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漫漫黑,地,一漫漫黑,象锅底,那种铁锅底。
冷,真冷。
这条道,真长,真窄,真泞。
该穿上那件黑布棉袍,该穿上那种千层底儿布鞋,那种鞋,底儿厚,纳得密密实实,走这种道,非得那种鞋。
脚上这鞋不跟脚,三十七号,该合适,可是怎么老往下掉?
就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伴儿都没有。
没伴儿。
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天,一片片白,地,一片片白,象雪花,腊花里的雪花。
疼,真疼。
头上还挂着那大瓶子,一根管儿,连到手背,扎进皮肉。
怎么又输这黄水?说是血浆,可应该是红色啊。
胳膊一阵刺痛,渐渐消失。
他还是没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去了哪儿?新京?苏联?北京?
哪儿?
“憨妮……憨妮……。”好费力气,粘住了,噎住了,吐不出来,喊不出来。
憨妮来啦,又捧着那痰桶。总是这么涮啊倒啊,倒啊涮啊,没完没了,没了没完。
“憨妮,叫护士给我打针。”
“刚打完没多一会啊。”
“那你再去瞅瞅,给我买双鞋,用袼褙纳的千层底儿的。”
“这种袼褙鞋,大概没地方卖啊。”
“你去瞅瞅嘛。”
给你三百元钱哪,你还应景儿。
“嗳,就怕没有。”
憨妮嘶哑着,鼻尖、额头上密密麻麻布满汗珠儿。她用衣袖抹了一下额头,背过身去,从贴身的花布衫口袋里抠出两张叠成方块块儿的十元票子。
“你先记个帐,等他给了下个月的,就还给你。”
他怎么不来?三百元钱,每月零花,他给的,该够。对床的患者,跟她一样的病,刚做完手术,脸腊黄,象窗户纸。丈夫也象个文化人,倒是整天在床边守着,可是连桔子都很少见他拎来过,西瓜一小块一小块地买,还不够他们宝贝丫头啃的。差三百元钱输不上血,这个月的零花钱便给了他们。
“快拿着,我那上班的每月给我三百哪,光是零花。”她平生第一次这么痛快。
“我那上班的可是经过大事的,去过苏联,当过右派,平过反,写过那么厚的一本书。庄里的老老小小都眼馋得要命,说我攀了高枝儿,可这是老太爷做了主的,是老太太看下的,是老天爷应了验的。”
背熟了的,只要有听众。
“每月给憨妮三百,三百啊。”她自豪。
“大婶,我去买啦。”憨妮也赶那时尚,拎着仿鹿皮马桶包。
“你去啦,我怎么办?”
“那,等你睡了我再去。”憨妮放下马桶包。
“不成,那我睡不踏实,你不能撇下我不管。”
“那好,我不去啦。”
“那谁给我买鞋?”
唉,这憨妮,又皱眉头,又哭丧着脸,三百元钱哪,就做这么点事儿?不就学个话吗?不就跑个腿吗?洗洗涮涮又费多少劲儿?
他怎么不来?折腾了一辈子,可好歹还是一家人啊,归结了还是他的女人。
本以为是小病,见红之后,才知严重。他第一次陪她走上大街,第一次带她去了医院。
“还能活多长时间?”他眼睛静静地眨。
医生惊诧,目瞪口呆。
三百元钱,雇个憨妮,他便走了,仍不再来。
“一条腿,土里生。两条腿,叫五更。三条腿,靠墙站。四条腿,掏窟窿。”
庄里的孩子们一群一群在这炕沿上破烂了这个闷儿,一拔一拔地长大,一个一个地走了。然而,却又不断,总有新的来,挤得满满,“婶子”、“大娘”、“奶奶”,叫得甜。
进了城,却少了这趣儿。
“文化人”来了,还回三百元钱。
她急了:“你们瞧不起我怎么着?我有钱,我那上班的每月给我三百哪,三百啊。”
“她的医疗费先给报销一部分,他们学校还给了补助。”“文化人”微笑道。
她看“文化人”,又看“窗户纸”,怎么,她也是个文化人?
“大妹子,说实在的,你怪可怜的。我那上班的,可算是个人尖子,可我哪,要文化,没文化,要模样,没模样,可愣是把这么个好男人给拴住啦。”她抽冷子打住话头,嗨,说了些什么啊,走了大褶儿。
三更里鼓连催啊
……
五更里鼓连发啊
五更里鼓连发啊
孤守着寒灯到到天明哪
奴只盼郎君早啊还家……
这歌,飘远啦,飘远啦。
……·天,一漫漫黑,地,一漫漫黑,怎么又走到这条道上来啦?还是一个人,没伴儿。
这是去哪儿?
“大婶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是憨妮,呜呜啕啕,她哭什么?
“大婶儿,你醒醒啊,你不能死,大叔会来的,你等等他啊……”。
什么?我死啦?他还没来?
真难为憨妮,哭得这么伤心。可是,她不是我闺女啊,她怎么哭得出来?
该送给她点儿什么,留个念信儿。
“大婶儿……。”
送给她点儿什么呢?
“她真可怜”,是“窗户纸”的声音。
可怜?谁可怜?是说我吗?不,不!归结了我还是他的女人,我八辈子是他的女人,我不可怜,我不可怜!
“大婶儿,大婶儿,你想说什么?”
“……我……不可……怜。”
记下这道儿,到时候,来接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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