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雨,依旧淅淅沥沥。
天,依旧昏昏沉沉。
因车祸而致重伤的彭小璞仍然未醒,躺在抢救室里间,安静如初。氧气管、胃管、引流管、尿管缠绕和冰帽的包裹,模糊了彭小璞的面容,同时也渲染着彭小璞的伤情。
会成为植物人吗?早上起来,彭小玉突然这样想,而且一直这么想着。
彭小璞的挛生妹妹彭小玉仍在抢救室外间守着,只能是静静地守着。而她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饥渴地纷乱着,兴奋着,挣扎着,全然整理不出个头绪。
我走了。早上姐夫张建宇离开时表情很是平淡,平淡的难以品味,难以琢磨,使彭小玉的心情随之在阴霾之中悬浮着,动荡着,不安着。
医院脑外科的方主任率领大队人马又来查房,从彭小玉身边经过时他目不转睛,完全无视彭小玉的存在,径直走进抢救室走进里间走到彭小璞的病床边,静静站立足有半分钟后才慢慢低头俯视昏然不觉的病人足有半分钟,这更加激荡着彭小玉忐忑的心情。隔着玻璃,彭小玉听不清方主任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只见经治医生和特护护士一阵忙碌,于是彭小璞被解除了部分武装,使得彭小玉远远的已经可以看清姐姐苍白肿胀的面容。
方主任从床头柜上的处置盘中取出几根酒精棉签,重复三次,轻轻擦去彭小璞右侧眼眉外上角儿的斑斑陈旧血迹。
特护护士局促不安地站在方主任身边,伸手几次也未能接过方主任手中的棉签,眼瞅着擦拭过后棉签被扔到污物桶里,她不知所措。
彭小璞一动不动。
彭小玉盯视着。
会成为植物人吗?她又这样想。
患者已经停止低温冬眠,正在进行复温。端庄秀丽的护士长刘兰若善解人意,悄悄退到门口轻声告之。
彭小玉心跳加速,她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鼻息热气扩散开来,模糊了视野。她连忙扬头,使视野迅速恢复。
方主任仔细观察患者彭小璞的瞳孔和四肢,而后是经治医生,而后是其他医生,而后是实习进修学生,重复一遍,又是一遍。
彭小玉不知旦夕祸福,心中更加忐忑。直至方主任携大队人马走出里间走出抢救室。
听从护士长刘兰若的嘱咐,彭小玉协同经治医生特护护士陪护彭小璞去门诊部做ct和x光检查,彭小玉终于获得一次与姐姐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平车占据了整个电梯间,彭小玉与经治医生与特护护士紧贴金属墙壁而立,一阵凉意透过衣服沁入皮肉渗入骨髓,彭小玉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厚厚的电梯门徐徐打开,平车被推出电梯时,后轮轻轻颠簸了一下,彭小玉的心随之一颤。
彭小璞依旧安安静静,双目闭合,四肢瘫软。此刻,在彭小玉看来,姐姐的呼吸都是极其微弱的,顺着其眼睛至鼻翼至输氧管儿直至与长长的输氧管连接着的湿化瓶顺序望去,那湿化瓶中水平面上竟然不是翻滚的气泡,只是涌动而泛起的涟漪。
会成为植物人吗?彭小玉还在这样想。
回到抢救室,彭小玉一直将姐姐送进里间。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仍未受到驱逐的彭小玉便尝试着得寸进尺便尝试着若无其事便尝试着理所当然地端坐到姐姐的病床旁边。她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姐姐,全然不予理睬经治医生、特护护士和护士长刘兰若的进进出出,只有当方主任再次进来时,她才低眉垂眼地起身,小心翼翼地站到一旁,但还是没有退出里间。
家属可以留下陪护。方主任那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在庄严肃穆中萦绕,他临走时这样说,他的视线从彭小璞脸上移开时这样说,他看着湿化瓶中的涟漪这样说,他没有看护士长没有看经治医生没有看特护护士。也没有看彭小玉。从走进病房他就始终没有看彭小玉。而后径直走出抢救室,经治医生急忙追随而去。
那你就在里间吧。护士长刘兰若说,她异常温和。
彭小玉抬头,她发现护士长刘兰若十分靓丽十分温柔十分可爱十分亲切。
会成为植物人吗?彭小玉终于这样问,她的鼻子一酸。她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噙住眼泪,没有让它们跌落下来。
护士长刘兰若仍是嫣然一笑:多陪姐姐聊聊。而后将目光移向湿化瓶,移向水平面上涌动而泛起的涟漪。而后走出抢救室。
停!米丽尔破音儿的一声大吼,使张建宇从喧嚣的思路中撕扯出来,他懵懂地望着台上,演员僵在那里,饰演红叶的小田苗双膝跪地,也僵在那里。
谁是导演?继续!邱月朗平声静气中,洋溢寸土必争之势。
我是编剧!米丽尔毫不相让,猛然起身。
怎么回事儿?张建宇眉头紧锁,努力压抑着心头荡漾如潮的阵阵烦躁。
米丽尔径直走上台去,拉起依然跪着的小田苗,义无反顾地走下舞台:是的,不错,导演是有再创作的权力,但是作为编剧,我要坚持我的创作思想,维护我的合法权益,我严正声明,我坚决反对这一改动。红叶,一个才九岁的孩子,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如此随便地就让她跪在了地上跪在两个素昧平生的大学生面前?而且这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青人居然还能接受还敢接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们上一辈人包括我们这一代人的膝盖骨已经够软的啦,千万千万不要再延续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他们是孩子,请不要摧残他们的身心,好吗?!她字正腔圆,一字一板。
米丽尔情真意切中明显斧凿痕迹,但是大家似乎还是被其感动,排练场里鸦雀无声。
呦嗬,真是感天动地。可理论不都是真理,要靠实践检验真理。高谈阔论谁都会。现在的小品都崇尚喜剧形式,而这个小品没有一点喜剧成份,只能以情动人,没有一些震撼人心的东西,怎么能在舞台上立得起来?靠什么能拿大奖?就这么个玩意儿,还自以为是精品哪,立不起来什么都不是。邱月朗不甘示弱,据理力争,却依然笑容可掬。
米丽尔的眼镜滑落到鼻翼上,使她那涂着眼影画着眼线的一双圆睁的怒目暴露无遗。她用力扶正眼镜,泪水晶莹的眸子所放射出的视线径直投向张建宇:张局长,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你们文化局的人,我没有义务非得给你们写什么,嫌我这个本儿不好,你们完全可以不用。我米丽尔还没落魄到要靠你们才能拿奖的地步。
算了算了,别吵了。不跪就不跪嘛,值得这么大动肝火吗?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要相互配合,相互尊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真是小题大作。张建宇极不耐烦。
这叫什么话?!米丽尔和邱月朗异口同声,怒向张建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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