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牛汉三拍着坐在草垛旮旯里的儿子的肩膀说：“女人咱不稀罕，粮食才是命根子。”

“我只要一个。”舅舅说。他晃动肩膀，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你要啥哩？那能吃的饱吗？”牛汉三说。

“我都给你说了。我只要一个。”

他们都不抬头。别着脸各说各的。

“你看看这世道，找个女人回来，你能放在哪里？”牛汉三叹口气说。

“我只要一个。”舅舅说。他才不想看什么世道，他窝着头坚持着。

“那就找一个。爹不哄你，等来年长庄稼的时候。”牛汉三说。他用舌头润润嘴唇。

“我都急了。你还不忙着去找。是不是要我和你急眼？一泡尿就会憋死你儿子，信不信？”舅舅挣红着脸说。

“好么好么，你是我老子，你能耐了，这般样子的逼我。我就不信走遍平原，就不能给你找个女人回来。”牛汉三终于答应说。

后来的日子，牛汉三终日奔波在平原大地的各个村庄之间，他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渴望，对每一户合适人家的背景调查和丰裕程度的估算常常把他弄得神志恍惚。为了找到一个满意的亲家，他不得不拖着一具饥饿的身子不停地奔走着，一天天的穿行在平原荒凉的阡陌之中。直到那一天，两个喝醉了酒的日本兵站在炮楼的顶端较量射击水平的时候，在路上跌跌撞撞地像一只饥饿的兔子一样的牛汉三，不偏不倚的走进了他们的准星，应声倒下。

牛汉三的尸体被拖回村里的那天，祖父带着两个儿子也匆匆赶到了。大家看到牛汉三的胸口粘乎乎黑血的一片，舅舅扑到爹身上大声哭起来。后来，大伙一起到村外的坟地里挖坑，也不把牛汉三的血衣换了，便就地埋葬。地硬梆梆的，上头那层一寸多厚的冻土挖得很费劲，舅舅手心里都起了泡。坟堆堆起的时候，家里的消息传到了祖父的耳里，看着哀哭的舅舅懦弱无力的模样，祖父留下两个儿子帮着收拾后事，自己悄然启程。

为了花儿的大肚子不受到悲伤的撞击，他们刻意的对花儿和小山封锁了外祖父死亡的消息，却没有料到他们仓促而去的脚步搅起的尘土还没有落回地面，我的祖母终于挨不住长久的饥饿，也接着在故乡的天空下消失了，独自留在家里小山和花儿依旧为亲人的死亡而哭得死去活来。

接到消息的祖父掉头踏上回家的路，他泪眼迷蒙的默默走在黄昏的土路上，满耳朵充盈着唢呐悲凉的声泪俱下，他似乎感觉到一路上都到处都是大人喊，孩子哭，有人摔倒，有人叫骂，有人滚下河堤，叽里呱啦乱成了一团。他觉得肚子里鼓鼓的有气，可就是不能随心所欲的释放出来，他躬着身子加快了步伐。

“我什么也不想要，你把人留下，可以吗？我的老天爷！这人活得太冤哪，啊—啊—呃—呃—呃……”祖父哀哀的呻吟道，骨瘦如柴的身体被他的痛苦和焦虑折磨得颤栗不已。

他继续往回赶路。天已经不算冷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风里冻得嘴皮子发颤，心里直打哆嗦。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身后更大的灾难正疯狂袭来，在牛家村空旷的黑暗中上演。

不露声色暮色紧跟在他的身后，踏着他弯曲的身影开始布满整个平原。

9

后来说起来才明白，鬼子是傍黑从河西炮楼那边悄悄摸进牛家庄的，一共来了20多个人。喝得醉醺醺的鬼子一进村就挨家挨户踹门找女人。因为鬼子是晚上来的，一连陪着舅舅悲伤了的七天七夜的庄户人没有发现他们，村里有20来个女人被鬼子糟蹋。寂静的夜色深处还横七竖八的躺下了十多具尸体，其中有一具是小鬼子的。

冰凉的土地上摆满了尸体。失去亲人的老实庄稼人疯了一样嚎叫着。那时候太阳正在上升，阳光金灿灿地穿过空气，落在那些屈死无辜的尸体上，像一次佛家超度的仪式。没有风。血腥味无声地盘旋着。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时辰，一片响亮的哭泣声依然回荡在苍凉的天空中，舅舅虚弱地微微睁开眼睛时，天色似乎已近黄昏。他耳中弥漫着惊心动魄的哭泣，朦朦胧胧地看见被许多摇来晃去的哀恸身影，渐渐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散开。

“等等。”舅舅留住了他们。人们看舅舅的脸红得像西方的落日蛋子。

“你们都看见了，”舅舅指着一地的新坟堆向人们说，“我没有儿子，也已经没有老子了。我牛大栓现在连小时候一块赛着撒尿的伙伴也没有了。”

人们把铁锨插进土里，屏心静气地听舅舅说话。

“我牛大栓一辈子打不出个屁来，如果这时候也忍了，我对不起牛家的先人。”舅舅说。

“我要弄一场事。”他说，“我要和小鬼子拼了，我已经把那具小鬼子的尸体给挂在村口的大槐树上了！”舅舅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各位叔伯，有怕鬼子报复的，就投奔你们的亲戚去。不怕的，就把话说在明处，跟我干的！我给您磕头了！”

舅舅一甩袖子跪下了，我大伯，是一个四乡八里有名的壮汉，喝酒能喝一斤，37岁，生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平日里是个好农夫。那天他脱了棉袄，手提一把铡刀静静地站在舅舅身后。

“各位长辈和兄弟，咱不是牛家庄的人，本不该掺和进来。不过，咱即便是外人，也看出来了，今儿把小鬼子打死了一个，大家跑是跑不掉了，退也没有后路，一命换一命，值！一人杀两个鬼子，赚！土围子后面就是我们的家，家里有老人、妇女和小孩，一旦鬼子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只有拼了！”大伯红着眼睛说。

“拼了！拼死也要和他干！”35岁的二伯天生身子有些伛偻，但在说“拼了”的时候依然声如洪钟。

“哦！”人们叫了一声。溅着唾沫星子的声音里心火熊熊上攻。

“动手吧！”舅舅看着大家说。

“动手吧！”大伯看着二伯说。

一个陌生人从人群里跳出来。“不能动手！”他尖声脆气地喊了一声。他满脸喷红，站在大家面前。有人暗中认识，他是八路武工队的。他说：“乡亲们，鬼子有枪有炮，大家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报仇的事，就交给我们做了，你们先避一避吧！”

“把他扔出去。”舅舅对大伯说。

大伯和二伯走到那个外乡人跟前，把他抬起来，从人群面前把他扔了出去。

“你们不能这么做！”那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又站起来对着大家喊。

“你再吆喝，连你也吃我一刀！”大伯气势汹汹的反驳道。二伯冲上前，一脚踢过去，将他踹倒在地里，翻滚而出。

那时间，天空黑云四起，一场突然而至的黄风将零乱的冥纸刮得四处飘散了。那个外乡人一边激动无比地冲大家嚷着，一边杂乱无章的穿过旷野，心急火燎的跑着去寻找自己的队伍。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5-9-29　22:26:4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