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的文化艺术节是一新生事物,从诞生那天起就没离开过奶瓶,吃喝拉撒均冠于某一主题。这届文化艺术节,“奥运”不幸沦为主题。主办方大做文章,校园内五环旗到处飘扬,小城人误以为08年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提前挪地方了。晚会舞台正中央挂了一副巨型的五环标志,四周插满小旗,点上火炬,显得不伦不类,几分像占坛。以往几届艺术节由于缺乏新意,人人喊着要登台献丑,不料真的是“献丑”,到场的学生寥寥无几,观众席上通常是三三两两,零星点缀。这一届主办方立志雪耻,在晚上附加了抽奖活动,声称中奖率是百分之百。学生热情大增,纷纷前来捡便宜。据说出这馊主意的是吴坤,陆平愈发鄙视。剧院里,学生们带上小说零食,三五成群地挤在后排吹牛聊天,俨然是在开会,乱哄哄的一片。剧院的灯光忽明忽暗,颤动不止,等了近两个小时,在众人的谩骂声中,主持人姗姗而来。一男一女,涂脂抹粉,站在台上,女的在细辨之下似乎是林珊;男的化成灰磨成粉也认识,是吴坤。吴坤僵硬地、机械地念开幕词,念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台下多数是冲着奖品来的,等了不耐烦,嘘声不断。主持人闻之若耳旁风,目空一切,摆出尊严傲然离去。
第一场节目是大合唱,一帮初中部的小朋友,排成四列站在台上,脸上都涂了两轮红日,仿佛猴屁股。唱的时候全左右摇摆着在抒情,醉眼朦胧的样子。歌曲严重走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几个小朋友手里还捧着蜡烛,估计是临时添加的道具,蜡烛是教室里停电后照明用的,没包装好,流了那几个小朋友一手的蜡,疼得皱眉,却强忍着在欢笑,敬业精神可嘉。大合唱之后是几场舞蹈,一拨男女在那胡蹦乱跳,动作滑稽,犹如法师捉鬼。台下学生多半躺着,恹恹欲睡。所以说,凡事都不能太纯,女孩子除外,如果艺术纯得像刚挤出的牛奶,势必腥味十足,无法入口。唯一可看的还是一场话剧,是鲁迅的《孔乙己》,孔乙己在舞台上身穿长衫,露出牛仔裤和皮鞋,在酒柜上排出几枚一元的硬币充当铜钱,说:“老板,上——上酒。”孔乙己紧张得结巴。老板扶了扶眼镜,拿出个茶壶装做倒酒,一脸贪婪道:“孔,孔乙己,你有钱啦?”纯粹是黄世仁。众人在窃笑。等了好久,终于开始抽奖,学生亢奋,全部醒来。主办方说中奖率是百分之百,但没有下文,或者是百分之百为零,在场的中奖者不过十来个,奖品也相当寒酸,几本笔记本。学生大呼上当受骗,大骂商家狡诈,差点往台上扔臭鸡蛋。
陆平在四周鼾声不绝于耳的情况下,扼住睡意,硬挺头颅永不倒,纵然嘴角水滔滔,等待若馨的压轴大戏。却只闻舞台上鬼哭狼嚎,陆平百无聊赖,在座位上站着,蹲着,躺着,打发时间,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浪费光阴才是真的罪过。台上又有人在唱歌,这次是流行歌曲,唱的是伍佰的一首《痛哭的人》,歌手紧握麦克风,闭上两眼,故作苍凉状、内敛状、痛苦状,声撕力竭地喊,仿佛前世今生都被女人甩过,脸上流露出一股积怨。唱完后,歌手又冲台下大喊:“谢谢!让我听到你们的掌声好不好?”绝对是自恋狂。陆平都为他难为情,希望到了校外他别说是自己校友。晚会上还有一场交响指挥,所谓交响,就是全部的乐器一起在响。指挥者是个老师,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燕尾服,朝台下绅士地一鞠躬,拿出一根类似于棍子的指挥棒,伸出两手在空气中不停的使劲挥舞,似乎是在狠揍某个人。另外那帮拉琴吹笛的喽罗,彼此间也全无默契,各干各的,乱响不断,真的“交响”。陆平想起在老家的时候,每当家里杀猪,也常常会发出这种声音。艺术总是被那些狗屁不通又自以为是的人任意践踏,譬如打着人体艺术的旗号拍黄片。音乐高[chao]时,燕尾服自我陶醉,亢奋几近癫狂,发动全身一切可利用的形体器官,一阵抽搐似的摇摆扭动,脑袋自上而下绕了半圈,之后往左边狠狠一甩。忽然,有一团东西从观众眼前晃过,在舞台空中划出一道弧,飞出十丈远。镜头特写——假发。众人先是惊呆,面面相觑。几秒后,场上场下爆笑一片。陆平大笑,他身旁的一个小子更是乐极生悲,咧着嘴,两手捂肚子,却笑不出声来。燕尾服镇定如泰,宠辱不惊,双手交叉,朝台下略一鞠躬,又绅士般退去。众人惊讶,行注目礼。燕尾服心神不稳,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趔趄,陷些摔倒。燕尾服遂名声大振,响彻一中,成为千古笑料,留传至今永垂不朽。小城也常有家长教导孩子,说“再不听话!再不听话就让去一中当指挥家!”孩子于是讨饶。
主持人忍笑宣布:“下一个节目诗朗诵,有请高一(5)班的兰若馨同学。”
众人鼓掌,男生尤其卖力。兰若馨是一中的校花,而男人又偏是一种见了漂亮女人就两眼发直的动物。许多人完全是冲着兰若馨的节目来的,像陆平。
千呼万唤始出来。兰若馨一身洁白的连衣裙,眼若秋水,亭亭玉立站在台上。台下有了难得的静。兰若馨微微一鞠躬,全场倾倒。背景音乐响起,灯光骤然黯淡下来,一束柔光打在若馨身上,款款有型。兰若馨朗诵的是席慕容的一首诗,声音婉转含蓄,深沉极赋感情。她轻轻朗诵道——
到了最后黑暗的浪潮
总是会吞噬尽我的
每一种期待
每一个梦想
故事一旦开始
再怎样曲折
也总是在逐步走近
结束的方向
我当然明白
所以美丽的呈现
只是为了消失
所以令我颤抖与焚烧的相见啊
只是为了分别
可是你不能禁止
我在这海边
用我仅有的时间来不断
营造或者重温每一部分的细节
当海洋逐渐升高
迷航的船舶终于都
在远方沉没
我当然明白今夜之后
我为你留下的痕迹
不会比任何一座沙堡更多1
短短的几分钟却成了这次晚会唯一的亮点。台下掌声如潮,排山倒海而来。在表里如一的情况下,人们通常是重表轻里的,兰若馨的容颜远比几行诗更具魅力。陆平激动,忘我的鼓掌,恨不能连双脚也一并用上。掌声,经久不息。有几个人送花,还是玫瑰。吴坤在台上抱了坛醋,瞪那几个小子。兰若馨露出笑颜,微微一鞠:“谢谢!”
众人又一阵排山倒海的鼓掌。
台下花痴起哄在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看……”还没等兰若馨看过来,花痴们已被大批男观众围殴。兰若馨绯红着脸,飘然隐去。掌声响起。
之后的几个节目已经没人看了。
周六下午,陆平在学校闲逛,遇见了兰若馨,她手里正拿着厚厚的一叠信,表情喜忧参半。陆平一见面,祝贺:“若馨,你那晚的诗朗诵真是好棒啊!”
陆平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一只烤鹅的味道或是一个女孩的身材。
兰若馨洋溢着笑:“谢谢啦!其实也没什么,你要是登台的话,你也是可以做到的。”
陆平说他不喜欢被臭鸡蛋砸中的滋味。
“咦,若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信吗?”陆平问。
兰若馨晃了晃:“你猜猜。”
“是情书吧?”
“真聪明,你是故意这么问的吧?”
陆平闷声不吭,满脸的醋意。
兰若馨一努嘴:“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呆掉啦?”
陆平苦笑说他也要写诗,要“喂马,劈柴,周游世界。”1
兰若馨笑笑,懂了,随手把信塞给他。
陆平一惊,茫然地望着她。
“你把它们处理了吧!反正我又不想看,随你的便,烧了也好,撕了也罢。”兰若馨笑说。
陆平惊喜交加,口是心非:“这样不大好吧?是不是残忍了点?”
“那还给我吧!”兰若馨伸手。
陆平手一缩,挽回道:“别啊!还是我帮你处理吧?残忍点也无所谓。”
兰若馨扑哧一笑。
陆平忽然变聪明了,心生一计,说:“若馨,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帮人统统死心,想不想听?”
兰若馨摆手,不屑道:“我才懒得听呢!你们都一样。”
兰若馨的“你们”,把全天下的男人贬为一丘之貉。
陆平好奇心上来,有恃无恐道:“那你为什么,当初不把我写给你的那封也……”
兰若馨赧道:“因为你写的字挺漂亮,扔了可惜。”
陆平笑笑。喜欢和爱是不同的。陆平从没有对谁说过一个“爱”字,只是喜欢。若馨知道,她手里的那堆信说的全是“爱”,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懂的“爱”。爱,对陆平而言是一个神圣而遥远的字眼,他不会去随意的滥用或者玷污。
陆平阵亡了腰包里不少的孔方兄,买来一叠信封和邮票,把兰若馨收到的情书原样寄回,用的是《围城》里方鸿渐的手法。男人情敌间的斗争远胜于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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