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于这种目光,却又窘迫于这种目光。这种目光追寻着我,从进入病房疗区走廊的那刻起。我不知他是患者还是陪患,我不知他是来自城市还是来自乡村。久在医院工作,似乎已疏于分辨视野中的人物角色。对于这种目光我常常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坦然姿态,然而受制于这种目光,我又常常不由自主地内心忐忑步履趔趄。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移,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在我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右眼的余光告诉我他转过头来,目光盯死了我的脚跟儿,更确切地说是盯死了我的鞋跟儿。我始终未能弄懂,作为一个女子拥有一米七的颀长身材是否是一种过错,但此时面对眼前这位我对于他需仰视才见的男性来说,我觉得我应该感到愧疚,我应该深刻自责。我欣慰于我穿着一双平底儿鞋,这可否算作我对他由衷的富有诚意的道歉呢?
我突然猜想他很有可能来自乡村,来自那种遥远偏僻的小村落。我曾经到过那种小村落,并在那儿生活了一段日子。那时我还小,未谙世事,个头儿也远没有现在这样高。我曾经住过那种房顶一半是草一半是瓦的土坯小屋,房前屋后群山环绕,到处是树,到处是草,春季发芽,秋天落叶,落进院子,落到房上,落满山坡,落入溪水。种子随枯叶一同飘落,不经意中,在我家房顶生长起一棵棵随风摇曳的小苗,童心之中,我期盼它们快快长大,期盼它们高于我家院子里的大树,而后超过后山坡上的野草。
它们没能高于我家院子里的大树,也没能超过后山坡上那郁郁葱葱的野草。那日旷野大雨滂沱,我家屋中小雨淅沥,随着雨过天晴,那一棵棵随风摇曳的小苗被终止了生命。妈妈告诉我,小苗扎根土地虽矮,但会给人间增添绿色乃至成为栋梁之材,而跻身房顶虽高却只能破坏人们生活的安宁。
我不知他对我作何感想,第六感觉告诉我,他的目光仍固定在我的脚上,也许他正疑惑我为什么没有穿高跟儿鞋还会这样高?也许他正琢磨除了鞋跟儿还有什么可以使人高大?也许他已坚信人若高大必然会有使人高大的客观因素在发挥作用。
也许他并非来自乡村并非来自那种遥远偏僻的小村落。我的同窗我的同仁多为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他们大多不盯视我的脚处,因为他们已经晓得我不会用也不必用鞋跟儿来垫高自己,他们多是追究我的身高为什么会远远地超过我的父母和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姑姑、叔叔、舅舅,难道孟德尔老爷子的遗传学说已经过期已经失效了吗?
那些来自乡村的人们和那些居住在城市的人们对研究高矮短长的热衷程度令我难以理解。其实高有高的短处,矮有矮的长处。身材颀长弊端很多,与此同时连同脑袋、胳膊、腿、手、脚乃至眼睛、鼻子、嘴等也必然与身材同比例被扩大,那么与此同时连同瑕疵缺陷也必然与身材同比例被扩大了。高大必然醒目,吸引了许许多多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极易产生被暴露无遗之感。
为了躲避这种目光,我曾关在房中诚心实意地养花,尽管养得痴迷,却极少养得花开,当那盆君子兰肥硕墨绿的叶子中间窜出嫩嫩的淡绿色的花箭时,我领略到了即将收获的欣喜。然而,当花箭长到大约有五厘米高时却不再长了,时隔几日,分出花蕾,裂出桔红,大有傲然怒放的趋势,全然不顾狭窄的叶片中间是否可以容身。我找来两条寸把宽的软绸带,捆绑那两侧的叶片,极力想为那花箭花蕾扩大一点栖身之地,可是那欲放的花蕾仍旧弯着身子挤在一起,不见长高半分。后经同事指点,去副食商店买回两瓶啤酒,“咕咚咚”全部倾泻于花土之中,四五日后,花箭迟迟疑疑地穿出夹缝儿,但已误了花期。
我努力尝试着挺直腰板儿昂起头来。走出疗区时,我又遭遇到他的那种目光,尽管内心依旧忐忑,而我伸直脚尖,踏实步履,努力视而不见,努力做得坦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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