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手术结束,九死一生的彭小璞终于被推出手术室。送进脑外科疗区抢救室。一切安排妥当,邱月朗才离开医院。
彭小璞尚未苏醒。张建宇彻夜未眠,彭小玉彻夜未眠。彻夜耳闻彭小璞变化莫测的呼吸,彻夜耳闻心电监护机频率如一的声响。
小玉,小玉。张建宇轻声呼唤。
昏昏沉沉之中,伏在病床边的彭小玉突然听到姐夫张建宇的声音,她立时挺起身来,抖擞起精神,而目光却依然迷茫。
姐夫,有事儿吗?她声音有些嘶哑,咽部隐隐作痛。她继而发现姐夫的西装上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她心头一热,鼻子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小玉,回去休息吧。张建宇双手掩面打了一个哈欠,而后用力搓了搓脸。
彭小玉从姐夫温和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温暖,从姐夫亲切的目光中感受到了爱怜。她多么想扑到姐夫怀中痛哭一场,然而此刻她却只能背过身去暗自饮泣。
回去吧,小玉,你姐姐会没事的。张建宇关切地望着小玉,手轻轻抚在小玉肩上。
不,姐夫,我不走,我不走。彭小玉顺势靠在姐夫身上,大恸大泣。
这时,张建宇的手机响起优美的立体和弦乐曲《献给爱丽丝》,犹豫许久,他才掏出手机,他的左手仍停留在小玉的肩上。
张建宇极力压低声音:哪一位?啊,是米丽尔。张建宇的手从彭小玉的肩上移开,他快步走了出去。
彭小玉停止哭泣,她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脑外科疗区的抢救室是里外套间,玻璃隔断间壁并不隔音。张建宇的声音时高时低,传了进来:你的剧本的修改问题我已经交代给李科长了,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我的意见是把红叶家的状况改为在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帮助下,已经脱贫致富,他们家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劳力,是合家团圆的亲情。你认为如何?那好,就这么办吧。改完后你直接交给李科长,好让艺术团尽早按照修改后的本子排练。导演不能换了,对,还是邱月朗,有不同意见可以商量嘛。省厅电话通知调演时间要提前,我们都要抓紧。彩排时间也要往前提,所以你在今天最好把修改本拿出来,对,整体都不要改动了,对,对。我家里有点事情,这几天我恐怕脱不开身了。没事儿没事儿,不用,不用,就这样吧,再见。说到最后,张建宇亮开了嗓门。
张建宇返回里间,神情依然疲惫依然从容。
彭小玉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张建宇。
张建宇被彭小玉盯视良久,显得有点尴尬,他的解释便有些含含糊糊:一个业余作者,省文化厅搞全省戏剧小品调演,准备拿大奖的。他不再看小玉,走到病床前,轻轻地掖了掖小璞的被角儿。
彭小玉移开目光。
下午,彭小璞仍未苏醒。
经治医生通知,立即做气管切开手术。
是抢救措施吗?彭小玉问。
是。医生肯定地回答。
有危险吗?彭小玉追问,神情异常紧张。
有。医生再次展开白色的纸张,娓娓道来:气管切开,局部麻醉。可能出现的情况有,1、麻醉意外。2、术中大出血,神经损伤。3、术中甲状腺损伤。4、术后声嘶、呛咳、窒息。5、术后气管软化,拔管困难。6、术后气管、食管瘘······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姐夫,你签字,你快签字。情绪异常激动的彭小玉拼命摇头,泪水随之飞舞。
这一次张建宇不再推托,不再颤抖,接过钢笔,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彭小玉畅快地痛哭不止直至气管手术结束直至护士长刘兰若潸然泪落直至脑外科方主任怒不可遏地发出最后通牒。
方主任:这是做什么?现在不是哭丧的时候!
彭小玉的哭声嘎然而止,抢救室里鸦雀无声。
护士长刘兰若担心方主任的态度会激怒患者家属,她看到张建宇的嘴分明在动,仍然在动,只是在动,终未作声。
方主任紧锁眉头,旁若无人地走出抢救室。
冷静下来,彭小玉幡然醒悟,她把姐夫拉出抢救室拉到走廊尽头,悄声道:还没送红包哪,我们真是忙昏头了。
张建宇: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医院的院长和工会主[xi]我都熟悉,这拐弯抹角的还认识不少的人,直接送钱不好吧。再说手术都做完了,小璞还在昏迷着,这个时候人家不会收的,以后找机会吧。
彭小玉急不可待:正因为我姐没醒才更应该送啊,这一关接着一关,我姐靠谁保佑,靠天靠地靠你靠我都不行,就得靠人家主任和医生。姐夫,现在送还来得及,你不好出面我出面,实在不行,还可以请邱月朗帮忙·
张建宇左右权衡,六神无主,难以定夺:小玉,要不你就看着办吧,千万掌握分寸,别给人家出难题。给多少呢?我们可是不了解行情呵。张建宇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几张百元票子。
彭小玉接过钱,又拿过自己的皮包倾其所有:也就这些吧,给主任1000,经治医生500,给护士长100。彭小玉将手中的钱一分为三。
张建宇的目光从彭小玉手中的那一沓票面新旧不一的钱上坦然地移开,但是流出口外的话语却是惴惴不安:你那是多少,回头我给你。可千万掌握好分寸,别适得其反·
米丽尔还是来了,带来一个硕大的花蓝,鲜花五彩缤纷,顶尖的天堂鸟展翅欲飞。
病床上的彭小璞还是没有苏醒,胃管、氧气管、尿管、输液管······,星罗棋布,网络四周。
米丽尔泪水涟涟,悲悲切切:太不幸了,真是太不幸了,一个好端端的人,顷刻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张局长,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若不是去给李科长送剧本,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呐,您工作那么忙,日理万机,总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您分担一些崐······。
张建宇深受感动,眼圈儿红了,声音哽咽了:事情来的突然,我真的是手足无措了。
彭小玉如同蚁群缠身,从里至外颇感别扭。她不认识米丽尔,从皮肤和体态上看,她断定米丽尔不会小她很多。那厚厚的粉底,那弯弯的细眉,那夸张的宽额头,那深蓝色的眼线,那淡紫色的口红,那黑色绣花牛仔装,那别克牌运动鞋,那晶莹剔透的树脂片眼镜,那瀑布般流畅的韩式直发,组合起来,十分做作十分矫情。
彭小玉将米丽尔与邱月朗进行比较,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将这两个人扯到一起。彭小玉从床头柜拿过水杯和棉签,自然而然地置身于张建宇和米丽尔之间,俯下身去,用浸水的棉签为彭小璞滋润干涸的口唇。
彭小玉达到了目的。米丽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与张建宇拉开了距离,她从精巧的小皮包中拿出纸巾,伸进眼镜片下,轻轻擦拭依然汹涌的泪水,不料又污染到了明亮的眼镜片,于是她只好告辞:张局长,我先回去了。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认真把剧本改好,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这里有事您尽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啊。
张建宇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但他还是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儿。而后默不做作声地送米丽尔走出抢救室。
待张建宇回到抢救室时已是半个小时之后。彭小玉坐在床前,熟视无睹,自己不时地做一点儿事情,全然不去理会张建宇,仿佛这个人在她眼中已不存在。
张建宇感觉到了彭小玉的异常。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彭小璞,他能够理解彭小玉的心情。他想与小玉说点儿什么,又找不出适当的话题。想一想他又认为此刻小玉不应该对他这样冷漠,而应该多给他一点儿安慰,多给他一点儿理解。他突然觉得自己此刻真的很需要别人的安慰和理解。他希望小玉能对他说点儿什么,他从背后凝视着小玉,等待着·
然而,小玉还是岿然不动。
彭小玉在等待着张建宇开口。她觉得此刻姐夫应该对她说点儿什么,关于米丽尔的,关于姐姐的,关于她的,关于他自己的。尤其是那个米丽尔的。姐夫送她出去之后,她不停地在看手表,漫长的三十三分钟的时间,姐夫送她出去有多远的路程?他们在谈些什么?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为什么可以离开这么久?
她在等待,而身后仍然寂静无声。这时,始终坐在心电监护机前观察的护士起身过来换下输液袋,彭小玉站到了一边。崐在护士拿着空输液袋走出病房的瞬间,张建宇开口了,话语匆匆,有些忐忑:她是一个业余作者,省文化厅搞全省戏剧小品调演,我们准备用她写的一个作品去拿大奖的。
彭小玉没有回应,她重新坐回到床边。
张建宇走到对面,望着彭小玉:局务会研究决定的,又是我分管的工作,艺术团已经排了,领导们看了觉得还欠点儿火候,需要从剧本上改,李科长是学舞蹈的,米丽尔对邱月朗做导演又不满意,两人弄不到一块儿,意见总是不统一,后天就要彩排,我只好亲自过问了。我们市可是年年都拿大奖的,今年,特别是现在,很重要很关键的。
从彭小玉渐渐展开的目光中,张建宇读懂了自己的思路和话题未入歧途,他心里感觉到一点轻松。他本来认为小玉一直背对自己是在默默流泪,仔细看了却还是那些陈旧的泪痕。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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