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并没打算绑架市长,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市长,一切纯属机缘巧合!
那天我倒霉透了……
首先是一大早就被打了一顿,我去讨工钱每次都挨打。在建筑工地干了五个多月,只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那个小胡子经理说,工钱都已经给了包工头胡老板,我应该去跟胡老板要而不是找开发商——这跟他们无关。可是包工头“人间蒸发”了,我无计可施,不找胡老板的“上级”我找谁!家里人还盼着我拿钱回去买化肥哩,小弟的学费也没着落,全指着我这点工钱呢……可是没人听我的申辩,小胡子经理说我胡搅蛮缠,一努嘴,保安就把我拖出去丢在停车场上,象对付一头死驴!
老实说保安还算客气,只是拿警棍“轻轻”敲了几下我的腰,打了人而不让人出现外伤才显出保安的“高明”呢!但这几下也够我受的,我疼得蹲半天都站不起。偏偏这时候还有更窝火的事儿,有一辆黑色轿车刚好开过来,冲我不停地鸣笛,因为我占着车位呢。我只好蹲着鸭子似地一步步挪开,从车里钻出来的人趾高气扬,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他奶奶的人五人六,不就靠剥削我们乡下人挣了几个臭钱吗!牛逼什么呀!我忍着痛直起身,一脚揣到轮胎上,车上的防盗器立即“呜哇”尖叫起来……我理所当然被痛打一顿!——真是倒霉催的!
不过,既然是挨打,我倒是希望被打得皮开肉绽。我看过报纸,说如果被打得怎么怎么样了就可以去医院验伤,说不定造成轰动,电视台一曝光……哈哈,打人者就得支付巨额赔偿!——可惜,我发现只是半边脸有点肿胀,肚子虽然有点疼,按上去却没感觉有“内出血”的征兆,唉,这样的伤估计是要不到赔偿!
那司机本来作势要用尖头皮鞋踢我肚子的,不知道怎么忽然改为向我吐痰……实在可惜!
后来,我去河堤路碰运气,看有没可能找到活儿干。河堤路是民工的集散地,是一个人头攒动的劳务市场,整条街充斥着象我这样的外来务工者,我们有一个区别于城里人的共同特征——皮肤黝黑。多数人随身带着吃饭家伙,拎浆刀浆桶的是铺瓷砖的;抱扁担的是脚夫;拉平板车的是搬运工……而我,凡是出苦力的我都干!
有个人骑摩托车来,要两个搬运工,人群立即蜂拥而上,我当然也拼命往前挤,但是这份工作被两个精壮的小伙子抢到了,我失望极了!那一刻,如果说嫉妒的目光也可以杀人,那俩小子早被无数目光剁成肉酱了!粥少僧多,大部分民工只能象我一样沮丧地散开,在原地苦侯下一个雇主的出现。
我在花圃围栏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那本破书《水浒传》,这本书是我大弟收破烂得来的,我没舍得让他卖掉,每天都随身带着,有空就翻翻。我最喜欢“逼上梁山”这一节,看到动容处,我会击股高呼:“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也是活该我今天背运,同村一个女的找到我,说在发廊打工的小梅被“条子”抓了,要凑三千块钱去派出所赎人!妈的!出来“卖”的,开开腿就来钱,却跟卖苦力的老乡借,没有!可经不起那女人泪水涟涟再三哀求,还是给了她五十块。
我看了看塑料袋里薄薄的一沓人民币,细心地包起来掖到腰间,只出不进让我心疼坏了。
一整天我只找到了一件活计——给一户人家通下水道。这一趟本来可以挣个五,六十块,但我在人家卫生间里不小心弄洒了一瓶什么“沐浴乳”,女主人发火儿了,只给了我十块钱。没办法,走的时候我“顺”了那家人一双拖鞋,多少找回了一点平衡。
然后是大弟阿光出事了,我找到阿光的时候,这小子正跟人打架!跟谁?——“城管”!那帮戴大盖帽的正把阿光的三轮车往卡车上装,阿光哪儿答应呀!他徒劳地抓住车把,死不松手,“城管”只好打人!我知道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跟这帮人使横准没好果子吃!可阿光来城里没多久,驴脾气还没改掉,竟然愚蠢地跟“大盖帽”扭打!我又急又怕,只好拼命抱住他!
不过最终阿光没被带走,倒不是出于哥哥的保护,是阿光的鞋在推搡中脱落不见了,光脚踩到了碎玻璃上,弄得鲜血淋漓。碎玻璃是阿光收来的啤酒瓶从三轮车上滑跌造成的。我英勇的城管人员还是有恻隐之心的,只没收了他的三轮车而没有把这名阻挠执法的小子依法收监!
我把阿光收的一堆破烂儿——一摞纸箱,一个旧洗衣机和一些没有摔碎的酒瓶,扛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五十三块钱。在个体诊所里,给阿光包扎伤口花了三十三块。除去成本,收支大致相抵!
我把那双“顺”来的拖鞋给阿光穿上,这样,就不用再花钱给他买了。只是那只伤脚因为裹了厚厚的纱布穿不进去,得用绳子绑扎固定在脚板上。
另一个逼得我铤而走险的原因是,我们的“家”没有了!
我们哥儿俩回到住处的时候,河滩上那一排木板屋已经拆掉了,几台推土机正在作业,所有的违章建筑在机器的隆隆轰鸣中已经夷为平地!这里很久以前就被市政府勒令搬迁,说这季节很容易爆发洪灾,河堤下的民居妨碍行洪。这些死活不响应政府号召的外地人也是咎由自取,没人可怜!
我们俩在河滩上找到自己的被褥水盆等几件简单的家什,难民似地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这个都市没有我们的落脚点,我们也住不起旅店!
天黑了,我搀着弟弟一直走到北郊,远离了高楼大厦,在黑压压的平房里找到了一间出租屋。这里一样是外来人口聚居地,住户都是“同在异乡为异客”的居民。租到这个房间也是个偶然,房东是个中年妇女,独自带着个孩子,因为交不起二十多块钱的水电费,正眼泪吧吧地跟收费的人哀告,我看不过去,帮她交了钱,后来见她有一间柴房,就以每天五块钱的租金跟她租下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有一个下岗女工因为交不起十块钱的水费,羞愤上吊了;在那张报纸的同一个版面,却有一则报道,说一个钟表店开张之日,一款六百万的手表被人毫不犹豫地买去……穷人和富人之间这种对比强烈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可笑报纸还老是把它当做新闻!也许是看到房东大嫂这一幕让我想起了那天的新闻,我有点儿可怜她。
让我开心的是,在巷口有一根锈穿了的水管,自来水尿尿似地往天上射,我在小小的“喷泉”下洗了个澡,哈哈,省水费了!得跟房东说好,以后只交电费不负责水费!
然后是吃晚饭,煮的是面条,我饿坏了,没等面条冷却就拱到碗里“稀哩哗啦”地唆。吃着吃着不对劲了,咦,阿光怎么没动静?扭头看去,弟弟捧着碗,手在哆嗦,我凑过去一看,见他满头汗水,咬着唇,眼泪吧嗒吧嗒地落。
“咋的了?”
“哥,我疼……”
“上了药了,明天就不疼了,忍忍!”
“不是,是后背疼……”
我疑惑地揭开阿光的衣服,看见他后腰上有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伤口,血已经板结成了一条干河床,破裂的衣服粘在上面,一扯,伤口上立即洇出黑褐色的液体,阿光疼得长吸一口气,呻吟出声。
“咋弄的?”
“……是,是城管打的,用铁条……”
“在诊所你为啥不说?”我怒气勃发!
阿光沉默半晌,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哥……,我,我怕你没钱了……”
我忽然很难过。
找了个诊所,给阿光处理完伤口,我的口袋里还剩六十五块七毛!临走的时候,大夫说每天都要换药,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但我强忍着,一直到弟弟睡着,我的眼泪才下来。
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弟弟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的脸很脏……。一年前,阿光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中学,但这小子却主动放弃了学业,他知道我们家供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小弟马上就要升高中了……。那天,他笑嘻嘻地跟我说:“学习没意思,我想跟你出去打工!”
要是我承包的鱼塘不被洪水冲垮,又或者我的果园不因为劣质农药颗粒无收……我一定会让两个弟弟都读上书!我觉得自己比阿光懦弱,因为我初中被迫缀学的时候,还躲起来偷偷哭了半天,可直到今天之前,我却从来没见阿光哭过!我呆呆地坐了很久,想千里之外的家,想白发苍苍的爹娘,想那片产量低下的水田,想我没过门的媳妇阿香……后来我哭得一塌糊涂!
从房东的屋里传出了电视的声音,播音员说:“明天,位于我市北郊的安居工程举行开工仪式,市长及各领导将出席剪彩……”然后就挨个儿念官员的名字,我放下手里的《水浒传》,侧耳倾听,听到说出某某建筑公司总经理的名字,我的心脏“突”地一跳!奶奶的,就是这个王八蛋欠了我的工钱!胡老板跑了,这笔帐就得算在他头上!
夜深了,闪电忽然不停地撕扯夜空,雷声惊天动地地滚来滚去,我心里说,可别劈死那个总经理,明天……哼哼!——绑架的念头就是这时候形成的!
大雨狂暴地砸下来,轰轰烈烈下了一夜才止住。这间板屋没有抗住雷雨的肆虐,塌了一半儿,天亮的时候,我们俩几乎成了落汤鸡!但是我的心情很好,我笑着对弟弟说:“等我回来我们就走,这鸟地方没意思,我们回老家养猪去,嘿嘿……”
我把那六十五块七毛钱留给弟弟,就独自出去“踩点儿”,当然,我不会告诉弟弟我去干嘛。
这个工地位于郊区,方圆几里地都是林木茂密的山岭。我在山顶张望了一会儿,在剪彩仪式结束之前,我来到领导们返回的必经之地左右盘算……握着一把钢钉守在路边,等那个建筑公司老总的车经过的时候,悄悄地往车轮下泥泞里一洒,爆胎,抛锚,神不知鬼不觉……!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质带走,要往树林里逃窜而不被发觉很不容易!
我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返回时,领导们的坐驾是列队行驶,首尾相接,我根本没机会下手!
就在我心情沮丧的时候,转机出现了,市长——我当时可不知道是市长——的车离开车队临时拐上了一条岔道!我一心只想着那个总经理,这个意外使我当即更改了绑架对象。管他是谁,参加这个仪式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绑谁不是绑!这下好了,不用考虑那么多细节!
我没费什么功夫就翻过一道山岗赶上来,更让我欣喜的是,那辆高级轿车居然陷入烂泥里打滑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雨了,我从山林里冲过去,刚好看到后座上的人打开了车门,我毫不迟疑地把菜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离开剪彩现场,我突然想去另一个居民拆迁点看看。当初“安居工程”的选址是定在那儿,后来由于动迁的难度太大,才不得不改在这里。作为一市之长,我想知道那块骨头为什么这么难啃!
我叫司机小林抄近路,于是就驶上了这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道,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遭遇绑架!当时我正在跟小林闲谈,小林说,那地方有一个私人小冶炼厂,厂主是省某领导的小舅子,这次拆迁难就难在这儿……!我坐在车后座上沉默了。虽然说不上日理万机,但我确实也忙的可以,没完没了的文山会海使我极少有时间下基层,这个情况我竟然是从司机小林的嘴里获得!能当上市长,我当然深谙为官之道,知道什么要大力抓,什么要睁只眼闭只眼,有些“骨头”能不啃就尽量不啃……所以我果断命令小林原路返回,不去了!
但是晚了一步,车轮陷入烂泥里,嘶号了半天也驶不出来,我推开车门想下车……绑匪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我斜眼看了看散发着铁锈气味的菜刀,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小林从驾驶座上下来,厉声说:“你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是市长?”绑匪楞了几秒钟,忽然尖锐地笑了几声又嘎然而止,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紧跟着他一拳打在小林的面部,小林仰面摔倒,口鼻里鲜血直流。
他恶狠狠地说:“绑架”!
我们随后被驱赶入茂密的灌木林里。连日暴雨使道路湿滑难行,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浆,举步维艰。一身泥水的小林边走边东张西望,绑匪阴森森地警告:“老实点儿,敢跑我就砍死你!”
一连翻过了两座山头,来到一道高岗上。向南边望去,城市的楼群仿佛近在咫尺,而北边山脚下,却是一片烟囱林立的厂房。我暗自苦笑,在这样一个人烟稠密的城市里,堂堂市长居然被一个匪徒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了!
下雨了,没有淅淅沥沥的前奏,直接就倾盆而下,我们狼狈不堪地躲到一块巨岩下。这地方得益于头顶悬空伸展的岩石的遮挡,所形成的咫尺之地尚算干燥。我们背靠石壁卷缩着,雨水象一扇幕墙从上面铺下来,哗啦啦地悬垂到脚尖前面。这雨来得可真是又急又大!
绑匪茫然地看看我们,又看看风雨飘摇中的山岗,似乎束手无策了。我仔细地打量他,发现他很年轻,面庞是常年累月曝晒于烈日下形成的酱色,颧骨高耸,目光阴鸷中露出些许无奈。我对他说:“你想干什么,你不知道这样做是犯法的吗?”
“我还没傻到连这也不懂!”,绑匪笑了。
“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跟我提,犯不着走这一步”
“跟你提管用吗?”
“我是本市最高行政长官,你觉得管用吗?”,我也笑了。
绑匪沉默了,他看了看手中的菜刀,又抬头长时间地凝视我,说:“我要钱!”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如果他只是要钱,那我们就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正在考虑该如何进行心理战,小林那个该死的手机却在这当口不合时宜地响了!绑匪立即变得神经紧张起来,他一把揪住小林的前胸,逼使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夺过来取下电池,一起放入那条肮脏的牛仔裤的裤兜里。
按照年轻时代看过的香港警匪片的情节推断,下面就应该是绑匪让我们通知家人,收取赎金的时间了。我问他:“你要多少钱?”。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一万!”
一万?绑架了市长和他的司机,就只想勒索一万?我和小林面面相觑,都有点哭笑不得。
大雨忽然变小了,从瓢泼大雨到零星小雨只是转瞬间的事,我从巨岩下走出,看到低压的乌云已经转移到西边的山头上,短时间内的降水量却很惊人,谷地里的沟壑都涨满了,在高处短暂形成的瀑布倾泻而下。
绑匪命令我们下山,由于得知只会破费区区一万块,我竟然毫无恐惧心理,步履轻松地走下来,到了半山腰,我边走边问:“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
忽然发觉绑匪没有在听我的话,扭头看去,见到他和小林站住了,正定定地向山上回望……,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我亲眼目睹了一次山崩地裂!——山巅上有一片黑褐色的土壤和石块象一堆融化的奶酪,挟裹着绿色的灌木丛,声势浩大地向我们的立足之地迅速冲过来!
是泥石流!
“快跑!”绑匪大声喊了一句,转身带着我们向旁边的高地爬去。在攀登的过程中,绑匪几次把手伸过来拉我,当然,我根本来不及道谢。也就是一分多钟的时间,我们脱离了险境!从高处看下来,泥石流越滚越大,所过之处树木被连根拔起,岩石分崩离析,犹如千军万马顺着山谷奔流而下,击打在一面断崖上,拐了个弯,从我们身边几米处震天价响地涌下去……
几分钟之后,一切风平浪静,我们惊魂未定之际,却看到了一幅更为触目惊心的灾难场面!——曾经在山头看到的那片厂房,已经大半被雷霆万钧的泥石流掩埋了!从我们所处的地方望去,那里仿佛是一个硝烟散尽死气沉沉的战场!
我们走下来,默默无言地扫视这片曾经热火朝天的厂区,小林低低说了句:“这就是那个某局小舅子的工厂……”
忽然,从瓦砾下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呻吟声,绑匪侧耳倾听了一阵儿,丢下菜刀,判断了一下方位,俯身扒开了一堆石块,一个满脸血污的头颅露了出来。发现他被一根木梁压住了腰部,绑匪双手抱起木梁的一头,使劲往上一提。见到他脖子上凸显的青筋和翕张的鼻孔,我和小林赶紧过去帮忙,我们迅速把遇难者身边的泥块搬开,使他的头部可以抬起来。看清楚了那张面庞,绑匪忽然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把那根木梁又慢慢放下了,依然轻轻压在遇难者的身上!他对那个人说:“你是胡老板”!那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绑匪吐了一口吐沫,转身走开。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救人如救火,我跟小林合力搬开了木梁,救出了那个“胡老板”。
小林问:“市长,要不要马上报警?”
远处一幢三层楼房已经坍塌了一半,在楼上的“半个”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有一个尖声哭泣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盖不住肚脐眼的破旧上衣,下身光着,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民工的孩子。在凄厉的哭声中,绑匪抓住断裂的墙壁上伸出的钢筋,弓着腰往上攀去,很快接近了孩子……
他光着脚,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板底鲜血淋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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