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孟生，我初三时的语文老师，我表妹整个初中时代的暗恋对象，一个瘦得骄傲，白得耀眼，甘愿在生活中饮鸩止渴的年轻人，十年前来到我们老家的镇上时，曾享受了一挂五千响鞭炮迎接的礼遇。

九月的阳光，鞭炮燃放后的幽香，唐孟生，一袭白衣上台，潇洒而又羞涩地面对全校师生的目光，讲述自愿来到这里的“光荣事迹”。那一瞬间清风刮过操场，野菊花香气四散，不知有多少农村少女在一片凉意中心跳加速，情窦初开。我那刚上初一的表妹只是其中的一个。

年轻人唐孟生，长发、烟咀、黑框眼镜、灰布长衫，从此在两个毕业班之间来来往往，嘻嘻哈哈，侃侃而谈。在缭绕青烟的后面，唐孟生说，作文，自己心里想的就怎么写。唐孟生说，所谓自由，就是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唐孟生说，成功从来都只有一种——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唐孟生说，你们这帮小屁孩，大道理不懂一个，谈恋爱倒积极。你们知道夫子我是从哪儿来的？华师！华师什么地方知道不，那是爱情的摇篮，我从那儿出来都没有进入角色，你们忙个什么劲啊……

校长说，唐老师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校长说，唐老师请你不要在课堂上抽烟。校长说，唐孟生，你带的两个班成绩最差……

唐孟生，终于节略了语言，赶在上课前抽掉一支烟，把脸板得像模像样，说，作文，首先要有一个积极的主题……

据说，唐孟生后来拒绝了校长摆的庆功筵，他对我们两个班在中考中取得的成绩不屑一顾。发榜那天，唐孟生手握渔杆路过教室，只微微扭头瞥了我们一眼。有人说，那天唐孟生未能钓到半条鱼，但傍晚回来，他在街上买了几斤活蹦乱跳的鲫鱼，故意拎着走过校长身边。

这全是十年前的旧事。后来，消息全部来自我那暗恋唐孟生的表妹。表妹说，唐孟生依旧着长衫，在又一个九月的阳光下跟校长顶嘴，继而大声吵架。次日传唐孟止要辞职去边疆，被校长按住档案不放。不久，唐孟生恋爱了。那个瘦的唐孟生，用瘦长的手臂，搂住了一个胖乎乎的小护士的腰。表妹说，小护士长着一张娃娃脸，老爱眨着一双无知的眼睛。表妹一直担心着唐孟生会跟小护士结婚，担心了一年，他们终于分了手。

再后来表妹上了高中，消息来得零落，真假难辨。先说是唐孟生已结婚，接着是唐孟生被学校除名，最后才听说唐孟生因为跟一个开发廊的女人结婚而被学校除名，原因是发廊里有按摩生意。表妹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们都不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消息再往后，是唐孟生在那家发廊门口摆起了摊子，卖各色报纸、低俗刊物，出租武侠、艳情小说。每天的收入毛毛角角够抽烟喝酒。传言此时的唐孟生已成为了一个骂街高手，常常不带脏字把邻居大妈骂得找不到北。也只是传言。

十年后再提起唐孟生，已长大成人的表妹唏嘘不已，开始承认初恋的盲目，感慨世事无常。十年了，唐孟生并没有老，只是有些沧桑。经历了高中、大学、又工作两年之后，我有幸在镇上看到了唐孟生。十年前，唐孟生告诉我们，无论我们是多么想逃离这个镇子，我们最终都还是发疯一样地想回来。我看到他，正是在咀嚼这句话的时候。班车即将启程，我又将一去多年不返。唐孟生，穿着脏了的白衬衫，在凉篷的阴影里，二郎腿，身体后仰，捧着的一本旧书遮去了半边脸。他身旁是一摊报纸和旧的杂志。

2005年8月23日下午两点一刻，我从我的老师唐孟生的身边一闪而过。他看书的样子仿佛心不在焉，头发乱了，胡子长了，班车的影子划过他的脸。唐孟生曾说，成功从来都只有一种。这句话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阴影。我很想知道，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而此时，唐孟生，看的是本什么书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