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老周家的大女儿添了个女宝宝，周家伯母送来染朱的喜蛋，还请父亲为他家的外孙女起个学名。父亲笑说，学名不敢当，就起个小名吧。也不知道老父什么心思，居然给那么个漂亮娃娃取了个小艾为字，于是全院的人便称小宝宝为小艾。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当时的心态是很鄙薄的，他玩了把文字的游戏。

周家的女婿是当初来小城服支左的军人，人长得高大又精神，周家的女儿正值芳龄，悄悄爱上了这个年青的军人。那时节有这样的女婿是件荣耀的事情，周家除了欢喜以外还有几分得意。周家的女婿虽出身农村，又是军人，可是对父亲这样的学者倒还尊敬，也许是周家女儿的枕边私语吧。父亲因为这个情节还免去了不少的劫难，时间久了父亲对他颇有好感。只是后来他没有能够留在小城，复员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务农。周家伯母的态度也随即改变，想让女儿与农村的女婿分手，另择佳婿。因为周家女儿绝对是个美人。

这时的小艾已经能独自跑到后院摘花扑蝶了。父亲见到小艾特别的疼爱，每次小艾的到来，总以果饼诱之入怀，用他的胡须去轻扎她桃花般的小脸，那神态婉似一对父女。每每看见这样的场面，我就特别的嫉妒，在记忆里父亲是从没有如此亲昵对待于我的。但是小艾看见我就会挣脱了父亲的怀抱，转投到我的身上，骑在我的肩头去摘还未成熟的石榴。父亲在一边不停的嘱咐，满眼担心的神色，我越发的逗着小艾做些让父亲心惊肉跳的动作，直到母亲出来把小艾接手抱去。

小艾长到十岁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女孩。眼睛跟他父亲一样大而且有神，白里透红的肌肤，灵巧的小嘴，真让人爱煞。只是小艾特别文静，甚至是少言寡语。那年她变成了单亲的孩子，她的母亲还是没有守住当年的爱情，离开了那个兵哥哥。并且很快另抱琵琶别嫁，当她的父亲办妥了手续，捧着自己的女儿的脸失声哭泣时，泥塑的人都会被感动。可怜的小艾望着自己的爸爸一步一回首的样子，跑着躲进后院的花草深处哭泣，那声音唯有一个惨字可说。十岁的女孩已经有了思想！

小艾喜欢书法，便随我一起摹柳公权。小有根基后，父亲竟亲授王右军的《兰亭序帖》。初学之时，难免出错，父亲斥责有加，我心疼于她，对父亲说游戏的东西，何必这样认真。父亲竟大怒，说你没有那天分，也想毁了她的前程。我知道父亲对小艾的爱已经不是先前的喜欢了。

劫难之后的父亲很少与外界接触，却为了小艾的读书问题奔走忙碌，终于把她送进了实验学校。周家伯伯知道父亲的声望，一心想让小艾投入父亲的门下，而父亲却始终未允，只是说顺其自然的好，如果小艾果有天赋，应该另择良师调教。其实小艾的天资早显于人，不然父亲怎么会自己教授她右军的法书。年少的小艾怎么会知道父亲只是不想与周家过于接近，只当自己没有学好，竟对着我大恸，说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对这个小女孩我已是宠爱交加，见不得她的泪水，便直说其中原委，小艾竟能明白其中奥妙！接下的日子她更加用功，对父亲也是更加贴心，还时常淘气撒娇，把父亲搞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书法是门综合艺术，特别需要古文学的底蕴，没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就无法有质的提高。所以在小艾入门后，父亲开始教授她诗文经典，大讲理论。把个小女孩调教地像个闺阁中的千斤小姐。我一直反对父亲如此，不时把小艾领到外面，这样年龄的女孩不应该长留在书斋古籍之中，外面才是她的世界。

随着岁月的增长，小艾犹如出水的芙蓉，清艳绝伦。这时她的书艺也渐渐融贯而通，小有成就。只是性格越发内向，沉默少言，活脱脱一个冰美人。只是在与我单独相处一室时，才有少女的羞涩，肌肤偶然间的相触，也会举促不安，脸儿红润。

可是她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邀她出游也腼腆应允。长居书斋的她和大自然拥抱，那一刻的美态真的无法用语言描摹。那是大学里暑假里和她去的最远的城市，我问她想去哪里，小艾想也没有想就说出绍兴这个名字。

小艾在兰亭的虔诚让我感动，才多大的孩子，就这样古典，居然还想坐在溪边流觞吟诗。我忍不住用狂语嬉戏，小艾一脸正色，对我说在这样的圣地，你也敢亵渎。本来是想改变她的，却不想到了为她而变，到了这份上，只有缴械投降。小艾对着远处的山峦对我说，晖哥哥，再过两年我长大了，你愿意带我离开小城吗？我想去别的地方，永远离开这座城市。我说，小妹妹你不怕我把你拐了卖了。

小艾瞥着我，轻声问道，你舍得吗！

这一瞥，足以让沧海变桑田。

正当我悄悄地全力地为两年后的离去准备时，小艾也在为离开小城发奋读书。那年她已经读高二，成绩惊人的出色，特别是文科没有人可以和她相比。我们做着美好的憧憬时，一个从海峡那边来的不速之客打乱了我们的阵脚。荣归的周家台眷里有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他为小艾的美貌打动，欲携归台湾做妻。周家伯母自然一万个欢喜。小艾闻听此讯哭得个泪人一般，跑来扑到我父亲的怀里，求他做主。只是父亲又怎么可能有主可做，小艾回首望我，眼里满是哀求和希望，而我此刻又怎么可能带她去远方翱翔！

小艾一急便病倒了。这一病解了她燃眉之疾，而让人揪心的事情却因她的病刚刚开始。

小艾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低烧不退。当父亲把上海的朋友请下来诊治时，谁有能想到那是灭顶的时间。我可怜挚爱的小艾她竟已经无药可救了！老天怎么忍心让如此美丽绝代的女孩患上血液病这个绝症呢！难道真的是天妒红颜，红颜薄命！最可怜的是周家放弃了治疗，她的母亲再婚又有了个弟弟。她的父亲从遥远的山村赶来时，带来的只是两行眼泪。父亲倾其全部精力和法力，竭力想挽救她的生命，可是小艾还是走了！

最后的时间是我陪她度过的，父亲已经不再反对我们的恋爱。卧床的她依在我的怀中，以泪洗面，她说她不要死，不要离开我，她还没有跟我去北方，她还没有随我去南方，她要躲在我怀里做我的小妻子……·

我的心象被刀割剑戮。怀中的女孩本是我一生的挚爱，我设计了未来，我愿意与她厮守百年。但是她还在我的怀中离开了尘世，她的眼角还流淌着未干的泪水。那一刻我知道我所有的梦都结束了，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所有的爱都用完了……

我终于离开了小城。我真的好怕想起那山麓中孤立的香冢，我怕我会一头撞上去，从此永远相依。

唯一带走的是她写给我的右军体的条幅，那是我二十岁生日，她十二岁时写的：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

渭城已远波声小。

二00五月十月十二日修定

西苏于吴中沁庐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10-12　17:26:0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