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稀,天快亮了。昨夜孤灯未灭,夜航留园,一晚惊梦啊……
“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这一汀烟雨惹得杏花着寒,我也在吴侬软语般的雨声里感到了丝丝清冷,似秦筝弦断,似阳关柳折。
开窗就迎来了春日的晨光和雨露,满目的是芭蕉雨潇潇,满耳的是青砖声切切。
来苏州已经两天了,“杨柳阊门屋数间”,我就投宿在阊门西街里弄,出即可达石路商业区,一边是市井繁华,一边是琴韵书声,一帘细雨竟将这份沉鱼落雁的羞涩隐藏得那么好,背过身去,就是莺歌燕舞的唐服和鸳鸯嬉水的苏绣。苏东坡说“不游虎丘乃憾事也”,我来不及洗却风尘,盎然的去了;茶圣陆羽钦定的天下第三泉,临风鸣涧,我亦去了;可是这萍水相逢、随处邂逅的园林——位列世界文化遗产,号称“苏州园林甲天下”,我怎能以凡人之躯,轻薄于她,直面她“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的超脱与优雅?
着宝蓝衫子的相公从留园走来了,借半个冰轮,委婉缠绵于丝竹做的细雨,腾出吹萧的手, 去点亮妆台红烛,映出海棠的红,或许,明日伊人待嫁么?
忆起了宋人迷离的诗句:“可惜人生,不向吴城往……”
思忖中,我反身就关上了玉房的红漆木门,落下古旧的铜锁,走出阊门西街里弄,一直往西行。徜徉完整的苏州古城,发现她小得清秀,小得可爱,小得让人冲动,让人文思隽永,我实在为她的不语和羞涩而窒息!灵山、秀水、古刹、石塔,特别是最感人的绝世园林,如此巧妙的神交于一地——苏州城的禀性就是这样罢,小女人的绰约风姿,让你永远恼怒不得,除了怜香惜玉的爱怜,你还能怎样准确的表达对这座城市的情愫呢?
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迷乱了,出阊门约摸三里路就到了留园,见到古色古香的老树,再跨过门槛,我就由明入清了。若按宋、元、明、清的顺序,苏州园林的代表依次是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而留园“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丝毫不逊名声在外的拙政园,并与之同列中国四大古典园林和苏州四大名园。留园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传到清人刘恕手中,“竹色清寒,波光澄碧,擅一园之胜,园名之曰寒碧庄”,虽“游者众”,但未“熟于耳”,因有袁枚将隋氏园林改做“随园”,后人即把“刘园”易名为“留园”。
昨夜的宫灯才熄灭,幽幽暗暗的回廊那头,就传来了隐隐笛声。一方浅水环绕的池塘承载着片石和叠山,兀然被唤醒,涟漪阵阵。
果然是一位宝蓝衫子的相公在凭栏吹笛,正想问他,你还记得海棠的红吗?
我沿径行走,人单影只,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是不是也该找个池畔青石,坐着静听那悠扬的相思?红黑色的栏杆之外,或许也有人做红烛纸船,在这里望月兴叹,愁煞灯影?一抬眼,已换了一位儒生打扮的红衣公子,握着一只萧,翩然走出清风池馆,曾梦魇廿四桥玉人吹萧,哪料到此处却吹奏出了清丽的《二泉映月》!
“大家跟上,我们借着晨光来游览留园,一定要用心听上一回著名的苏州评弹……”原来是导游,婀娜的散进来,一帮人不分东西南北的跟在后头。我突然在扩音器的声音里醒来,才发现自己循着歌声,早已穿过了厅堂,步入了古代小姐专用的内宅,我悄然的来,似乎与白居易邂逅于浔阳江畔了,只听得小姐与侍儿唱着:“原是那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正是昆曲“游园惊梦”。昆曲的魅力堪与园林齐名了,同样是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保护的对象,京剧和昆曲俨然是南北戏曲之“国宝级”艺术双璧。一曲终了,两个人袅娜的去了,留下这内闱的空旷,这时那帮人如梦初醒般的拍起了巴掌。
我只好尾随如入自家后院的导游小姐,找到了她说的评弹表演点。帷帐徐开,操琴的小伙子正低头踱步,导游用苏州话问他能否来一段《玉蜻蜓·庵堂认母》,琴师抢白说好久没有唱这首了。于是一位身材高挑,旗袍葳蕤的江南才女怀抱琵琶徐徐出来,与琴师并排坐了,轻拢慢捻,舒喉吟哦。铿锵之声随指尖流淌,缓缓而下,见证了流水般的江南三月。尽管我们不懂她究竟唱了什么,耳中婉转柔媚却直堪销魂,似逐春风,如随啼鸟,或悲切,或激昂,让人驻足空思量……
下次,若再来苏州,我不再听“感悲增叹,憔悴怀愁”的秦筝了,凄苦难当,唯有这评弹启人心智,动人心魄!如果说城市是一件精心打造的商品,那么苏州评弹当是苏州城最恰当的商标了。
那一夜我独在异乡,点上红烛,照亮黑红的还读我书斋,回味那竖排的古文至夜不能寐,至东方既白。一堵花墙,几点玉影,我全部的相思,都浓缩于这眼前的《游园惊梦》……
本文已被编辑[玉宇]于2005-9-14 9:37:1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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