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陆平在学校闲逛,遇见了兰若馨,她手里正拿着厚厚的一叠信,表情喜忧参半。陆平一见面,祝贺:“若馨,你那晚的诗朗诵真是好棒啊!”
陆平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一只烤鹅的味道或是一个女孩的身材。
兰若馨洋溢着笑:“谢谢啦!其实也没什么,你要是登台的话,你也是可以做到的。”
陆平说他不喜欢被臭鸡蛋砸中的滋味。
“咦,若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信吗?”陆平问。
兰若馨晃了晃:“你猜猜。”
“是情书吧?”
“真聪明,你是故意这么问的吧?”
陆平闷声不吭,满脸的醋意。
兰若馨一努嘴:“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呆掉啦?”
陆平苦笑说他也要写诗,要“喂马,劈柴,周游世界。”1
兰若馨笑笑,懂了,随手把信塞给他。
陆平一惊,茫然地望着她。
“你把它们处理了吧!反正我又不想看,随你的便,烧了也好,撕了也罢。”兰若馨笑说。
陆平惊喜交加,口是心非:“这样不大好吧?是不是残忍了点?”
“那还给我吧!”兰若馨伸手。
陆平手一缩,挽回道:“别啊!还是我帮你处理吧?残忍点也无所谓。”
兰若馨扑哧一笑。
陆平忽然变聪明了,心生一计,说:“若馨,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帮人统统死心,想不想听?”
兰若馨摆手,不屑道:“我才懒得听呢!你们都一样。”
兰若馨的“你们”,把全天下的男人贬为一丘之貉。
陆平好奇心上来,有恃无恐道:“那你为什么,当初不把我写给你的那封也……”
兰若馨赧道:“因为你写的字挺漂亮,扔了可惜。”
陆平笑笑。喜欢和爱是不同的。陆平从没有对谁说过一个“爱”字,只是喜欢。若馨知道,她手里的那堆信说的全是“爱”,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懂的“爱”。爱,对陆平而言是一个神圣而遥远的字眼,他不会去随意的滥用或者玷污。
陆平阵亡了腰包里不少的孔方兄,买来一叠信封和邮票,把兰若馨收到的情书原样寄回,用的是《围城》里方鸿渐的手法。男人情敌间的斗争远胜于女人。
三点,陆平去了党支部办公室。一进门,放眼望去,只见人头簇簇。室内聒噪不堪。男的一个个仿佛得道高僧,开口闭口的全是人生哲理,谈佛论禅,满嘴云山雾罩唾沫横飞,吸引了一帮女生在旁听。台上站着个穿学生装的大女孩,稚气的打扮与她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符,想必就是胡之适所说的“王老师”了。陆平就近拣了个位子坐下,纵观全场,见兰若馨和吴坤他们都在,曹默存等人也来了,顿时豪情万丈。
“喂!兄弟,挪个位子。”
陆平抬头,一位伟人站在面前,气宇轩昂,相貌不俗,拥有中国古代文人的瘦,而且瘦得骇人,几乎是皮骨相连,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全凭内在的精神支撑。陆平不由一惊,顿生崇敬之情,往旁边挪了一大步,陷些摔地上。那伟人毫不客气,吝啬得连“谢谢”都舍不得说,一屁股坐下,椅子被摇得吱吱作响。瘦子的密度通常是很大的。
陆平觉得此人颇有研究的价值,于是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巫山云。”伟人铿锵道。
“巫山云?”陆平一时不解。
伟人正等他发问,随即引用诗句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得意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巫山云卖弄完毕后,静坐一旁,等陆平夸“好名字”。陆平料他取的是笔名,不曾理会,又见兰若馨和吴坤那厮在说笑,眼里放火,一时忘了说恭维话。
巫山云脸上挂不住,油然升起一种卖出去了货却收不到钱的愤怒和尴尬,冷冷地:“你叫什么名字?”
“陆平,一路平安的意思。”陆平随口说。
过了会儿,巫山云忽然从沉睡了几千年的梦中醒来,恍然道:“你这人就是陆平啊?”
陆平吓了一跳,暗骂这小子一惊一咋。在巫山云嘴里,“陆平”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污秽之词,不值得自己开尊口,用“这人”来形容,表示不排除陆平是其他物种的可能性,譬如猪狗牛羊。
“哥哥正是!”陆平潜意识里在说,脸上却不得不弄出笑容,窘迫道:“是啊。”
巫山云不肯饶恕陆平刚才对他的不敬,旁引博征说:“我听吴坤说,你这人胸无大志,却好耍嘴皮子,是吧?”
陆平暗骂吴坤败类,文绉绉的:“小人诽谤,非君子所为,当唾之。”
巫山云大笑,夸陆平好才华,转而攻击吴坤。陆平也加入讨论。
王老师站在台上,瞪圆了眼,口中念念有词,掰着手指头学张衡数星星,反反复复点了好几遍,见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发话:“同学们,静一静。”
声音小得像单车漏气,湮没在熙闹声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王老师抿着嘴,略有尴尬之色,提高了几分贝,再次说:“请同学们静一静。”
台下仍是嘻哈一片,一派当今文学的发展前奏。陆平正在对吴坤作人身攻击,巫山云在他的误导下终于认识了吴坤的真面目。
王老师自觉师严扫地,竭力挽回,抬起手想要一掌拍案;但转念一想,觉得不明智,无辜让自己的手遭殃,划不来。于是躬身寻找替代品,老天有眼,居然在桌子下翻出一把戒尺——这种千百年来类似于皇权的东西。王老师高高扬起戒尺,却听一声“啪!”重重地落在桌上,震得人心口发疼。众人吓了一大跳,怔怔地望着她,脸上都带着奇怪表情。室内的空气顿时凝固,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声。王老师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一脸绯红,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气,丈着余威尚存,继续说:“各位同学,今天呢,我们来写一篇关于‘三农问题’的文章好不好?要是写得好呢就可以加入我们文学社。好啦!现在,我把纸发下去,你们要认真写,文体不限,内容要光明健康积极向上,还有,千万千万不要紧张哦!”
巫山云摸摸胃,自己问自己:“晕,这女人几岁了?听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幼儿园老师吗?”
陆平在台下背着光明暗笑,心想,女人的清纯与幼稚区别于年龄,少女的可爱是清纯,妇女的可爱就是幼稚了;反之,少女撒泼被赞为有个性,妇女撒泼却常被示为没人性。
众人长吁一口,心脏白受惊吓,原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方上扫黄打非的作风,吓唬人而已,遂又恢复说笑。巫山云继承了评论家的爱沾风头和文学家的爱出风头,对自己的才学宠爱有加,对着坐在身旁的一位美女暗自感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1。
女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陆平前面的一个小子转过头问他:“哎!同学,什么是‘三农’啊?”陆平暗笑,告诉他是“三个农民”的意思。
中国学生写的作文有一大特点,千篇一律陈词滥调,且喜唱赞歌,感动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木头听了都会点头相信——仅仅是木头相信。陆平素来只喜好受别人的吹捧,而不喜欢吹捧别人。无奈,他被别人吹捧的机会毕竟太少,如今要写这么一篇大唱赞歌的作文,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挠首搔手冥思苦想了半天,仍是无从下笔。陆平望纸兴叹,喟然道:“妈的!什么狗屁作文!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低头,无意间发现屁股下垫了张报纸,新的。陆平灵光一闪,计上心头,连忙扯出报纸,颠来倒去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一篇关于“三农”的评论文,下标“新华社特约评论员”,单单这个头衔就大得吓死人。陆平写作文一向憎恨抄袭,这是他的原则,可见得落伍。怎奈,现今男人的原则和女人的贞操一样难守,陆平为了能加入文学社,与若馨在一起,变聪明了些,索性也能屈能伸。提起笔,对着报纸,大段大段的剽窃,经过拆散打乱后再重新组合,就算是自己写的了。东拼西凑齐了字数,搁在一旁。
陆平侧过头,一瞥巫山云的卷子,惊得趋之若骛靠过去。他的作文里警句堆砌,犹如尼罗河的洪水,泛滥成灾,诸如“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陆平叹为观止,自愧不如。巫山云睥睨斜视,注意到陆平脸上的欣赏神情,心中得意,忍不住炫耀:“怎么样?可否有种‘雨里孤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的感觉?”陆平白了他一眼,不肯承认,吐出两个汉字:“臭美。”巫山云圣洁的名字被熏臭,掉书袋说:“没关系,山人我‘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嘛!”然后附上几声干笑。陆平起鸡皮疙瘩,想,来文学社的净是一帮自恋狂。
302寝室瘟神不散,继陈乘之后陆平也大病一场,而且病得不轻,告了两天假,向陈乘讨了几包吃剩的药,和着水吞下,躺在床上呻吟不止。曹默存和方风伟居安思危,大骂寝室风水不佳,晦气。陆平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酸软,脑袋里晕晕忽忽的,阵阵疼痛。躺在床上,鼻涕一重,心头一阵酸涩,有些想家,两眼泛潮,恨恨的想我陆某人壮志未绸竟要客死异地。陆平躺了一天,粒米未进,睁着两眼呆呆的望天花板,似在等死,脑海中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人,有若馨、兰花草、雷啸天、父母、邱沨,甚至还有吴坤。越想越寂寞,流下两行泪。寝室里一只孤独的耗子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看着陆平。陆平叹口气,暗想,同情我的竟会是一只耗子,而想念的人却一个也不在身边。陆平侧头过闭上了眼。忽然,听见一声“吱呀”,门开了。陆平以为是曹默存他们,没理。
“陆平,听说你病了。”是个女孩的声音,很柔,很轻。陆平转过身,笑了笑,是唐莲香。病人都是很脆弱的,他的鼻子有点酸。
“你不上课吗?”陆平一脸憔悴,笑问。
唐莲香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很红,很大。唐莲香低头说:“我不知道该带什么,所以——你饿了吧?给你。”陆平摸了摸鼻子,忍着,笑笑。唐莲香不自然地站着,低头拨弄手指。
陆平起身,扔掉床上的几双臭袜子,窘促道:“你,坐吧!这地方有点乱,真是不好意思。”他见床上还有一条内裤,趁她不注意连忙往枕头下塞。
“好点了吗?难受吗?”唐莲香低声问。
陆平回忆起那个背她的夜晚,感觉那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梦境,忧郁道:“好多了,谢谢你,兰花草。”唐莲香眼里似含泪水,转过头。陆平心头一震。
李福奎进来了,手里端了份快餐,见唐莲香也在,吃了一惊,没说什么。
“小子,没事吧?能不能挺住?要实在不行就往医院送吧?”李福奎把快餐盒放在陆平旁边,指了指。李福奎是他最好的朋友。
陆平逞强说,区区小病何足挂齿,让疾病来得更猛烈些吧!
李福奎骂他变态。
唐莲香也笑了笑。
“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李福奎说完即走。
唐莲香也起身。陆平忙问:“怎么?你也要走吗?”
唐莲香笑说:“你吃饭吧!我给你去倒杯水。”
陆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或者只是感动。陆平是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可他清楚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兰若馨。小鱼和兰花草,终究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河岸,彼此默默地祝福。陆平才十七岁,许多事情他并不懂,也不可能懂,他是一个懵懂的少年,懵懂得不知道什么是浪漫;浪漫是虚幻的,陆平不喜欢虚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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