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就在第一次轻轻揭开时,照片上端的中间已经撕开了一个极小的裂口,而她却没有发现。她低估了那细细的白色两面胶带的黏附力。
他还没有回来。
那撕裂开来的另一半照片上的他一脸的心不在焉,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使得她更加焦虑不安。
这是候鸟南飞的季节。这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妻子彭小璞在等待丈夫张建宇的归来。
下午,彭小璞从丛总那沉默不语注视她的目光中读懂了对她的不满,但她仍作糊涂,她收拢目光,与丛总对峙,不卑不亢。她决计今天就是天塌地陷,也必须要请假提前回家。她等待丛总妥协。
这是彭小璞在上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就做出的决定。那一天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那一天是他们夫妻的唯一值得纪念的重要的日子。那一天她和丛总的车开出机场时夜幕刚刚降临,车窗外朦胧的景物匆匆向后退去。司机小汪真是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地放慢了车速,也许是路旁摇曳的灯光激活了丛总已十分疲惫的神经,丛总临时改变决定,于是车便停泊在了路旁一个小店的门前,从而导致彭小璞的计划无奈搁浅。
彭小璞的决定是在午夜走进家门的一刹那间决定的。她拼尽力气将瘫软于客厅地毯上的丈夫张建宇拉扯到卧室床上,而后她不断倾泻出胃中内容物,将已干结于沙发、茶几、地毯上的污物擦洗干净。张建宇沉沉地睡着,甚至没有鼾声,没有呓语。彭小璞感到倦怠的同时,感到了忐忑不安。
丛总的让步向来不失半分尊严:好吧。但是你明天去山江的事不得耽搁,把那里的事情定下来。记住,不得低于28%。我去英国五天回来,在我回来之前山江的款必须提出60%。丛总说这些话时依然未露一丝笑容,而彭小璞已经舒展了面部肌肤,释放了胸中内存。
彭小璞与张建宇已经经历了十九年的婚姻。彭小璞对这份婚姻至今不曾动摇不曾厌倦,她甚至认为倘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抱怨,都是做人和处世的吹毛求疵。上午公司的会议一开就是三个多小时,会议结束便已到午餐时间。走进餐厅她顺手打开手机,方才接到女儿两小时前发出的短信:
喜报----一等奖学金。喜上加喜----速看今日报纸。
女儿张彭是她的安慰是她的骄傲。读医科大学的张彭刚入大二,天生丽质,品学兼优。这喜报之一本不在彭小璞的意料之外,这喜上加喜凭以往的经验亦不外乎喜好舞文弄墨的女儿又在报上发表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散文。这是女儿惯用的伎俩。尽管彭小璞并不赞成正值豆蔻年华的张彭舞弄那些杯水风波无病呻吟的文字,但她无法拒绝女儿纯净明丽的美文中所透露的灵性所散发的气息所展示的色彩。
彭小璞午餐吃得很少,这绝非受女儿短信的左右。直至回到办公室扯过当日的地方报纸,她仍然心不在焉,她在思忖下午说服丛总的对策,她在蓄积力量以应付即将面临的风险。她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报纸,心不在焉地浏览着文章标题,心不在焉地游移目光至右下角倒头题市委组织部的“拟任干部公示”,于是心不在焉地看到了丈夫张建宇的照片和名字。
她心不在焉。
突然她惊诧于自己此刻的漠然。
曾几何时她狂热地欣喜于丈夫的平步青云,却不曾留意始于何时自己已如此的漫不经心。她真正感到了忐忑不安。
她忐忑不安。
几番犹豫,彭小璞拨通张建宇的手机:我,我,我在家呐。彭小璞口吃起来。张建宇的回答简明扼要:我在饭店。而后便是倍感空旷的忙音。
彭小璞收拾起已撕裂开来的照片于衣柜中,照片上的自己还在微笑着。
我们去照相。清晨,打开窗帘,彭小璞试探地对刚刚醒来的张建宇建议,她等待他以种种理由婉言拒绝。他在用手搓脸,一直在搓,仍然在搓。她失望了,背过身去,走出卧室。
真是好累啊。行,去吧。他突然答道,甚至不予追问其目的和缘由。彭小璞油然而生些许激动,但远不及突发其想时那般热烈。
化妆师妙手回春,两个多小时的紧张打点,徐娘半老的彭小璞俨然回归娇俏新娘。张建宇百无聊赖地逛遍附近的几个家电城和大小书店,又去吃下一碗牛肉面,他一路打着饱嗝回到婚纱影楼,便被眼前景象怔住,立时屏气敛息。彭小璞清楚地目睹张建宇的神情变化,她在豁然开朗之中似乎悄然滋生出几分羞涩。然而,张建宇眸子里的那一道霞光宛如流星,瞬间便消失殆尽。
经历烦琐的化妆、试衣和摄制过程,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尽管丛总的脸自始至终绷紧着,可一路走来,彭小璞却是情难自禁地舒展面容。从超市出来,她直奔婚纱影搂,还是那位老太太端坐前台,笑容可掬。
满意吧?到我们影搂来的没有不满意的。老太太津津乐道,先发至人。
彭小璞心中暗自惊叹,现如今的化妆和摄影竞有如此回天之术。由此她对化妆又有了新的认识。
你们刚刚认识不久吧?老太太漫不经心的一句问话使正自我陶醉的彭小璞惊异万分。
您何以见得?彭小璞不由自主追问。
看起来你们不是那么自然,不是那么随便,不是那么亲热,不是那么紧张,不是那么兴奋,也就只有你们这个年龄的人还能够保持理智。老太太由衷地感叹。
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是十九年的夫妻。彭小璞似在辩解。
老太太膛目结舌。
是啊,十九年,相敬如宾。情同手足。风平浪静。静如死水。时间真的是长河吗?
彭小璞将照片挂到墙上。鬼使神差,无论远近左右如何变换角度端详,她总是感觉挂在床头墙上的照片有点儿向左倾斜,抑郁着彭小璞的情绪。摘下轻轻揭起,微微挪动少许。重新挂上,感觉依旧。再次摘下,又重新挂上,如此三番五次,便超越了照片的承受能力。待彭小璞幡然醒悟,已悔之晚矣。
时钟指向十点。彭小璞再一次拨通张建宇手机。我在茶馆。张建宇的回答依旧简约。
彭小璞站起身来,久久地望着满桌的酒菜,茫然不知所措。餐桌上花瓶中的情人草有些干枯,转身去拿喷壶,却不小心将其打翻在地,喷壶的压杆儿不幸折断,无法压出水来,她只好倒净喷壶中的水,而后弃之于垃圾桶中。
她重新打开九阳电磁炉,再一次将凉透的水烧开。她只煮了十来个饺子。
张建宇回到家时已是午夜零点。彭小璞是在张建宇掀起被子进入被窝儿的时候被惊醒的。硕大的床头柜上的精致工艺台灯放射出妙曼柔和的光环。
彭小璞搂住张建宇的胳膊:吃饱了吗?再给你弄点吃的?
张建宇答非所问:太凉。省局来人了。张建宇说着身子向外挪了挪。
照片被我弄坏了。彭小璞满怀愧疚,追悔莫及,她再次搂住张建宇。
张建宇不断地打着哈欠,自言自语:说是提神,并不提神,这碧螺春一定是假的。张建宇睡意朦胧。
其实斜又何妨,比萨斜塔若不倾斜,岂能成为名胜。彭小璞自嘲自慰。
彭小璞侧身仰视丈夫,倦意在瞬间悄然隐去,心中涌动起一种莫名的欲望,手轻轻地伸了过去。
抱抱我。彭小璞心底热切渴求,双眸热情洋溢,但却无声无息。
张建宇静静地躺着。
彭小璞的手动作起来:我明天去山江,恐怕要五天才能回来。
张建宇仍然无动于衷,良久:我累了。极其微弱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分外清晰,而后便是均匀的鼾声。
彭小璞的手停止动作,悄悄地缩了回去。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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