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辆疾驶的加长货车超速追尾，猛烈撞击势单力薄的奥迪轿车，顷刻间，彭小璞被势不可挡的惯性弹起，击碎风挡玻璃，俯冲直下，径直冲向公路旁的护栏石柱。同车年仅23岁的司机被挤在座位于方向盘之间，口吐鲜血，当场殉职。

正是万物凋零的时节。正是万物成熟的时节。

张建宇木然而立。凝视满脸血迹、满身灰土的妻子。凝视躁动不安、喷射呕吐的妻子。凝视昏然嗜睡、不省人事的妻子。凝视在抢救室内外川流不息忙碌的医护人员。茫然、空寂、孤独、无措，纷至袭来，袭扰此时此刻仍麻木迟钝的神经。

小巧玲珑的邱月朗一直静静地靠在张建宇的身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似在搀扶，似在惶恐。

伤在哪儿？他心中在问。

姐，姐，你怎么啦？伤在哪里？怎么这么多的血啊！彭小璞的孪生妹妹彭小玉冲进抢救室，惊骇之中，她想拥抱姐姐，她想为姐姐擦拭满脸满身的血迹，却又无从下手。她潸然泪流。

脑外科方主任突然之间目光盯死彭小玉，表情肃穆，护士长刘兰若和两名护士急忙上前将彭小玉拽到一边。

邱月朗的手已经悄悄地松开了。

你是家属吗？医生径直面对张建宇。白衣白帽白色口罩遮掩下，难辨医生的神情。

嗯，是。张建宇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曾听清。

医生的陈述毫无感情色彩。入院诊断：１、重度颅脑损伤。２、弥漫性轴索损伤。３、双额叶脑挫裂伤。４、外伤性珠网膜下腔出血。右额颞顶部急性硬膜下血肿。

医生，你们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啊！彭小玉泣不成声。

医生在继续陈述。手术可能出现的后果：１、呼吸、心跳停止。２、麻醉意外，失血性休克。３、术后昏迷、偏瘫、失忆。４、植物生存，脑积水。５、颅内感染，脑疝不缓解·····

她伤在哪儿？张建宇如哽在喉。

接下来麻醉医师的交代使人倍感如履薄冰：１、全麻,气管插管困难，可损伤牙齿，发生呕吐、反流、误吸、喉痉挛、喉水肿、气道阻塞等。３、病人对麻醉药物的过敏及中毒反应，可致休克、呼吸心跳骤停。４、神经损伤、局部血肿，神经阻滞可发生气胸。５、麻醉手术期间可能发生低血糖、高血压、脑血管意外、心率失常、心肌梗塞、循环衰竭、心搏骤停等。６、静脉或动脉穿刺可发生局部静脉炎和血肿，深静脉穿刺可能发生出血、心包压塞、血气胸、栓塞等。７、麻醉手术中可能发生输血、输液及药物不良反应。８、麻醉手术可能诱发和加重原有的疾病。９、术中根据麻醉和手术需要有可能改变麻醉方式······

患者病情危重，必须立即手术。脑外科方主任浑厚的男低音掷地有声，不容质疑。他再次盯死了彭小玉。然后转身离去。

考虑好了，就签字吧。医生递过手术申请单和麻醉申请单，目光流露出同情。

签在哪里？白纸黑字在张建宇眼中变得模糊。

这儿。

哪儿？

右下角，患者家属签字那一栏。

在哪儿？张建宇依然分辨不清。

这儿。医生将申请单平铺于桌上，耐心地用手指点。

张建宇接过钢笔，下笔再三，竟然连张字左上部的那个小小的横折都未能画出。他分明身心在颤抖，却依旧一脸的漠然。

我来吧。邱月朗去拿钢笔，张建宇的手依然机械地紧握着，邱月朗的手便扣在张建宇的手上，僵持在那里。

小玉，你来，你来签吧。他脊背发凉，四肢瘫软，无奈发出求救。

姐夫……彭小玉痛哭流涕，接过笔来，执于纸上，却又久久犹豫不决，她紧紧闭上双眼，重力下笔，以致划破了纸张。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忽暗忽明,频频闪烁。

漫长的等待，无言的焦虑，彭小玉几近崩溃边缘。她依墙而立，无助无援。正视对面，张建宇与邱月朗并肩而坐。张建宇仰面闭目，无声无息。周遭空落，凉风习习，宛如置身无垠雪原。二十年前，父母相继撒手人寰，六年前，丈夫又携子离异远去，姐姐姐夫便成为彭小玉的至爱亲人，魂之所托，心之所依。虽然姐夫张建宇仅年长她三岁，但多年来，她赖为依靠，视若父兄。此刻，眼见对面姐夫那苍白浮肿的面庞和日益显见的眼袋，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为自己，为姐夫……

仿佛一切都在梦中，萦绕缠绵，混沌不清。惊闻噩耗之时，张建宇尚在家中酣睡，酒精的催眠作用抵制了绿茶的提神功能。此刻他没有勇气迎接小玉的目光，只能封锁双眸。伤在哪儿？他屏气敛息，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

时光长长流过，流淌成自然，流淌成习惯。他自然而然已不再操心家中的柴米油盐，他习以为常已不再经意妻女的饥饱冷暖。女儿曾经戏言：我们家中是双日中天，我是太阳，爸爸也是太阳，只有妈妈是月亮，不知疲倦地围绕两个太阳旋转，别人度过一日，妈妈度过两天。难道？难道真的被女儿不幸言中？小璞今年四十二岁，真的就到了约定俗成的人生关隘？

张建宇不禁愕然。

彭小璞和彭小玉这对孪生姐妹，五官体态秉性特征惊人地相似，一笑一颦举止言谈如出一辙。女儿三岁那年，张建宇去省委党校学习两月，归心似箭回到家中，见小璞独自一人正在厨房忙碌，便如饥似渴上前强行拥吻。他似乎从小璞的微笑小璞的矜持和小璞的躲闪中觉察出异常，然而小别胜似新婚，他无法自持，他来不及分辨，他急不可待欲以实施更进一步的举措，倘若不是小璞带着女儿适时归来，险些铸成大错……

姐夫是小玉的大树，姐夫是小玉的高山。二十一岁那年，小玉和姐姐大学尚未毕业，妈妈护理胃癌晚期的爸爸，四处奔波，日夜操劳，心力交瘁，突发心肌梗塞，先前一步撒手而去。于是爸爸单位的同事责无旁贷，轮班照护。张建宇被公派首班，而后他每晚必到，直至爸爸生命的终点。病入膏肓之际，爸爸为小璞定下终身大事，托付张建宇照顾他的一双娇女。小玉的梦从此开始，小玉的梦从此破灭。在理性的距离中，小玉难以逃避感性的纠葛，以至其后四年的恋爱苦旅中，她强迫自己的思想匆匆向对方走去，而情感却是步履蹒跚。她甚至暗中不止一次地抱怨妈妈当初为何选择剖宫生产，否则华诞于世的顺序亦许是姐姐在后自己在前。

小玉，坐下歇一会儿吧。张建宇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进去多久了？小玉微微倾斜身体，意欲将姐夫的臂膀作为自己的依靠。

很久了。邱月朗起身过来靠近张建宇，彭小玉闻到一股浓郁的“毒药”香水味儿。

有三个多小时了。张建宇转过身去，香水味儿亦随之飘散。

我姐会怎么样？彭小玉摇摇欲坠。

张建宇没有作声，来回踱步。邱月朗退回到椅子旁边，但是没有坐下，始终一副标准姿态，目不转睛地凝望张建宇。疲惫的彭小玉受邱月朗感染，用力挺直了身体。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