社的记者就是个受气的角色了。首先,牌不亮,底气就显得不足,再有就是那些可恨的指标任务,一年拉广告多少,订报纸完成多少,搞得人头昏脑涨。我到报社是做兼职记者,手里有杆笔,从学校到单位,一路冲杀过来,还是挺自负的。这家报社扩编我来应试时,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没想到面试笔试都挺顺利,应了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活,那些记者梦做得圆圆的男孩女孩们最后一个个垂头丧气退出了竞争,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地被录取了,后来我问潘姐,就是那位笑得有点怪的女编辑,她说,不清楚,只是初次见面对你挺有好感,她的这句话让那些善插科打诨的老记们很是调笑了一番。
小报记者这一点很好,生存多艰让大家有股同仇敌汽的味道,所以相处起来比较容易,时间久了,我感到和老石比较投缘,叫他老石,其实他比我只大两岁,但这家伙说话幽默,挺招人听的。
第一次出去拉广告,我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式,有点胡冲乱撞,到了一家企业的经理室就往里闯,递上名片还未等自我介绍,人家就不冷不热地打哈哈:名片、名片,明着骗呀!屋里的人便哈哈笑。虽然是笑谈,听起来还是怪刺耳的,我有些自乱阵脚,事先想好的说词忘得一干二净,临了人家留吃饭,我还哪有那心情呀,就灰头土脸地告辞,回报社跟老石一学,那家伙很不以为然,说哪算什么呀,刚来的都有这么一回,象新媳妇入洞房似的,记住,干咱们这一行的要把脸皮磨厚了才行。说完这家伙领我去吃饭,他才揽了个一万多块的活儿,提了不少钱,潘姐在一旁也不失时机地跟来了。
潘姐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但她不是花瓶,至少我觉得她很有魅力。一次我们跟一老板到歌厅唱歌,潘姐牛刀小试,一亮歌喉,四座皆惊。身心投入的潘姐眼神亮亮的,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节,那样子非常动人,而老石唱起来干嚎一般,要多遭罪有多遭罪,老石说,上歌厅花了那么多钱,不唱个够多赔呀,不知他在说这话时,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时间长了,我也能揽到一些广告了,手法日益娴熟,嘴功也见其长,有了点钱,便想请大家吃饭,上报社这么长时间,尽跟潘姐蹭别人的饭了,真挺不好意思的。得知我的想法,潘姐马上举双手赞同,并说选一够档次的饭店,小饭店的饭菜一股土腥味,早吃够了。我说潘姐你真忍心宰我。潘姐便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酒过三巡,大家话多起来,小孟牢骚不断,也难怪,报社为数不多的几个任务完不成的,其中就有他一个,按说事业不顺情场应该顺了吧,可小孟三十好几的人女朋友还不知躲在哪里。报社里不知是谁编了个“四大没准儿”:老石的嘴潘姐的腿,小孟的对象主编家的上下水。老石的嘴不定什么时候冒出个满堂彩,潘姐一天尽往外跑没准去哪?而主编家停水邪乎,主编50多岁的小老头隔三岔五的拎着水桶往楼下跑,据说主编现在上楼呼哧带喘都是那时候累的。小孟找不着对象能排进去,看来是上了档次。其实小孟这小伙子挺好的,就是现在的女孩太势利,什么马尔克斯、福楼拜的人家不感兴趣,人家要的是人民币,当然了,要是有美金就更好了。
见小孟兴致不高,大家有些冷场。老石便给大家讲笑话:说古时候有个商人领着妻妾到一家酒馆喝酒,男的一尝酒就皱起眉头对妻说,不好象你。怎么了?妻问。水多。妻挺不高兴,也尝了一口,对妾说,嗯,是挺象你的,不是原装。妾也不甘示弱,使劲抿了一口对男的说,真得很象你吔,一点劲儿都没有。大家就乐,小孟也跟着乐了。
其实身在报社,小孟机会还是很多的,报社里每天迎来送往,什么样的女孩没有呀!那天编辑部就来了个漂亮女孩,进屋怯怯地说:谁是主编呀?我知道这肯定又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就上前应付。她拿出一摞稿件,足有二三十万字,我有些惊讶,当然是她写字的毅力,而内容我却不敢苟同。但看她期待的眼神和漂亮的脸蛋儿,又不忍心打击她,就故弄玄虚地大讲了一通文学写作是怎么回事,称她有基础,作品再做修改是可用的。真的?那女孩兴奋地看着我,一瞬间我知道了为人师表是什么感觉。
送走了女孩,主编也进来了,交给我和潘姐一项任务,到星光商厦谈一笔很大的广告业务。
星光商厦是做高档家具生意的,据说生意很火,潘姐跟我讲,这笔业务谈妥了,能给报社带来20万元的收入,主编让你来,是很器重你的,我急忙表白,哪里,没有潘姐您领着,我啥都谈不成。潘姐笑着说,你小子就是嘴甜。
那天在星光商厦谈得很顺利,潘姐看起来很高兴,春风得意的女人看上去便有几分媚态,说话也眉飞色舞的,我注意到她的手型很漂亮,象弹钢琴的。
在这之后敏便进入了我的生活。敏是那个写长篇小说的女孩。
潘姐曾说象敏这样的女孩极易搞到手,因为她们对文学太虔诚了,爱屋及乌,文学工作者便在她们眼中成了神圣的化身。我不知道敏是不是这样看我,但敏因为文学才和我在一起是确确实实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给敏打电话,约她到报社谈稿,敏很快就来了,她穿着一件紫蓝色的风衣,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活脱一个电影明星,我突然变得木讷起来,从敏温柔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那里面都有什么!
敏生活阅历有限,文笔也一般,她写长篇小说纯粹是出于一种狂热,为了满足她的发表欲,我从她堆砌如山的文字中精选了一小段,略做修改,便成了一篇还说得过去的散文,再让潘姐发表时给配上漂亮的尾花,看着自己的名字终于见报,敏高兴得蹦跳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跑,说要请我吃涮羊肉,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拽我,报社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俩,弄得我反到不好意思起来。
敏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外婆,再加上她又喜爱写作,可以想象她平时的寂寞,敏一笑特别温柔,古语有回眸一笑百媚生,我觉得说敏正合适。我开始喜欢上敏了,当然不止她的美丽和善解人意,敏有时可爱的象个家庭宠物。
我给敏打电话,故意压低声音做神秘状:你知道么?今天夜里12点天上将有情侣之星出现,你和你所爱的人这时要拥抱接吻两分钟,否则你们便会分开。敏在那头便哧哧地笑了,你别臭美了,做梦吧你。我给她读自己写的《情侣之星》:拥抱你,紧紧地拥抱你,却不是盲目迷信,对于那些美好的传说,在爱中迷醉的人们,怎能不信?假如,假如那颗星真的出现,那也必定是我们之间的故事感动了上天,闭上眼,这一刻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分钟,彼此的心灵,却能感受到幸福和永恒……
电话那端静寂片刻,敏幽幽地说:你的声音真好听,有一种磁性。我说,那当然,我在电台做过节目主持人呢,说着便学主持人:xx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每周一歌节目时间,在这个时间里,请听我市著名红歌星海滨为您演唱的哭砂,你是我最痛苦的选择,为何你从不放弃飘泊……好听么?完了我还不忘得意地问敏,敏说,好听。敏给我讲笑话,说有个人晚上经常接到骚扰电话,一接电话对方就问,是李登辉家么?搞得他夜里睡不好觉,后来这人干脆不睡了,衣衫不整地拿块砖头,坐在家门口两眼发直,嘴里直嘀咕,李登辉,我砸你家玻璃。敏用很任性的语气讲这笑话,听起来又可爱又可笑,后来敏一和我开玩笑就拿哭调:嗯,海滨,你欺负人,我砸你家玻璃。
和敏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我只是没想到和她认识的方式会是那样的,敏仿佛从来不生气,心中似乎满是柔情,当然还有一点点恶作剧般的可爱,有时觉得她漂亮不漂亮到无所谓了。敏在一家商校毕业后在家待分配,她很少出去,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写小说,虽然我总觉得她干点别的会更好,但一个妙龄女孩天天在家练码字,首先这种耐得寂寞的精神就让我佩服,我便不干涉她,实在想她了就给她打电话,敏的手机网不好,电话里经常有干扰,敏就玩笑说,移动电话真得移动着打呢!有一次俩人正唠到趣处,电话干扰声不断,搞得人气不打一处来,敏说,海滨,你等一会。我问,干什么?敏说她家门前有棵树,她想爬树上去打电话,估计高处网会好。敏真的爬到树上,一边磕瓜子,一边打电话,效果果然好,只是有经过的路人看到树上有一个妙龄女孩,还以为遇到了精神病,赶紧绕着走了。
就在我和敏处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小孟也有女朋友了。
小孟写了一篇反映现代都市男女爱情观的稿子,在南方一家很有名气的杂志发表了,据说还得了什么奖,隔三差五的收到一些读者来信,本地读者也有打电话来的,弄得我很是嫉妒了一阵。那天,报社来个女孩,挨屋问,谁是梦非呀?梦非就是小孟的笔名,小孟应声出来一看,差点没乐晕,敢情那女孩长得比敏还要漂亮。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本地的美女都让xx报给划拉去了。
敏和那女孩来编辑部的时候,也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嘴贫的老记天南地北轶闻不断,老石有时还讲些荤的,说有一家男主人出差回来,一进门就问:亲爱的,我饿了,咱家今天吃什么呀?女主人正和一男的偷情,见丈夫回来急忙上前捂住他的眼睛,一边娇滴滴地说:亲爱的,你猜,一边示意那男的快跑,丈夫问:烙饼?不对。面条?不对,见那男的跑了,女主人才松开手对丈夫说,告诉你吧,亲爱的,还是大米饭。一回头,我见小孟和那女孩有说有笑,一脸的春风,我就上前开玩笑,小孟,咱俩换换女朋友吧。未等小孟开口,那女孩脸上早飞起一朵红云,煞是妩媚。敏在一旁气得直跺脚,海滨,你不要脸,我找你家去,我砸你家玻璃,屋里老记们哄堂大笑。
时间长了,敏用她的温柔与可爱彻底征服了我,有时一天见不着敏,就觉得时光难耐,有人说,一辈子若爱一个人,很快就会过去。我认为有道理,和敏在一起,总觉时光如箭,转瞬即逝。晚上睡不着觉,想敏,象心有灵犀似的,敏却先给我来了电话。什么事?我还故做姿态,敏说,想听你读诗了。我说,好吧,灯火灿烂,是怎样美丽的夜晚,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那满涨的潮汐,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怎样美丽而慌乱的夜晚啊,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向俯视着我的星夜轻轻呼唤……好么?我问,好,敏在那头柔柔的。这首诗是写渔夫的女儿爱上了一位富家公子,一天夜里公子搭船出游,女孩眼见心爱的人在眼前却不能相爱,满怀忧伤……敏说停、停,你是在暗示勾引我吧,俩人在话筒里便一通大笑。
我和敏虽然有时在电话里会胡闹一通,但平时在一起的时候真就很少,这和工作忙有直接关系。我们这家小报虽小,但五脏俱全,除了编辑版面,还要出外拉广告,搞征订,忙起来就感分身乏术,想静下心来写点东西都难,更别说陪女朋友了。那天主编召集大家开会,说有一企业家想出大价钱写一有份量的报告文学吹捧一下,催得很急,下期就要上,问大家谁接这活儿,大家都未吱声,我知道主编没提提成的事,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也不愿干。见有些冷场,我不愿看主编那张有些失望的脸,说我来吧。潘姐很担心,私下里对我说那可是很大一笔数目,要是搞砸了你的一世英名就毁了。
回家后我便搅尽脑汁地翻材料、构思整篇的框架,立求写出一篇能出彩儿的报告文学,几乎一夜未睡,拿出一篇5000字的稿子,主编看后点点头,说我看没问题,但你还得让人家看一下,能达到他满意最好。我心想这什么事啊,怎么跟买东西似的。
没办法,主编大人的话还是要听的,去时敏恰好没事,也陪着我,这才心情好了些。在一家豪华饭店的包房里,那位肥头大耳的企业家匆匆翻阅了一遍稿子,没有说什么,眼睛却不时地飘到有点拘谨的敏身上。我问怎么样,那家伙哼哼哈哈不置可否,妈的,我在心里暗骂,他哪懂文字呀。小姐在哪发财呀,他竟甩开我和敏套上了,敏说,待业青年。上我这来吧,现在公司里很缺人手呀。那家伙色迷迷的样子很讨厌,我真想给他一记“电炮”,然后一走了之。但我还是忍住了,饭吃得很别扭,我以为这次任务要泡汤,但那家伙却出人意料地付了现款,整整3万元,比最初讲得还多了5千元,但他想让敏去他公司上班,我给敏暗递眼色,敏便答应了,那家伙很高兴,夹包带人兴冲冲地走了。
出了饭店,敏怪我不该拿她做交易,我说,这算什么交易,嘴上出溜他一下罢了,到时候你不去,他还能派人来抢呀!说着我看了一眼姿色绰约的敏,又想到包里多出的5千元,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回到报社,主编很高兴,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我没有把那5千元也给他,我觉得那是自己该得的,换句话说是敏给我挣来的。下了班我找老石、潘姐等人去吃饭,杯盏交错中我想到敏,有些默然。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带着敏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东奔西走,挨家公司去征询广告,也怪,一些以前遭拒绝的公司因了敏的存在绿灯大开,我好象一下子开了窍,才知道这公关小姐的厉害,敏不过是陪着吃饭喝酒、装做饶有兴趣地听男人们说笑,抽空也象那么回事地给老总们送两捆“秋天的菠菜”,那些家伙便象服了兴奋剂,一个比一个来劲地说笑着,许多笔业务就在这谈笑风生中搞定,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不断流进腰包,心底深处的某种欲望也不断膨胀,也可能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吧,在金钱的刺激下,我觉得自己有些变形,走路也开始轻飘飘的了。一次和潘姐、老石他们打麻将,我把厚厚一摞钱往桌上一摔,趾高气扬地喊敏倒水伺候牌局,老石看不惯我那作派,言语间便夹带些损腔,我脸一红,停下洗牌的动作,直勾勾地看他:你什么意思?老石也变脸了,没什么意思,就是瞅你来气。我说你他妈的瞅谁不来气就瞅谁去,我又不是小姐,用你瞅呀!老石伸手拽我衣领:你说话干净点儿。我一把掀翻牌桌:怎么的,还想动手怎么的?翡翆麻将牌在地上四处翻滚,潘姐也生气了:干什么,
干什么?窝里斗呀,都能耐大了是不?我和老石住了手,低头默默拾捡地上的麻将牌,我
听得出来潘姐对我还是不满的,毕竟在他们面前我是后来的小字辈,金钱对平庸文人有震慑
作用,对有傲骨的文人只能更加激起他的清高,一瞬间我酒醒了不少,知道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了。
那以后我和老石几乎不说话了,编辑部的人也大都对我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我觉得很
孤独,每天闷闷的,敏觉查出来,说海滨别这样,大家对你并没有恶意,是你自己先错的么。
我说连你现在是不是也瞅我来气呀?你怎么了海滨,以前你不是这样啊?敏诧异地看我,为我的坏脾气不解。是啊,我叹口气,想起以前没钱时和大家水乳交融天天还能穷开心,现在有钱了反倒没意思起来。钱啊钱,真他妈的是个王八蛋。
在小报干了两年后,我所在的原单位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才”,局长一道“令牌”把我召了回去,临走那天,老石握着我的手使劲摇了摇,却没说话,潘姐眼圈都红了,说海滨一定要记得常回来看看,大家会想你的!老主编也有些动感情,说海滨你是咱们这里干得最好的,你以后什么时候回来,报社的大门始终会为你而开……我跟大家一一告别,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到了主编跟前我只是说:能不能让敏接替我的位置试用一段时间?主编竟破例点头了,看着这些曾经一同摸爬滚打在城市的角角落落的老记们,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控制住,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转眼又过了三年,远离报社后我在原单位干得也不错,领导赏识,群众支持,仕途一片光明,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报社小孟打来的,说海滨你能不能帮我揽个广告?我说没问题。报社现在还好吧?唉,小孟叹口气,不好,现在广告市场日趋饱和,大家都快混不下去了,潘姐老石他们还是一天到晚地打麻将,混一天算一天吧!
走在街上,我又看到了那身穿特殊服装的广告人,他们在城市的夹缝间奔波着,我能理解想象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因为我也是从其中走出来的,心中不禁万分感慨。这时手机响了,一个柔柔的女声在催促:老公呀,菜都要凉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是敏。我说马上就到家了,你等着吧。归家的街道上空飘着一支歌: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感到了幸福,请你忘记我……我能忘记么?小报记者,那曾是我青春旅途中重要的一段路程,走到哪里我也不会否认,我曾经就是一名小报记者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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