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张建宇将彭小玉送至楼上开门进屋。张建宇没有脱鞋,没有多说话,便又回医院去了。
彭小玉料定自己今晚一定会失眠,直至洗浴过后戴上浴帽钻进被窝,她的神经一直在兴奋着。秋夜秋雨,颇有凉意,使得浴后的彭小玉久久未能温暖过来。彭小玉蜷曲着身体,倾听窗外的雨声,捋着雨丝拉曳成的长线,无限地延伸着思绪。
当年爸爸走的时候,正是秋雨绵绵的时节。云空低垂,秋风瑟瑟,雨滴不知疲倦地扑打着窗棂和玻璃,雪白的墙壁,洁白的被罩床单,映衬着爸爸苍白的面孔,一切一切,都显得那么凄凉,都是那么黯然。在爸爸吃力地拉住小璞、小玉的手交给张建宇时,窗外的雨丝仍在不急不缓地下落,形成均匀一致的旋律和射线。从此小玉便沉湎于这种时刻的感觉,从此晴空下面的故事总是在烟雨之中浮现。在遐思顺着雨丝滑落的瞬间,彭小玉是那么清醒是那么真实,她既能追忆过去,又能远眺未来,尽情地探索着冥冥之中无数的未知。然而随着雨过天晴,缠绵的遐思便也霎时间无影无踪。
遐思缠绵,在延伸在无限地延伸,伴随雨声那一如既往均匀一致的旋律。对随后响起的转动门锁推开房门的声音,彭小玉竟然未有丝毫的惊诧和恐惧,于是见姐夫张建宇微笑着飘进客厅飘进卧室而后飘到了床上,他那被绵绵秋雨淋湿了的衣服也是在瞬间缓缓飘下的。于是后面的一切便发生得自然而然,没有犹豫,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半分的矜持和羞涩,宛如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爱抚着,温暖着,滋润着,如痴如醉,若仙若死,而后一同走向高[chao]。就在她高高昂起头完成最后的欢呼的刹那间,头上无声地划过一道闪电,刺开她的双眼,她猛然看见床头墙上姐姐的照片,于是羞耻感与愧疚感骤然袭来,她无地自容,用力推开身上的姐夫……
彭小玉醒了。
彭小玉被自己的梦惊醒了。
彭小玉惶恐不安。
浴帽已滑落到枕头上,枕巾被浸湿一片。下面也湿了一片。
她按亮床头台灯,卧室中立时弥散着柔和妙漫的光线。
接着,彭小玉真正万分惊诧了,床头墙上竟然没有照片,竟然没有悬挂任何物件。刚才她分明看到了满脸微笑着的姐姐,她分明看到了穿着白色婚纱礼服的姐姐,她分明看到了半张照片,悠悠悬浮着,微微摆动着。
可是,在哪里啊?
姐姐在哪里?
何时有过这半张照片?
不曾见过这半张照片?
彭小玉顿时觉得周遭茫然无边。
她开始了今夜真正的失眠。
去见见吧。每一次,姐夫都是这样劝她。不见面怎么会有感觉。这是自她离婚之后姐姐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反反复复,无止无休。
见也是白见。彭小玉在心里嘀咕,却未敢出声。彭小玉为自己感到悲哀,当初那十几分钟的距离,便注定了一生永久的差距,便注定了她永远的生命角色,便注定了她永远都要屈从姐姐姐夫的威慑。
每每真的就应了彭小玉的那一句话,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惊异于自己的观察能力和语言才能。她总能从对方身上找出常人未察而又令人难忍的瑕疵,她也总能道出说服姐姐同时令姐夫频频点头的绝对真理。
是啊,这怎么可以,不行,是不行。姐姐又一次从心底反省自己的肤浅追悔自己的疏忽。
那就算了吧。姐夫则无怨无悔地宣告又一桩姻缘的幻灭,平静地画上一个圆圆的句号。
一个句号之后便又要开始一个新的段落,其实彭小玉何尝不想在下一个新的段落中能够书写出最真最美的文字呢。在彭小玉十几年的记者生涯中,大半时间用作社会新闻采访,洋洋洒洒的笔下尤为关注女性话题,乐此不疲地叙述着婚姻的不幸和爱情的坎坷。姐姐为此三番五次奉劝她不要因笔下的文字而影响了自己的心态乃至连累自己以后的生活,而彭小玉已分辨不清究竟是笔下的文字影响了自己的心态,还是自己的心态影响了笔下的文字。
姐夫就是姐夫,这是天定的角色,这是命中注定的角色,今生今世永远不会改变。彭小玉不止一次地在心灵深处如此规劝自己,同时不止一次地在心灵深处谴责自己竟然生出如此荒唐可笑如此莫名其妙如此不知羞耻的念头。而后的一段日子,她便有意地疏远了姐姐姐夫,便有意地疏远了那个对于她来说唯一可以称得上家的家,便有意地远离了那个让她赖为依靠的港湾,便有意地远离了那个令她魂牵梦饶的处所。直到姐姐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催她回家,直到她再也编不出令人置信可蒙混过关的理由,就只好无可奈何地翻过使她颇感难堪的一页。
张彭的电话打断了彭小玉的思绪,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指向6点。
电话中,张彭在尽情地撒娇:妈妈,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家里的电话白天晚上都没人接呢?你怎么连手机都不开呢?爸爸的手机总是占线,你和爸爸都在干什么呢?
彭小玉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啊,没事儿,都忙着哪。你没出早操吗?
我来事儿了,肚子好疼啊,昨天晚上起来好多次哪。我还没起床呢,困死我啦。妈妈,我好想你,我好想爸爸。张彭继续嗲声嗲气。
彭小玉不禁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彭彭。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和缓语调,柔声说到:彭彭,吃药了吗?
吃什么啊,都是大药丸子,你让我怎么吃啊。
那也得吃啊。用热水袋热敷一下小肚子,多穿些衣服,穿厚底儿鞋,要注意别着凉了。这几天别吃冷饮啊。
哎呀,行吧。老妈,爸爸升官儿的事儿怎么样了?
升官儿?
妈妈你怎么啦?你不高兴吗?
啊,怎么会不高兴哪。你这个小官儿迷啊。
妈妈,大懒虫起床了吗?叫他起来,小懒猫有旨。
什么?啊,找你爸爸,他,他不在啊。
爸爸出差了?去哪儿了?
是啊,啊,不是。你爸爸下楼晨练去了。
爸爸下楼晨练?哇噻!太阳东落西出了。
东落西出?是东落西出了。彭小玉低声嘀咕着,吮吸着流到嘴边的泪水。
妈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张彭觉察出异常。
啊,没有,没有,没出什么事,都挺好的。
妈妈,你是不是太累了,也让爸爸干点儿家务嘛,你把爸爸都惯坏了。
嗯,好的,你也多保重,傻丫头。彭小玉轻声笑道,泪水跌落下来,顺着手臂静静流下。
小姨?你是小姨?你不是妈妈。小姨,我爸爸妈妈呢?张彭终于听出了破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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