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市领导驱车“蓝鸟”、“宝马”，一路又飞又跑，直奔小城。县领导不敢怠慢，敲锣打鼓，驱车“丰田”、“大众”，迎接视察。两拨车队浩浩荡荡杀进一中。市领导此行意在郊游，顺便向学生传达环境保护的重要性。一顿午饭后，领导们带领高一学生奔向小城的生态林，实地考察。众学生有了郊游的机会，纷纷拥护。领导车队一路绝尘。　

半道上，人行队伍戛然止步。一辆宝马深陷泥潭不能自拔，众领导仿佛太平天国的北伐军，孤立无援。司机们只好屈尊推车。男人最失体面的事有三：摇手表、甩钢笔、推汽车。怎奈众司机平日里跟随领导横扫大小宴席，满身的膘肉，连移动自己都尚有问题。一番徒劳后，全累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溅了一身的泥巴，难得和土地有如此亲密接触。领导们四平八稳半躺在车内，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车内烟雾缭绕。待到司机对车实在无能为力时，才意识到有必要鼓舞士气，钻出车门，踮起脚跟，生怕泥泞的道路弄脏了自己的形象，站在一块巨石上，发挥领导作用，冲着那辆车手舞足蹈。司机们在有节奏有秩序的指挥下做无用功。车依旧我行我素，岿然不动。司机大声咒骂，大意是在鞭尸宝马的祖宗十八代并和其发生性关系。　

正当司机领导心灰意冷之际，忽见大批学生浩荡而至，喜由心生，动了动嘴皮，一挥手。众学生蜂涌而上，将被陷的宝马围个水泄不通，人多力量大，一齐使劲。领导高高在上，找回了尊严，犹如罗马竞技场上的观众，齐声叫喊：“好！1、2、3，加油！加油！”车在淤泥里缓缓移动。陆平气愤难耐，躲在人群里大骂：“加你个头！你们当这是在拔河啊！”　

终于，宝马良心发现，洗心革面重新做马，从泥潭里一步步挪出。众生雀跃。领导们居高临下，乐呵呵地夸赞了几句，履行完义务后，挪着肥硕的身体挤回车内，谈笑风生，一路奔泥而去。学生们站在泥水里骂声不绝。当别人不劳而获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实在是件痛苦的事。陆平郁闷，感觉和大便后却发现没水冲时一样，心里特别的不爽。　

来到生态林，领导们激动不已，拉着学生拍照留念。照片上，领导体形庞大，占了大范围的空间资源；学生们缺胳膊少腿，极少留个全身。这时，一辆破烂的面包车醉酒似的朝林子里横冲过来。众人闪避，生怕被撞死。陆平一眼辨出此乃小城电视台的专用坐骑，做车比做人还狂。这堆废铁摇摇晃晃地撞来，颠得厉害，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车上的人命大，不等它停稳，扛着摄像机一跃而下。其中的一个中年人，体能不佳，不小心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大窘。手执话筒的是一个被大量化妆品摧残得无法目测其实际年龄的女人，脑袋上的头发造型独特，犹如盘倦的蛇，高高耸起；一双鞋奇厚无比，纳了千层底，塞过小泉的脸皮。这女记者脚下生风，冲在最前面。摄像师扛着他那台重型炮，冤魂似地寸步不离附在她身后，大汗淋漓。摄像师其实最不幸，成就度没有导演高，知名度又没有演员大，镜里镜外两不是，难免满腹牢骚，忿忿不平，肩扛摄像机，若即若离，在后面磨磨蹭蹭落下了一大截路。女记者失去了陪衬，转过身，杏眼一瞪，嗔怒道：“喂！走快点行不行？”摄像师向前踏了几步，象征性地“快点”。女记者在一番打扮后显得身材高挑，为了体现对比，瞅准一个形体矮胖满脸富贵的西装革履，锁定目标，大步流星径自朝他迈去，二话不说，以其驽钝的身手凑上话筒，差点塞进他嘴里。那领导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抬头瞻仰对方尊容，见她身后还尾随一台重型炮，恍然大悟，立即变得笑容可掬。众学生见有露脸或可能有露脸的机会，纷纷摆出pose，调制出壮志雄心的神态静待采访。　

女记者操着一口不普通的普通话，生硬别扭地问：“请问（亲吻），你对文平这些年的生态环境有何看法（砍伐）？”　

领导被“亲吻”了，撇着官腔，两眼微眯，信口开河对生态进行一通“乱砍滥伐”：“这个嘛，这个环境保护啊，是重要地，十分重要地，也是必要地，十分必要地，啊，它关系着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我们要发扬‘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啊，这是一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问题，啊，问题大，大问题，是关系着子孙，子孙……”　

忽然领导的手机铃声响起，领导低头看了看，皱皱眉头，放弃了“子孙问题”，抱歉离去，在一旁大吼：“喂！喂！什么？大点声！这里信号不好嘛！哦，是小，小美啊！哈哈哈……”　

记者上前几步，正要递上话筒，结果被高分贝的吼声吓得两腿发软，有些魂不附体。可见，不仅财大气粗，官大也气粗。女记者原地怔了几秒，稍稍清醒后，才感觉到几分尴尬，一时进退两难，下不了台。正值窘迫时，无意间瞥见陆平这小尤物在一旁对着眼前的穷山恶水长吁短叹，好一块垫脚石！女记者心中窃喜，示意掉转镜头，并三步两步跨上前去，伸出话筒，问：“这位同学，你能否谈谈你对环境保护的认识及文平这些年的生态变化？”　

陆平从沉思中醒来，又惊又喜，暗暗直恨自己未能做好个人的卫生工作。陆平认识有限，语无伦次道：“啊，这个，说明了环境的重要性，我们要为——环境的——美化做出我们应有的，的贡献。我们……”　

几句话下来苦不堪言，陆平暗骂自己在镜头前居然不知不觉如此堕落，更可恨的是，周围有一群想上镜的小子在不断晃悠，冲自己挤眉弄眼，搅得陆平心神不宁直冒冷汗。　

女记者仍是用话筒指着陆平，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两人大眼瞪小眼，定格了几秒。女记者原来的难堪立刻转移到陆平脸上。陆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壮了壮胆，对着嘴边的奶瓶，豁出去地大声说：“但是！”　

记者和摄像师同时吓了一跳。女记者大受惊吓，手一颤，奶瓶差点掉地。　

陆平仗着余威，慷慨道：“这点微不足道的成绩还远远不值得大肆宣扬，我们还要更加努力，这些林子现在不过是多长了几根毛而已，何足道也！你的言下之意是说文平的变化很大，这你就错了！如果说从‘没有’到‘有’，那是算得上变化大，可是，‘有’或许只是指‘有一点点’，那能算变化很大吗？打个比方，庙里面有一个没剃度干净的和尚，他的头发在众和尚中是算长，可他到了山下，他也就是一秃子！所以，你所说的也不过是……”　

“谢谢了，采访就到这了，你很有见解。”记者不等他说出实质，连忙截住，夺慌而逃。　

陆平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众人大拍马屁。　

陆平看见了唐莲香，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脚伤还没有痊愈。陆平走过去，心里有些紧张，不自然地笑笑。唐莲香也怯怯地冲他一点头。陆平坐在她旁边，小声问：“脚伤，好点了吗？”　

“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唐莲香低声说。　

“哦。”陆平觉得不自在，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东西，说不出是什么。　

“陆平，谢谢你那天送我回来。”唐莲香抬头说。　

陆平一怔，心头莫名的失落。他已经不是小鱼了，小鱼只是那天晚上背她的一个虚幻人物。唐莲香身上的体温陆平甚至还能清楚的感受到，可现实却已恍如隔世。　

“陆平，你怎么了？”唐莲香侧头轻声问。　

陆平回过神，说没什么。　

那晚真的只是一个梦。陆平想。　

另外，陆平的采访被剪辑了，只露了一个侧脸和一句话：“我们要为——环境的——美化做出我们应有的，的贡献。”毕竟上镜，还是很开心，逢人就问：“看文平新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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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