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说来就来。还没容我收拾好秋季的衣衫,她的身影已染白了我黑亮的双眸。雪落有声,这样的季节,总是会让人很想家。忍不住对家的思念,我终于在一个风紧雪急的日子里给母亲寄去了三年里的第一封信。寥寥数语,盛载的却是我想念的心。十天后,一方薄薄的信笺放在了我的床头,那里面是母亲醇香的问候,弟弟年轻的笔迹。
我面无表情的看完信,眼泪却在信笺滑落的瞬间决堤。我哭,不仅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更因为我那命运多舛的母亲。泪眼朦胧中,母亲的身影是一条我趟不过的河,漫过我心灵的堤坝,冲刷着那些苦苦咸咸,斑斑驳驳的日子……
那一年的夏天,我刚满八岁;那一年的夏天,太阳很毒;那年的夏天,我的肩头靠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
“可儿,你把这个帽子戴上,小心晒着你。你的皮肤又白又细的,晒黑了就不好看了。”文斌牵着梦柔的手对我说。
我没接他递过来的帽子,把手背在身后,说:“给小柔戴吧,我不怕晒。”
“那不行,你会生病的。”梦柔把帽子塞到我手里,说:“我才不怕晒呢,你快戴上吧。”
我还想说话,文斌已为我戴上了帽子,帮我扶正歪了的书包,说:“你快点回去吧,迟了你爸爸又要骂你了。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和小柔还是在这里等你。你要早一点来,我带好吃的给你。”
我点点头,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
火辣辣的太阳铆足了劲片刻不歇地烘烤着大地,街道两旁的树木浑身上下挂满了厚厚的灰尘,已看不出他们的本色,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家商店门口吊着一串招财进宝的大红灯笼,他站在白白晃晃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宛如一丧家之犬,萎靡不堪。汽车过后扬起的尘土卷起一股热浪,让人觉不出丝毫凉意。街上行人极少,没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晃悠。
我一路小跑回家,汗水浸透了我月白色的小汗衫,粘在身上十分难受。院子里不见妈妈终日忙碌的身影,也不见胖墩墩的弟弟跑过来要我抱,只有那条看门的老狼狗躲在阴凉潮湿的墙角,拖长了猩红的舌头,半眯着眼直喘气。
换下身上汗湿的衣服,我拿起水杯向厨房走去。路过父亲的门口时,屋子里传出的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会是什么呢?两只老鼠打架?我迷惑地停住脚步,趴在地上,歪着脑袋眯着眼从门上一个窟窿眼往里看。只见父亲精赤着整个身子,趴在同样精赤的小姨身上,不停地耸动喘息。他们在干什么?我心里嘟囔着。隐约之中,我认为那是不对的。我张大了嘴巴刚想说话,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接着我的身子凌空而起。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人已经到了柴房。我惊恐的转过头一看,是母亲!
“妈……”我刚刚叫出一个字,母亲的手重新捂住了我的嘴。
“可儿,不要说话,听妈妈说,”母亲刻意压低的嗓音在那个闷热的中午显得特别沉闷,“你要不要听妈妈的话,做妈妈的乖女儿?”
我卖力地点着头。
“我就知道我的可儿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了……可儿,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对别人说,知道吗?如果你告诉了别人,妈妈会伤心的。”
我拼命地点着头。
母亲扯着嘴角笑了,她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我打了个寒战,母亲的手像冰。“可儿,你真是妈妈的小宝贝。”
母亲在柴垛上坐下来,把我放在她的腿上。慢慢的,母亲的头靠上我小小的胸膛上,久久没动。
我懂事地伸出手去摸母亲的脸,我的手一片濡湿。
母亲说,那是汗水。
那天,我第一次感觉到白天的日子很漫长。而晚饭过后,父亲照旧舒适地躺在摇椅里乘凉。母亲照旧忙里忙外,不到深夜不停手。顽皮的弟弟在父亲身上爬上爬下,玩着他永不厌倦的小把戏。
“丫头,过来给我揉揉腿。”父亲一边剃着牙一边惬意的吃着葡萄。
我极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刚揉了几下,父亲重重地推开我,吼道:“手这么重,想疼死我?”
我摸着墩得生疼的屁股,半天站不起来。
“死丫头,你还敢赖着不起来?”父亲火了,蒲扇大的巴掌直向我脸上招呼。
母亲跑过来护着我,陪着笑对父亲说:“当家的,这大热天的你跟一个小丫头生什么气,小心伤了身子。”
父亲瞪了她一眼,张口骂道:“你给老子站一边去!养个没人要的陪钱货老子还没有不高兴,她倒拉长个脸给老子看!老子今天不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她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母亲一把攥过我,像一只护犊的老母鸡,紧紧地把我揽在她的怀里。
父亲一把拽开她,提起脚向我身上狠命地揣去。
母亲一见,急忙挡在我前面。父亲那一脚疼得她顿时蹲在了地上,脸上迅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父亲的火更大了,他揪住母亲的头发,戳着她的脑门说:“好啊,你这个死女人,你也来欺负老子!你要护着她是不是?你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好,老子成全你!”说完,他狠狠地把母亲掼在地上,随手操起一根拴门用的木棒,劈头盖脸地向母亲身上打去。
母亲用手护住头,手上却伤痕累累。
我扑上去想抓住父亲的手中的棍子,不小心脚底一滑,一个趔趄,绊倒了年幼的弟弟。
弟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鼻涕眼泪被他胖胖的小手抹得到处都是,一副凄惨悲壮的模样。
父亲的鼻子嘴巴顿时气挪了位,他扔下手里的木棒,扶起弟弟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嘴里不停吼道:“臭丫头,死丫头,你好大的胆子,敢踢我儿子!老子今天废了你!”
我吓得一步步连连后退,最终却无力的跌倒在母亲的怀里。
母亲抱紧了我,把我的头按在她柔软的双乳之间。我感到了莫大的勇气。
父亲掰开母亲的手,抓住我的后背心,使劲向外一扔。我单薄的身子风筝一样轻飘飘的从母亲的怀里飞走,而那根线却不在她的手里。
“可儿!”母亲像一只受伤的母兽,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她的叫声还在我耳边回荡,我的心口已重重撞在了餐桌的尖角上。我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
后来,听姥姥说,那一次,母亲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了人,打了我的父亲,那个她一直小心伺候着的男人。
我落泪,在姥姥温暖的怀里。
我在父亲喜怒无常的情绪里慢慢长大。慢慢的,我读懂了母亲没说出口的无奈和悲伤。慢慢的,我学会了保护自己。
父亲手里的钱越积越厚,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也越来越多,而我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冷。于是,常常的,我会觉得那个和我朝夕相处的男人,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人。他像一位暴戾乖张的国王,弟弟是唯一的王子,母亲是那个不被宠爱的妃子,而我,则是一个在他的领地上挣扎的婢女。
上完初中后,父亲坚决不让我继续读书。面对父亲的绝情冷漠,母亲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送可儿上学,那么我去借钱送她,这样行不行?”
父亲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母亲,半晌,他放声大笑,说:“就凭你,一个目不识丁的妇道人家?你知不知道读三年高中需要多少钱?你送?你好大的口气!好啊,如果不用我花钱送她,我同意。夏慧,我可把话挑明了,你别指望我给你钱,我的钱是留给儿子上大学用的,是不会花在这丫头身上的。你最好先给我死了这条心。”
“你放心,既然我说了不用你的钱我就不会向你开口。但是我也希望你说话算话,不要再干涉可儿读书的事情。”
父亲瞪了母亲一阵子,拂袖而去。
母亲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向楼下走去。
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心里油煎似的难受。
同样是父亲的孩子,同在一个家里成长,为什么我就不能享受和弟弟同等的待遇?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吗?但是父亲为什么要处处为难母亲?他们是患难与共的结发夫妻啊!十几岁的我总想不明白,只有默默地守护在母亲身边,把她所有的苦难默默铭记。
我尾随母亲来到光棍刘三的家门口,母亲叫响了门走了进去。我静静地站在门口的窗户旁,等着她出来。
“哟,夏大姐,你怎么有工夫来窜门啊?稀客,稀客!你先坐坐,我去给你沏杯茶。”
刘三打着假哈哈的声音让我心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我使劲揪掉了脚边一株野花的脑袋。
“不用麻烦了,我坐坐就走。”母亲温和地说。
“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夏大姐,你不会真的那么好心来看我这个老光棍吧?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不用和我这个大老粗绕弯子。”
“既然你这么爽快,那我就也就明说了。”母亲顿了顿说,“我想向你借点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夏大姐,我看你是在拿我刘三开涮吧?谁不知道你们家是有名的大户,你会缺钱用?你这话别说我不信,说出去了,谁信谁是王八蛋。”
“老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家的难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放心,这钱我会尽快还你的,不会耽误你的事。”
我没有听见刘三说话。
“老刘,事情不成仁义在。行不行你都说句话。”
“你怎么不向别人借?”
“邻里亲戚都有孩子上学,负担也都不轻,而且他们都没有多余的钱,我不好意思去麻烦他们。这几年你发达了,钱也很宽裕,而且为人也是一个热心肠,所以,我就来找你了。你看……这事儿成不成?”
“哈哈哈,夏大姐,你可真会说话,说得我这心里真是受用极了。我可以帮你,不过嘛……”
“我知道,利息我会照你说的付。如果你还有什么条件你就说,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照做。”
“别的条件到也没有。只是……只是这……你是知道的,我老刘打了一辈子光棍,连女人的腥味我也没有闻过,所以,我想要夏大姐你……”
“你想怎么样?”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隐忍的怒意。
我把那株野花连根拔起,扔得老远老远。
“你别误会。你们家的那口子是出了名的醋坛子,你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只是我最近身体不好,不能自己动手洗衣服,我身上穿的这条内裤脏了,我想请你帮忙给我洗一下,你看……?”
“你……”
“不愿意?不愿意的话你就请吧,我刘三不送。”
母亲没有说话。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狠狠地踢了踢墙壁,跑进屋子拖起母亲向外走。我呸了刘三一口,说:“妈妈,我不上学了!你别和这个大坏蛋说话,也别向他借钱,我恶心!”
母亲轻轻推开我的手,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说话没轻没重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人帮人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即使有什么事情,只要咱心里干净就行。你先回家去看弟弟,我马上就回去。”
“不,我不!妈妈,可儿不要一个人回去,我要和你一起走!妈妈,和可儿回家吧!”
“可儿,听妈妈的话,回家去吧。记住不要和你爸爸提这件事情,知道吗?你是妈妈的乖女儿,你说过你要听妈妈的话的,难道你都忘记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摇落了一地的眼泪。
母亲轻轻擦去我的泪水,温柔的说:“小宝贝,如果你不听妈妈的话,妈妈是会伤心的。你忘记了你说过的话吗?你是妈妈好孩子,说话应该算话的。”
“妈妈,可儿从来都没有忘记,可儿这就回去!”我哭着向门外跑去。在门口,我停住了脚步回头向母亲张望。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虫噪蛙鸣的夜晚,母亲那张毅然决然的脸和那缕过早飘在脸颊上的白发。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日子里,我在母亲期盼的眼神里踏上了求学之路。我觉得肩上的书包有千斤重,因为,那里面装的是母亲的汗水,母亲的辛酸,母亲的牺牲,母亲的尊严和母亲一生的梦想。
背后交织着一片慨叹声:“有钱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连闺女都可以去县城读书。”
一片柿叶飘飞在空中,它那被太阳晒红的心在痛苦的呐喊。
我轻轻的拥抱了母亲,转身离开。
临别时母亲说的话是一条长长的长满刺的鞭,不管我离家有多远,它都蛇一样的缠绕在我目光可及的地方,刺痛着我日夜眺望的双眼,让我不敢有丝毫倦怠。
母亲说:可儿,妈妈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和痛苦就是目不识丁,口不能读,手不能写。我不能让你将来和我一样,深受其苦。你不要怕妈妈辛苦,好好学习,为咱女人挣口气。叫那些男人看看,女人也可以撑起一片天!
母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种圣洁美丽的光芒,不管事隔多少年,它都感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温暖着我的每一次回眸。
看着母亲早逝的容颜和耳边的丝丝白发,摸着她糙如桑皮的双手,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成语:壮士断腕!
汽车启动的时候,母亲笑了,而我,哭了。
飞扬的尘土遮住了母亲送别的身影,却遮不住路旁那株歪脖子垂柳的苍老面容。远远的,我看见它皱巴巴的脸上流淌着一串又一串比枝条还长的泪水,混浊而枯黄。
那之后,县城的重点中学多了一个专心功书沉默寡言的女子。她淡然,她平易,她沉静,她美丽,她优秀,她是学校的传奇人物。
我想,如果上帝不和我开那个锥心刺骨的玩笑,母亲的夙愿已偿。而我,也不用独自漂泊异乡,三年不和自己最亲爱的母亲联系。也许,这是生活对我的磨练,但,它决不是我命里应有的惩罚!
不下雪的时候,栾城的天气一样的潮湿,一样的寒冷。站在热闹非凡的街头,看着大街上红男绿女装扮成的色彩斑斓的景像,我感觉不到心的跳动。原来,心的脉搏,真的连接着故乡!
起风了,被剥光了衣服的树在风中瑟瑟发抖。蜘蛛网一样的电缆上停着几只飞倦的鸟,在梳理她们稀疏凌乱的羽毛。一片树叶悄悄的落在我的肩头,像是母亲抚摸的手。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走出了清寒却又热烈的街头。或许,下一个冬季,天不再会如此寒冷。
但是母亲,这个冬季,我真的很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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