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陆平的病好了,好得和来时一样快。
那晚,陆平做了一个梦,是恶梦,他梦见若馨死了,离奇的死了,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陆平一直在喊,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可他却无法醒来,无法睁开眼,虽然他也在努力挣脱梦魇,可这个梦似乎很真实,真实得他可以看见头顶上的天花板,恶梦一直缠绕,直到他一声大叫,大汗淋漓的醒来,感觉像从死亡的牢笼中逃脱。陆平发现他对若馨的眷恋不仅仅是喜欢,若馨已经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不能失去这一部分,就像不能失去心脏。
上午第四节课,数学老师对数学爱不释手,一个三角函数问题竟勾引出十多种解法,高深莫测。学生们自惭浅薄,倒下了一大片,全趴在桌上等放学。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学符号,仿佛脸上的麻子,没有想看的欲望。一班人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几乎每隔一分钟看一次手表,口里默念倒计时。终于,美妙的铃声响了,趴下的那群人两耳一竖,嗖地一声全坐直了,一个个神采奕奕。老师不理,秉着数学家们一贯的执着,在讲台上大谈三角形的稳定性及它为什么会有三个角,并龙飞凤舞地写出一大串众人不识的奇怪字符。在陆平看来,拖课和体罚一样,是水平低劣的表现。二十分钟后,老师不动声色,继续讲题。学生们饥饿难忍,好几个带头拿起调羹,敲木鱼似的击打饭盒,表示抗议。一时间,教室内锅碗瓢盆齐声发作。岂料,那老师已皈依佛门,四大皆空,全然不理会,陶醉在自我中。陈乘定力不佳,饿得差点晕厥过去,趁老师眼花,一不注意从后门溜走。曹默存由于憋了泡尿,膀胱快撑不住了,威胁到人身安全,也跑了。几分钟后,教室里没剩几个人。陆平是从窗户爬出去的,那离食堂近。
食堂的景象令陆平大失所望,盘里只剩些残羹冷炙。厨师正在剔牙,一脸油光地冲几个打饭的女生媚笑,露出一嘴黄垢。陆平望了眼饭菜,气得跺足,后退一步,不慎绊倒了椅子,一倾,撞在别人身上。那人正端着饭盒张嘴准备用餐,不料惨遭横祸,脚跟未定,一抖,汤洒在了手上,嗷嗷大叫,烫得把饭盒甩掉,泼了一地。陆平大骇,吓得忘了饥饿。
那人的脸气成了猪肝,怒骂:“操——你这头猪!”
陆平唯喏地点头,承认自己是那种动物,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不饶,口诛道:“那你是故意的啦!没长眼睛啊!没眼睛还有来两个洞呢!砸我饭碗!”
说罢,无不怜惜地看了眼地板。陆平又默认自己只长了两个洞。
周围有人围观。陆平大窘,勇敢地承担责任,细声说:“要么我帮你再打一份?行吧?”
那人正等陆平的这句话,一脸鄙夷,躲在外文里兴风作浪:“哼!craven!1还不快点!”
陆平在众目睽睽中颜面扫地,暗暗告诫自己:做个成功的失败者。瞟了眼围观群众,体现自己的大度和与世无争,鼓足勇气,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径直走去,大声说:“师傅!给我多打点菜,得有油水的,干瘪瘪的不要啊!”又指了指一盘几乎是原封不动的炒辣椒,恶意的笑笑,用调羹一拨,盖在饭下面。
那人得意地笑。
李福奎遁声而来,两手扒开人群,一路嚷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挤进去后,两眼逼视那人,自我答复:“陆平,谁敢在这动你?妈的!讹我兄弟是不是?”
那人害怕,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理胜三分,说:“这人打翻了我的饭盒。”
“我已经赔你了。”陆平有了靠山,胆量和声音也大了许多。
“既然如此,那,你,走吧——”李福奎故意把后两个字说得飘渺无力,仿佛黎明鸡叫时的鬼,以衬托自己的伟大。
那人自知以一敌二没有胜算,安慰自己作战略性撤退,暗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自己还不是君子,更无需十年。走时,嘴里嘟喃了一句,似在咒骂。李福奎瞪了他一眼,那人闭嘴,走出二十米,确定安全后,吐口唾沫愤愤地骂:“呸!人仗狗势!”于是,陆平又从猪轮回成人。骂完,顿觉身心畅快,扒了口饭,一嚼,辣得呲牙咧嘴,想骂,舌头不听使唤。
几天后,文学社传来消息,陆平正式成为文学社社员,同时加入的还有兰若馨、吴坤和巫山云。其他p4成员全部落选。曹默存背负“金庸二代”的威名,自信天下第一,落选后,大肆攻击文学社的水准,陆平夸他有批评家本色——用他人的失败造就自己成功的一种人。
负责文学社的是一中的教研主任梁鸿,此人与东汉“举案齐眉”的梁鸿同名姓。梁老师专门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小有名气,在古人的帮助下,几年下来,颇有心得,出了四五本著作,且每本厚如城砖,洋洋洒洒百万余字,里面介绍些“辞赋、律赋、五律、五绝”之类的东西,小城人看不懂,纷纷称他教授。教授沾上了大多数作家的毛病,嫌弃“梁鸿”这名字不够含蓄,而且盗了死人的光,于是取一笔名“太白”,又担心太露骨了,李白会找他算帐,索性卖起老来,把孟轲大卸八块,字“子皿”,号“车可”,又称“西坡居士”,以备后用。社员们对梁鸿的掉书袋极为反感,根据意识流的手法,硬给他生造一笔名“太痴”,背地里都称他“太白痴”。
梁鸿年逾五十,已是知命之年,知识相当渊博,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梁老自诩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和,大到诸子百家,小到诸子百家他妈,无一不知。满脑子的学问排挤得头上毛发一根不剩,形成一个标准的球体。
梁鸿摸了摸脑袋,半古不白,登台说:“各位同学,尔等乃是我文学社之新社员,既如是,你们就务必明白何为文学。”
梁鸿不肯饶恕任何展现自己学识的机会,引用《辞海》,背诵道:“这个文学嘛!乃社会意识形态——之一。中国先秦时代曾将哲学、历史等书面著作统称为文学,”想了想,又说:“嗯,到了魏晋南北朝呢!又将文学分为韵文和散文两大类……”梁鸿有些心虚,端起茶杯放在唇边,眼角扫视台下。社员们见识不广,没有异常反映。梁鸿继续侃侃而谈。
陆平在台下恹恹欲睡。文学固然高尚,文人却未必。陆平见兰若馨身旁还有空位,俯下身,半蹲着,趁梁鸿喝茶之际,偷偷潜过去。兰若馨正手捧笔记,被吓了一跳,低声问:“陆平,你也来啦!好些天不见你,忙什么呢?”
陆平为博取同情,说他在和病魔做殊死斗争。
兰若馨关切问:“好些了吗?我都没去看你,真对不起。”
陆平不能显出自己的体弱多病,忙说:“好多了,好多了。”
兰若馨安慰完毕,笑笑,重新拿起笔记本,两眼向前。陆平努力把自己要说的话精兵简政,憋出一句:“若馨,你怎么会想来参加文学社?”
“也没为什么,就是来这学习,你呢?”兰若馨笑说。
陆平不敢说为了你,也表示同意,狡黠道:“我也是,学习,学习。”
梁鸿江郎才尽,背不出了,寻找替代品,舍爱说:“下面请文学社社长周宏近同学谈谈他对文学的认识。”
众人只好鼓掌。
陆平抬头一看,傻了眼,社长居然是前些天在食堂门口被自己砸了饭碗的那小子。陆平暗骂怨家路窄,忙低下头。
梁鸿的脚向左边挪了几步,站在一旁,不忍离去。周宏近臭美地一甩头发,迈上讲台,目空一切,闭起眼睛就说:“我没什么可讲的,关于文学,梁太白老师已经作了很全面的阐述。”
梁鸿一听,脸部表情复杂化,心里既恨周宏近给自己生造名姓,同时又因马屁拍得中肯,有些飘飘然。
“但是,梁老——师主要讲述的是中国古代文学,现在由我来讲讲西方文学。”周宏近有意抬杠比高低,“就我个人而言,我比较偏爱marktwain和ohenry1等人的作品,主要是因为他们作品中的sickhumor2,另外我还崇尚意识流文学及颓废文学……”
梁鸿不识外文,在一旁望文生叹,表情一时难以控制,仿佛晚清思想与西方近代文明的冲击。
周宏近唾沫横飞,吹嘘了一通,卖弄完毕,还不忘拉个垫背的,说:“下面,我想请一位同学上台来谈谈他加入文学社的动机。嗯,那个叫陆平的请上来。”他的最后一句话好比中央的拨款,经过了层层过滤,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
陆平动机不纯,听罢,大惊,额头冒汗,暗骂这小子公报私仇。愣了一会儿,兰若馨推了推他,说:“陆平,该你了,好好讲哦!”
陆平实在逃不过,鼓起勇气惶恐上台,大脑中没有丝毫演讲的影子。站上台上,手足无措两颊发烫,难堪地准备胡捏。陆平睁着眼睛说瞎话——总比没说好:“嗯,我参加文学社的动机嘛,没什么,只是好奇,好奇罢了。”他顿了顿,思索下一句该说什么,可话又不会自己主动跳出来,心里一急,思绪像是竹篮里打的水,全然收不着,感觉台下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一窝火,反倒变聪明了,说:“其实,我认为文学就是一座高山,我们就是这登山的人。记得有这么个事:有一位画家问一位登山爱好者,他问‘你为什么而登山?’结果那登山却反问‘山——在哪啊?’”
陆平留了个深远的问号,蒙着层神秘面纱,两眼逼视台下,好象山就在下面。
几秒钟后,掌声迭起。
周宏近原想让陆平当众出丑,不料却适得其反,陆平的成功说明了他的失败。陆平显然比自己更能唬弄,而且唬弄得不留痕迹,是个高手。周宏近正面斗法不过,躲在人群里瞪眼。
“好厉害哦!大哲人,山在哪啊?”兰若馨抿然道。
“故弄玄虚吧?”吴坤侧过头,打击道。
陆平故意不理,冲若馨笑说:“山在哪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在山上吧!”
吴坤咬牙。
“哇!若馨,你换发型啦!好漂亮哦!剪了吗?”陆平瞥了眼吴坤,夸道。
吴坤切齿。
“是吗?昨天刚剪的,不会很难看吧?”兰若馨笑道。
吴坤学聪明了,不等陆平出口,抢答说:“当然不会啦!”
陆平开心地大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告诉我?”若馨笑问。
陆平只是摇头,大笑。
兰若馨拧了他一把,嗔道:“还笑!不许笑了,听到没有?”
陆平忍笑,改在兰若馨耳旁私语,他向吴坤学的。但是,如果是两个女孩在一起窃窃私语,会让人觉得有一股阴谋的味道。
梁鸿从讲台下搬出厚厚一叠纸,说:“这一期的《芳草》刊登了你们的文章,都在这了,现在发下去,每人一本。”
陆平接过《芳草》,翻开封面,自己写的——抄的那篇文章赫然印在首页。陆平良心不安,胡乱翻了几页,粗粗看了看,里面全是赞歌,撇开腔不停的抒情,不停的“啊”,恶心和厌恶抵消了陆平心里的一丝羞愧。兰若馨写的是一首散文诗——把散文断开一句一行写的一种诗。
梁鸿吹嘘说,我校文学社是培养文学新人的摇篮,确实是摇篮,摇得都睡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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