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题记

“春来遍是桃花雨”，一个人在山房寂寥的初春翻遍了从六朝骈文到盛唐高歌的浩繁卷帙，发现这人间四月天尽是桃花的芳踪。人们都说“寻得桃源好避秦”，不错的，桃花源占尽了乍到的春光，“开轩面场圃”，见那桃花红了，柳枝绿了，清风瘦了！

无意争春的漫山桃花啊，与傲然自负的梅花失之交臂，却也动情的装扮了世外桃源的这一抹春色；重读《桃花源记》那迷离的篇章，捕渔为业的武陵人，虬须飞扬，涉江而去，仍然不知所终；而斜阳依旧，细风频仍，山歌不绝的乡民们只顾着抛下落落余晖，荷锄而归；叮咚不止的溪水之畔，留下了他们“山涧清且浅，可以濯我足”的孑然风度；鸡犬相闻的农家大院，舒展着他们“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田园画卷。白鹭南飞，桃花儿纵情缤纷，“半落溪流半中空”，演绎着葬花般的亘古凄美，尔后汇入吹面不寒的早春——于是任那“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高人狂歌于五柳前；任那“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如兰古风，吹拂了千年，遗憾了千年……　

循着傩戏诡异迷离的舞步，我分明已经听到五柳湖畔的踏歌声，于是执意西去百里，追寻在历史掌故里窖藏千年的迷朦桃花坞……

“山若有灵应识我，水如无意莫回头”，十二年光阴，依然桃花面，但不知多少桃花已化成春泥，到如今碾落芳丛，蔚然成坞——那秀叶如竹的水蜜桃，那花瓣如血的毛桃，那悬枝如柳的垂桃，那叶色如秋枫的红桃……桃花坞，断肠谷，如此凄美绝伦！在扬州瘦西湖我第一次看见桃花坞，只是觉得“羌笛何须怨杨柳”，桃花岛主人的一支湘妃竹笛，就吹出了玉门关的无限哀怨！当年留连那“天下第一梅园”与天相接的梅花丛，“云想衣裳花想容”，就念叨起了远在家乡的桃花坞！

阔别重逢，桃花依旧，方竹如故，到如今体会得最深的却是曼妙的心灵禅悦——无雨之中听雨声——蹑风亭上听得见雨打碧叶的沙沙巨响，原来是桃花源的竹叶积满了雨水，遇风直下，因而奏出嘶哑的“方竹之声”，如同浅吟着刘禹锡的竹枝词。妙哉！大自然总有浑然天成的大手笔，让游者自行领悟“心远地自偏”的禅境。

从水府阁归来，进得老山门，穿菊圃，走方竹亭，过遇仙桥和秦人古洞，逶迤六百多米的竹廊径直而来，远山近水尽在跟前，“鸡鸣狗吠，擂茶飘香”的农家气息已掩盖了“临清流而赋诗”的冲动，人顿时飘似浮云，颇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归隐之意。想那帝王行走、名冠海内的颐和园长廊也未必如此自由冲淡，如此雅俗同乐。因为一千五百年前躬耕隐居的陶渊明，赋予这山水以灵气，“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他第一个如此决绝的拂袂而去，在九江彭泽令任上仅做了八十多天，就回到了自己“或登高以舒啸，或临清流而赋诗”的心灵家园，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面高扬的旗帜。

突然想起牌楼右侧巨大石屏上镌刻的《桃花源记》全文，依着那飘渺的意境，我已不知西东……

去追寻渔人“处处志之”的出口罢，碧波涟漪的五柳湖就这样在群山掩隐的苍翠里送来了一叶扁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唉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从花岩溪来，到柳叶湖去否？兴许只有当年“便舍船从口入”的武陵渔人还知道茫茫大雾中的归途吧。“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如今柳枝如瀑，直与这桃花争着含烟惹雾了。清风摇曳着没入湖中的柳条，余波点点，阳光荡漾，刚刚褪去淡淡的迷雾，片片飞舞的桃花屑就乘风而来，“一片西飞一片东”，最后以轻扬的舞姿归入澄碧湖中。而沿着湖畔小径行走，古木罩人，“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发现这里的鸟儿颇具灵性，所谓山光可以悦鸟性，潭影可以空人心啊。那动静之间，满目山翠真能“拂人衣”？

蹑波而去，红树青山的渺茫山巅，一宇雄阁直指青天。“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竟也可以远视如练的沅江，看那江面上星光点点，才知那是归航的船，坎坎阡陌在绵延舒展的油菜花之中纵横交错，青砖黛瓦点缀于良田美池之间，农家也升腾起了缕缕炊烟，全然不顾红霞已落落满天！

可否夜宿桃花观，听那汩汩山泉、听那啾啾鸟鸣、听那沙沙竹风？若张琴于斯，“江上调玉琴，一弦一清心”，真能奏出常德丝弦的神韵？

或许，这一方山水早已经过了上古遗风的惠泽：傩神庙的千古钟磬，湘夫人的香惠凡尘，屈子的江畔行吟，善卷先生的德行天下，于是乎，化作了东山上的秦人观、南山上的高举阁、西坡上的千丘田、北坡上的秦人宅！

落花无声，流水有情，“桃花潭水三千尺”，载走了李太白临风挺立的桀骜风骨，也载走了千百篇扑朔迷离的诗词歌赋！只是——

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寂寞高手，是否真的可以“大隐”于凡尘都市而抛开一世的恩爱情愁？那承载“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阡陌古井，在日夜的呜咽声里是否可以还原那一瓢清凉的井水？那镌刻在桃花扇上的一片痴情，是否可以在李香君肝肠寸断的闺怨里，不再随风零落？

关山月朦胧，寂寞高手一时俱无踪，只有那一位“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五柳先生，尚能登高一呼，引得千百士人高唱“归去来兮”……

本文已被编辑[玉宇]于2005-9-19　18:24:4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