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张建宇昏昏欲睡。

在彭小玉心有余悸地讲述彭小璞发生于午夜的杰克逊式抽搐之后，在彭小玉疲惫不堪地离开抢救室离开医院之后，在他愧疚于刘兰若抱怨与困惑的目光之后，在他惊诧于方主任忿懑与蔑视的目光之后。

他心潮难平。思绪纷乱的同时，他却又分明感到阵阵汹涌澎湃袭来的倦怠。

他昏昏欲睡。于是，黑暗中的叹息黑暗中的抽泣黑暗中的身影黑暗中的关门声便更加清晰更加逼近，于是，眼前的妻子眼前的输液管眼前的输液管中缓缓滴下的药液便更加遥远更加朦胧。

张建宇昏昏欲睡之中仍然感觉心的悸动。

是米丽尔？是邱月朗？是……？

她轻轻叹息，她悄悄抽泣，她默默离去，带走了张建宇的安宁，带走了张建宇的冷淡，带走了张建宇的自信，带走了张建宇的坦然，甚至连床上的那份激情那份放纵那份兴奋那份高[chao]同时带走了。张建宇发现自己已经成为无骨的肉体，毫无支撑的气力，无可奈何地任其瘫软着。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他感觉自己渐渐失去平衡，随时都会跌向万丈深渊。

就在此刻，彭小玉已经跌向万丈深渊。

其实这种预感在早上她看着双眼布满血丝身上残留酒气的姐夫懒散地走进抢救室的那一刻开始，就隐隐约约地萌生了。当她走进姐姐的家门，这种预感被蓄积已久的心力交瘁取而代之，她迫不急待和衣钻进被窝，在席梦思床的暄软之中，在羊绒被的温暖之中，腾云驾雾，悠悠地潜入梦境。一种气息一种异常的气息在这时不经意地扑面而来，使得彭小玉突然清醒，于是那种预感又随之升腾，继续恶化着彭小玉的情绪。

凭女人直觉，彭小玉预感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愿如此猜测。况且在仔细审视之后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试图伸展四肢放松自己，但同时也蹬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抽动鼻翼，那种气息淡化了许多，却仍然周遭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对这种气息油然而生的绝对排斥使彭小玉已经能够肯定，这种完全没有亲合力的气息既不是姐姐的，也不是姐夫的。难道是自己在过度紧张和疲劳之后而产生的变态反应？还是……？彭小玉强行中断自己肆意流淌的思绪，她不敢继续想象下去。

彭小玉起身下床。将被子铺好，将窗纱拉开，窗外天高云淡，阳光倾泻而入，卧室立时变得明亮变得温暖，彭小玉的心情也随之晴朗随之畅然。

姐夫换下的衬衣皱巴巴地堆在硕大的床头柜上，彭小玉将其一一整理起来扔进洗衣机里。顺手打开全自动洗衣机的启动开关，水压不够，滴滴嗒嗒的流水声使彭小玉刚刚安稳下来的心绪情不自禁地烦躁起来，她连忙冲好洗衣皂粉倒入洗衣机中，退出卫生间，而后紧紧将卫生间的门关严。

厨房里一片狼籍，笊篱、汤勺、筷子、盘子、饭碗杂乱无章地布满整个操作台，煤气炉灶上的马勺里残留的方便面汤已经冷却，上面漂浮着红、黄、白、黑各色油花，一根长长的面条弯弯曲曲地爬上锅沿，而后径直悬垂下去，附着的液体早已静静滑落下去，在洁白的操作台面上留下一滩小小的圆圆的淡黄色的痕迹。

从里到外收拾利落，便已近中午。在忙碌的同时，彭小玉熬了一锅浓稠的绿豆小米粥。她坐到精致的实木餐桌前，就着“六必居”小咸菜吃了满满一碗粥，心里便安稳许多。餐桌上花瓶中的“情人草”已经蒙尘已显干枯，她到阳台转了一圈，没能找到喷壶，想想只好作罢。她在余下的粥中撒进两匙白糖，然后装进保温饭盒里。她知道姐夫素日最喜欢这种吃法。

洗衣机终于安静下来。彭小玉从洗衣机中拽出衣服，抖落舒展开来，搭到阳台的晾衣架上，她发现姐姐的乳白色裤头、胸罩依然在晾衣架上飘荡，已经被飞尘渲染得色彩黯然。她重新洗净晾上。走回卧室，再到客厅，再到卫生间，再到饭厅和厨房，直到重新回到客厅，再到卧室，彭小玉突然想不起自己想干什么，呆立片刻，她决定不再去想。她找来一个塑料方便兜，将保温饭盒装好，又装进一瓶尚未启封的“六必居”小咸菜。就在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即将走出姐姐家门的刹那间，她突然想起应该给姐姐拿几件内衣。从当初抢救之中医生用剪刀剪开那套血迹斑斑难辨原形的内衣，十几天来姐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便一直在用医院的患者服裹身。彭小玉放下手中的东西，脱下鞋返回到卧室。

衣柜里整整齐齐，恰好放在最上面的正是姐姐的一套内衣，小玉拿出来放进一个纸兜中，同时思忖姐姐此时能否穿上胸罩和裤头，就在她犹豫着转过身再去寻找时，她猛然大吃一惊。

一张照片，一张撕裂的照片，一张梦中曾经出现醒后曾经令她百思未得其解的照片，如今竟然，竟然出现在衣柜中。

张建宇在方主任查房的空档儿时间到疗区走廊的吸烟室吸了两支烟，便平静许多清醒许多。回到抢救室，查房尚未结束，张建宇站在抢救室外间，目睹方主任正在为彭小璞做口腔护理，做得小心翼翼，做得细致入微，张建宇屏气敛息，心中却似潮水般沸腾着，咆哮着。突然，突然一种强烈的愿望，一种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愿望骤然升腾。

待查房结束，张建宇重新坐到妻子彭小璞的床边时，他以为自己能够恢复平静，他力图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这种愿望愈加清晰，愈演愈烈，烘烤烧灼般地折磨着他，使他坐立不宁。

小璞，抱抱你好吗？小璞，让我抱抱你！

张建宇伸出手去，他在等待小璞的回应，他似乎不明白妻子为什么如此安静如此冷若冰霜。

彭小玉的到来使张建宇的行动嘎然而止，而他的思绪只能缓慢地落潮，他仍陷在那种强烈的愿望中难以自拔，他未能察觉彭小玉的异常。

彭小玉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姐夫张建宇，看着他打开保温饭盒，看着他启开“六必居”瓶盖儿，看着他面无表情一匙一匙地将小米绿豆粥送进嘴中，看着他面无表情毫无感觉地细细咀嚼慢慢吞咽。彭小玉心头在涌动着，喉咙在涌动着，眼窝儿在涌动着，她转过身去，任汹涌的泪水顺着憔悴的面颊滚滚而下，她蠕动着嘴唇，吸吮着流进口中的咸咸的液体。

下午我没事儿，你回去休息吧。张建宇终于开口。

彭小玉不停地用手指擦拭泪水，没有作声。

这几天辛苦你了，晚上你别来了，晚饭我到医院门口小饭店吃碗面条。张建宇没有抬头。

吃完饭你就走吧。彭小玉声音很低，她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

我没事儿了，那戏让他们排着呐。张建宇仍然没有抬头。

你走吧，你不用来了。彭小玉冷冷地说到，她舒缓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张建宇抬头，久久望着彭小玉的背影：小玉，怎么啦？

彭小玉慢慢回过身来，满脸泪痕，一字一板道：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了，你永远不用来了。她拿过搭在床头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泪滴。

张建宇惊异地瞪大眼睛：小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彭小玉鼻子一酸，泪水汹涌而出：你自己心里清楚。

张建宇默默地凝视着彭小玉，许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