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爱在公元前》第二章出师不利爱在公元前

发表于-2005年11月04日 下午5:30评论-1条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无数次地仰望过苍穹,倪叛也不例外。

每当她看着那永远灰蒙蒙一片的天空时,都会在心里想像,那个经常出现在书里的词——蓝天——是什么样的。

现在,她知道了。也知道了所谓的想像力,在自然实物面前,是多么的贫瘠。

什么是蓝天?这,就是!

整个天空就是一块巨大的蓝水晶,倒扣头顶,明朗、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蓝、蓝,那样无穷无尽的蓝,蓝得惊心动魄,蓝得魅惑至极,多看两眼,都会有种将被吸进去的错觉。

而在这片蓝天下的,却是连绵不断、无休无止、广袤无垠的沙漠,一座座沙丘以各种各样的形态绵延千里,尖塔状的、蜂窝状的、羽毛状的、鱼鳞状的,有的平坦如水,有的沟壑纵横,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形成一片沙浪起伏、宏伟瑰丽的金色沙海。

这就是5千年前的地球么?倪叛深深地叹息着,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星球曾经这样的美丽,几乎让她忍不住顶礼膜拜。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成功了!她真的回到了5千年前!她成为人类历史上首次穿越时空的人!

狂喜骤然袭来,因为太过猛烈,以至于反射到脸上却成了沉静,就像汹涌的暗流永远只存在于平静的海面下。

就这样,她怔忡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才想起,她还有任务在身。

——现在,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知道穿越时空的实验已经成功,这当然是不够的。她得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用以证明这一创举的的确确已经由她完成了。

为此,军方在她脑中植入了一个微型电子芯片,全程记录她的脑电波活动,作为返回后用以证明这趟远古之旅并非只是她脑中产生的幻觉的证据。另外,这个芯片还具有语言翻译功能,并能向她提供一切已知的相关古埃及历史民俗……必须承认,准备是充足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找到城市,拍摄下一段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的实景——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了。

当然,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还想看看那个方尖碑。说来也怪,那石碑就像在她心里生了根似的。她从没对一件事物有过那么大的兴趣。或许,这就叫缘分吧,她想。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她仰起头,但见一只雄壮的黑鹰正鼓风振翅滑翔,几个旋转后,忽然俯冲,直扑倪叛面门,苍劲有力的带有钩爪的四趾几乎瞬间已至眼前……

事发突然,倪叛无暇多想,电光石火间一抬手,“呲”——光子戒射出一道碧绿的光,雄鹰如遭电击,唳啸一声,笔直坠落。

光子戒的厉害,倪叛是知道的,她本不想下这样的狠手,只是情急之下,也没别的办法。听那鹰跌落时叫得那样惨,心里很是不忍,就走过去打算埋了它,谁知道蹲下一瞧,竟然看见鹰腿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金链,顿时眼睛一眯,知道不妙了。

——这鹰竟是人工驯养的!

谁都知道,鹰生性桀骜,即便被驯服也向往自由,所以放鹰时主人绝对不会离其太远,这鹰的主人,肯定就在附近。

出于安全起见,父亲和一干学者经过慎重考虑,把她的遣送坐标设定在毗邻尼罗河三角洲人烟稀少的西奈半岛,根据电子芯片提供的信息,纵横这片沙漠的是亚洲迁徙而来的游牧民族闪米特人。这就意味着,这只鹰的主人,十有八九是闪族人。而闪族人,则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剽悍凶残……总而言之,就是事情不妙了,非常不妙,因为,她已经听见急雨般的马蹄声了。

她刚刚转过头,就见远处一座沙丘后转出一队人马,沙尘飞扬间,转眼已在百米之内。

好快的速度!倪叛暗自警惕,在这沙漠之上,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策马如飞。但是,细细一看,见那队人马最多只有二三十人,又稍觉安心,一只光子戒对付这些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缓缓站起身,腰板尚未完全挺直就听利器破空的声音响起,“嗖嗖嗖”三箭射来,直插在离她脚仅有三寸远的沙子里她刚才只要往前迈一步,这双脚就算报废了。

冷汗,骤然从倪叛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那一瞬间,她脑海里惟一的念头居然是——该死的这不是5千年前么?连复合弓都还没出现呢,这箭是怎么射这么快这么准的?

再一抬眼,那队人马驰得更近了,为首一男子,黑衣黑马,黑巾掩面,尽管马速快得惊人,他却只以双腿紧夹马肚,双手完全撒缰,握着的三角弓,紧贴脸侧,已经拉满,箭尖直指倪叛的头颅。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刚才那三箭只是警告,如果现在倪叛有任何轻举妄动的话,这第四箭肯定会把她的脑袋射个对穿。

骇然、惊讶、恼怒,种种情绪交替在倪叛心中出现,最终化作冷静,这人的箭实在太快太准,虽然光子戒威力惊人,但她不想冒这个险。

于是,在那群人层层围住她后,她缓缓地举起手来,想表示一下自己没有反抗之意。

谁知双臂甫动,就听一声轻哼,却是那领头的男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手一紧,弓弦立刻发出轻微地拉扯之声,仿佛那箭随时都会脱弦而出似的。

见鬼!难道5千年前的人不知道举手就是示弱的意思?倪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肩膀一松,垂下手来。好吧好吧,她不举手了还不行?该死的,他为什么偏偏拿箭指着她的头?为什么不指着心脏或是别的要害?要知道她身上穿的这件白色长袍,表面看和古埃及女子常穿的没有不同,所用材料却和那件高科技军服一般无二,能防弹的耶!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带个防弹帽过来。

可是,谁能料到她的运气会这么差嘛!喏,刚来到古埃及,连气都没顾上多喘几口,就先是被鹰袭击,接着被人用箭指着头……没的说,就一个字衰!

倪叛叹了口气,哀怨的尾音尚未消散,那男子突然开腔了:“你杀了我的鹰?”

他的声音非常奇特,沙哑中带着股金属杀伐之意,仿佛每说一个字,声带的振动都会在咽喉中磨出血来……光听声音,倪叛已知道这男人必是个心狠手辣的厉害角色。直觉告诉她,和这种人打交道,最好是实话实说。于是她点点头:“是它先攻击我的。”

她脑中的芯片具有双向翻译功能,不仅能翻译别人说的话,还能干扰对方的脑电波,使之听懂她的话。饶是如此,那男人露在黑巾外的双眼中还是出现一丝狐疑,沉默着,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上下扫视她一番,最后,停在她的指间那枚光子戒上。

倪叛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不该承认自己杀了那只鹰。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除了一身白袍,根本身无长物!

那她是怎么杀死那只鹰的?抓起把沙子把它给呛死的么?

她身上惟一一件多余的东西,就是手上的这枚戒指,当然也就成了惟一值得怀疑的东西。

可是,一个5千年前的人,一个连“高科技”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竟然一眼就瞧出戒指有玄机,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太受打击了,如果5千年前的人都这么精明,那么很显然,人类根本就不是在慢慢地进化,而是迅速的退化。

一瞬间,不知多少念头划过倪叛的脑海,最后化为一句话:一定要保住戒指!

这男人既然已经看出戒指有问题,想必下一句话就是让她摘下戒指,否则就一箭射穿她的头。可她宁愿被他射穿头也不能把戒指交给他,它不但是她在这个时代赖以自保的武器,更是开启时空之门惟一的钥匙,给他?绝无可能!

然而,意外的是,她竟然猜错了。那男人的下一句话竟然不是让她交出戒指。

“你穿白袍,我的鹰想必是把你当敌人了。”他说,目光不再在她的戒指上逡巡,连弓也收了起来。“这片沙漠很少有孤身女子出没,你叫什么?要去哪儿?”

5千年前的埃及虽然没有中国人,却有很多从迦南一带为躲避饥荒而迁徙来的亚洲人。倪叛的五官本来就比较立体,肤色也较深,加上一身当地人的装束,倒是与西亚人种有几分相像。

这男人问出这两个问题,虽有试探之意,但至少是真的把她当成本地人了。

对倪叛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即使她进入人口密集的城市,也不会显得很突兀。心中一喜,觉得也该给自己取个带埃及味的名字,以便进入城市后使用,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张口就说:“我叫依希丝,要去……”顿了顿,从电子芯片提示给她的地名中选了一个离西奈半岛最近的,说:“去孟菲斯。”

“孟菲斯?离这很远哪。”那男人眈眈四周,似乎笑了笑,“你不是打算走过去吧?”

倪叛面不改色:“当然不。我的马在半路上死了,所以……”

“哦。”那男人轻抚着马鞭,沉吟片刻说,“我们要去孟菲斯附近的奴隶市场,可以分你一匹马。”

这么好?信他才怪!不过……倪叛眼珠一转,他说的对,此地距离城市太远,有马骑总比走路强。反正,从他收起弓的那一刹那起,他,以及这一行人的性命就算落到她手里了,她怕什么?于是展颜一笑,说:“那太谢谢你了。”

那男人淡然扫了她一眼,身形忽动,眨眼工夫已下了马,丢下一句“我的马比较听话,你骑。”就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既流畅灵动,又充满了力量与剽悍。

好身手!倪叛暗赞一声,要是古埃及也有奥运会,这家伙绝对能拿马术比赛的冠军!

电子芯片感应到她的脑电波,自动把有关讯息调了出来:在古埃及,只有闪米特人懂得如何驯养马,直至其分支喜克索斯人占领埃及,埃及人才逐渐掌握了驯马术,并开始发展骑兵……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很显然,那家伙这辈子也别想拿马术冠军了。倪叛笑嘻嘻地想,仰脸看天,一朵白云悠闲地挂在头顶,仿佛在她的心头投下一片阴影,笑容仍然浮在唇边,却已僵硬:她忽然就意识到什么事不对劲了。

——只有闪米特人会驯马,她是闪族人么?

当然不是。

那么,她哪来那匹“死在半路上”的马?

“我的马比较听话,你骑。”耳畔鬼使神差地响起刚才那男人说的话,倪叛猛一咬牙:遭了!

恰在此时,身后响起刺耳的呼啸声,身下的马顿时一声长嘶,前蹄骤然立起,又“砰”的落下,如此不停反复,外加摇头摆尾,直把倪叛颠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手不由一软,一头就从马背上栽进沙地里儿。

她自小受训,反应不能说不快,就地一个翻滚,已卸去大半冲力,正要站起,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不简单!”她只来得及抬眼,就见半空一道黑影压下,整个人再度被压在地上。那人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地上一按,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巧劲,她只觉指上一凉,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枚光子戒,到底没保住!

愤怒和羞辱使她忘记了一切,膝盖一曲,狠狠地撞在那男人的胯下,听他在自己耳边倏地发出一声闷哼,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痛快……然而,这痛快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扬起手来,重重地切在她颈上。

昏厥之前,她听见他说:“你要了我的鹰的命,就用的你自由来换吧。”******倪叛醒转时,夜幕已经降临。

她睁开眼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天的星辰。那么多的星星,如钻石般点缀在蓝丝绒似的夜空中……尽管生于现代的她早就知道,即使在最理想的观测条件下,地球上肉眼可见的星星也只有9千颗,而每次只能看见一半天体,这个数目还要减半,可这一刻,“无穷无尽”这个词还是从她的脑中跳了出来。

5千年后的地球,是看不见这么多的星星的,所以这份浩瀚飘渺的美丽乍一入眼,她真的怔住了,直到——脚上传来的压迫感使她回过神。

怎么……她猛然从沙地里坐了起来,身上、头发里全在扑簌簌地往下掉沙子,然而她才顾不上这些,死死地瞪着脚上那根大拇指粗的铜链,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半晌,她的眼球移动了,顺着锁链一点一点地移动,直至尽头。

是棵大树。

哈!好!好啊!那男人竟然把她拴在树上,他当她是什么?猴子么?倪叛气得几乎昏了头,好半天才想起一个问题:沙漠里哪来的树?

举目四顾,她赫然在身后发现一条河,以及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河边的几顶帐篷。柔和的灯光从帐篷里射出来,隐隐可闻人语低喃。

倪叛明白过来,这一定就是沙漠中的旅人心中向往的绿洲。

也就在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肺叶仿佛燃着一团火,痛苦地灼烧着,而每一次痛苦,都意味着一个字——水。

她要喝水。这念头一经出现便迅速泛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翻起衣摆,刹那间,浑身的血液从头到脚凉透。

那粒纽扣呢?

那粒只要发出荧光就意味着已经收集到足够的体液,并已将其过滤成饮用水的纽扣,竟不翼而飞了!

不但如此,衣服的质地摸在手中也不一样了……不,这不是她的衣服。她的衣服,虽然样式和颜色都与这件一样,但质地却细致多了……那男人,竟然换了她的衣服!哦,那该死的、该死上万次的家伙!难怪她觉得冷,沙漠的昼夜温差本就大,她现在穿的又是普通衣服,不冷才怪!

但是,与饥渴比起来,寒冷却算不得什么了。而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又是能够忍受的。

她下意识地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条河,那与星光交相辉映的粼粼水波,对此刻的她而言,是怎样一种致命的诱惑?

倪叛用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同样干燥的嘴唇,倏地收回目光,“砰”的一声躺回到地上。

那条河离她并不远,但她脚上这根铜链的长度,很显然是刻意计算过的——她敢保证,她能走到河边,甚至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可是她绝对喝不到一口水。

明知喝不到还看,等于自虐。她从不自虐。

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不怪任何人。

5千年前的人也是人,她凭什么觉得古人都是傻瓜?他们的科技文明虽然不如现代这么发达,可那也只是因为受到了时间的局限而已,若论脑力、智慧,古人绝不比现代人差。

是她,妄自尊大,小瞧了他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然而,这样的屈辱,这样的罪,她发誓绝不会白受!早晚有一天,她会让那男人知道她的厉害,哼!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脚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间显得分外刺耳。她立刻提醒自己不要动气,情绪波动会使血液循环加速,沙漠的夜又分外寒冷,她没那么多热量可供挥霍。

就在紧张的神经真的渐渐松弛下来时,沙沙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怎么,把她扔到外面挨冻受饿还不够,又想玩什么花样么?倪叛懒洋洋地躺着,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

“你……醒了么?”

稚嫩的童音响起,倪叛倏地张开眼,一扭头,撞进一个小男孩关切的眼眸。

他大约只有七八岁,白白的皮肤,尖尖的瓜子脸,双瞳又黑又亮,穿着件米色的袍子,映着漫天星光,仿佛浑身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见鬼!倪叛心里先是冒出这么一句,接着就被自己否定掉了:不是鬼,是天使!天使啊!她从来、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漂亮的小孩!

她向来不喜欢小孩,但是这么赏心悦目的绝对例外。尤其是,他手中还提着个水罐。

“嗨,你好,孩子。”她一骨碌翻身坐起,盯着他手中的罐子,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那是给我的么?”

那孩子点点头,走近几步,把罐子递给她就飞快地缩回手,转身跑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探出头来看她,一副又好奇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倪叛知道现在喊他过来反会吓着他,就一小口一小口地用水润着喉咙,偶尔朝他笑一笑。等她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完时,那孩子已经把大半个身子从树后露出来。

“不把罐子拿走么?”倪叛朝他扬了扬手。

孩子点点头,却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

倪叛一抬眉:“怎么,要我扔给你?好,接住了——”

“别!”孩子喊了一声,忙跑过来,“锡安看见碎片就知道我给你送过水了!”

锡安?倪叛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就是那男人的名字?好,她记住了。把罐子递过去,她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孩子接过水罐,这次却不走开了,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拱着沙地,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是你,杀了锡安的鹰?”

倪叛恍然。怪不得这孩子对她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敢情是为了那只鹰。于是笑问:“怎么?不像?”

“嗯。”孩子飞快地瞟了她一眼,红着脸说,“你看上去……很斯文。”

斯文?倪叛大笑,这辈子她也没跟斯文有过瓜葛,这孩子真是可爱呢!

那孩子却急了,连声道:“小声点小声点!锡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被他听见你笑得这么大声,就麻烦了!”

倪叛哼了一声:“我笑我的,关他什么事!”

“你是他的女奴啊,怎么不关他的事?”

“女奴?切!都什么时代了……”话没说完,倪叛已猛然意识到:5千年前的古埃及,非常不幸的就是处于奴隶时代。她尴尬地抬起眼,那个小孩正满脸怪异地看着她。

“啊,那个,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女奴可不由他说了算……嘿嘿,不说这个了,我叫依希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叫雅各。”

雅各,很明显这是犹太人的名字。倪叛扬扬眉说:“原来你是犹太人。”然后在心底加了一句:怪不得皮肤这么白。

“啊?”雅各精致的小脸上写满不解。

哦,对了,犹太是后来的称呼,那时候他们叫……电子芯片非常及时地提供信息,倪叛转口说:“你是希伯来人?”

雅各眨巴着眼睛,好像还是没听懂。然而他是个懂礼貌的小孩,并没有显出不耐烦来,微笑着自报家门说:“我是哈卑路人。”

“哈卑路”是什么?倪叛一呆,电子芯片尽责地解释:哈卑路(habiru),意即“渡河而来的人”,后以一音之讹而称为希伯来(hebrew)。

“靠!那不早说!”倪叛怒,雅各则莫名其妙:“怎么了,依希丝?我说了啊,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哈卑路人嘛。”倪叛赶紧换上笑脸,“你们有个叫约瑟的,当过埃及的宰相,是吧?”

“是倒是……”雅各怔怔地看了她两眼,叹了口气说,“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犹豫了一下,“现在的埃及人,很不喜欢我们。”

“嗯?”

“他们说我们不相信他们的拉神,是劣等人。”雅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露出一丝悲伤,顿了顿才接着说:“他们还骂我们像蝗虫,吃垮了自己的家乡,就赖在他们的国度不走……”

孩子的悲伤,本已让人心酸,更别说这孩子还这样美丽。

“不要紧!”倪叛立刻豪气干云地拍了拍他,大声安慰道,“等喜克索斯人统治了埃及,你们希伯……哈卑路人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们和你们都是闪米特人的后裔,会对你们很宽容的哦!”

“喜克索斯人统治埃及?”雅各吃惊地看着她,片刻后赧然一笑,低下头说,“你为哄我高兴才这么说的是么?依希丝,”他忽然靠近倪叛,把头往她肩上一贴,“你是个好人,你那么有本事,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喜欢你。一会儿等锡安回来,我去求他放了你……”

倪叛的心头一热,柔声说:“我也喜欢你,但是我不要你去求他。听见了么?不要求他。”

“可是你杀了他的鹰,他很生气。”雅各咬着嘴唇,脸上露出深深的担忧,“他也许会杀了你的。”

“他不会。”倪叛坚定地摇摇头,忽而一笑,“他心里有个谜,没我他解不开。”

“谜?”雅各想了想,眼睛一亮说,“对对!我听见他跟先知说,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一下就杀了他的鹰……听说,你用的武器是枚戒指?啊,我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戒指竟然也能当武器!”

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却偏要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什么“我从小到大”。倪叛笑得前仰后合,一拍他的脑袋说:“你才多大?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我那枚戒指很厉害的,有机会让你玩玩。”

“真的?太好了!可是,你的戒指那么厉害,应该是带魔力的吧?我听说有魔力的东西都只认一个主人的,它肯听我的吗?”

魔力……嗯,这个词倒也不错,与其向5千年前的人解释什么叫高科技,不如换这种他们能够理解并接受的说法。倪叛点点头,笑嘻嘻地说:“傻孩子,就因为它是一只魔法戒,所以只要我施咒语,它就会听你的话了啊。不用害怕啦。”

“咒语?”雅各眨了眨眼,仿佛懂了,嘴唇翕动,正想再说点什么,忽听风中隐隐传来轰隆的马蹄声,交杂着喧闹的呼喝,顿时站直了身子,伸脖张望了一番,喜滋滋地喊道:“是锡安!锡安回来啦!”

倪叛扭过头,但见几个人从河谷西边打马狂奔而来,扬起一路的尘沙,看那又说又笑又喊又叫的劲头,倒像是打了什么胜仗归来似的。

倪叛下意识地问了句“他干什么去了?”,却半天等不到雅各的回答,抬眸看去,他正含笑瞧着那群人归来的方向,神情专注,似乎压根就没听见她的话。

“雅各!”她拍拍他的手,“我问你话呢,他们这是去干嘛了?”

“捉鹰啊。”孩子终于回答了他,但是仍然没把目光收回,又站了一会儿,猛然热烈挥起手来,大喊:“锡安!锡安!”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由远及近,由快而慢,最终在倪叛身后几米处停下了。然后,但闻衣袂窸窣,是来者下了马。再然后——

雅各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脆生生的嗓音如细银般洒在夜色中:“锡安!这蠢女人什么都跟我说了哦!我厉害吧?哈哈……”

“铮”!倪叛仿佛听见自己脑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迸断了。那一瞬,她惟一的念头就是:刚才……是谁……哪个猪头……把这小孩当天使的?******夜风呜咽,篝火跳动。

火光映射着倪叛的脸,忽明忽暗,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安慰着自己。然而,耳中却听见雅各对锡安说:“她说我们和喜克索斯人是同一个祖先……”

这不算什么。她这么对自己说,可脸色还是变了变,因为锡安轻轻地挑动了一下眉——极细微的动作,却充满不可忽视的危险气息。

“她还说,喜克索斯人早晚会得到整个埃及。”白长一副天使面孔的小恶魔继续充当叛徒的角色,居然还心安理得地悠悠瞟了她一眼,“还有那枚戒指,她说只要知道咒语就可以使用。”

倪叛冷冷地迎上他的视线,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她不会原谅这个孩子。永远不会。

别跟她说什么他还小这类话!年纪,不是卑鄙的通行证。她讨厌倚老卖老,同样,也讨厌倚小卖小。

面对她如此犀利的目光,雅各却无动于衷。眼光轻轻在她脸上一荡,浑不见一物似的掠过,继续对锡安说:“我正想接着问,你就回来了……”

他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平静,初见锡安归来时的那份带有邀功意味的喜悦已经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孩子不该有的沉稳和冷静,就像一名士兵例行公事地向长官做汇报。

倪叛咬牙,她打赌这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利用别人的不设防,获取可用情报……该死!不知道从哪儿窜起的怒气,她冷然说:“叫他走开,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

锡安瞄了她一眼,尚未开口,雅各已经先微笑着说:“那么,我先回去了,锡安。”

“晚安,孩子。”锡安在他额前印下一吻,“愿主赐你好梦。”

“愿主保佑你。”雅各碰了一下他的手,看都没看倪叛一眼,径自离去。

沙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爆溅的声音,不远的黑暗处,一个男子低低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风沙,在夜风的应和下传入倪叛耳中:“神光笼罩的乌尔,我的家乡;富饶的美索不达米亚,稻穗金黄;奔流的幼发拉底河,生机昂昂……只要我们心中还流淌着希望的泪光,百年的期盼就不会只是梦想……”

歌声悲伤、低缓,回旋在大漠荒原上,说不出的悲壮动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歌声,没有人能在听见这样的歌声后不觉哀伤……倪叛听得完全入了神,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恍惚间,那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千百年来所遭受的种种一一浮现在她心底:汉谟拉比的宗教迫害、两河流域的大迁徙、迦南地短暂的安息、尼罗河三角洲的寄居、埃及人的歧视、摩西成功走出埃及……这些旧约圣经里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打动过她的心。

犹太,人类历史上最饱受纷争和排挤的民族,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到尼罗河三角洲,从埃及人无情的迫害到纳粹铁骑的践踏,他们几度遭受灭顶之灾,却从不放弃生存及返回故园的希望。

“只要我们心中还流淌着希望的泪光,百年的期盼就不会只是梦想……”

轻轻的,是谁在耳边唱和?用这样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声音?

倪叛抬眼,却见锡安半侧着脸,凝视着篝火,嘴唇翕动。火光映着他的脸,深凹的眼眶,低压的浓眉,削瘦的脸颊,仿佛镀上一层油画般的釉色,别样的沧桑,莫名的优雅……原来,他这样好看。倪叛模糊地想着,闪族人都这么好看么?比如,雅各。

雅各!这名字一经提起,倪叛顿时清醒,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锡安仿佛被惊动,猛然转脸,锐利的目光紧逼在她脸上,似乎要把她的灵魂穿透。

黑暗处的歌声仍在继续,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已不复伤感,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倪叛的错觉。也许……本就是假象。

倪叛又哼了一声,扬起脸来问:“思乡思够了?想知道什么就快问,我没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跟你耗!”

锡安却不说话,只一味拿眼睛盯着她,盯了半天,笑了。

他笑得很奇怪,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唇角一点点扬起,细细的皱纹慢慢绽现,最后才形成一个完整的、极瘆人的笑。

“你胆子很大,身手也不错。”他说,“亨杰尔就这样把你派来送死,实在可惜。”

亨杰尔——古埃及第十三王朝末代法老,死于喜克索斯人之手,从而标志着古埃及中王国时期的结束。

搞了半天,他以为她是奸细。倪叛顿时冷笑起来:“如果你有一只跳蚤那么多的智慧,那就请你想想——这世上有我这样的奸细么,连对一个孩子都那么信任?更何况……”她轻蔑地挥挥手,“亨杰尔是什么东西,也配支使我?”

“东西?”锡安倏地偏过头,眯着眼满含兴味地打量着她,忽然点点头说:“不错,你不是亨杰尔的人。他的手下绝对不敢这样说他们的‘拉之子’。”

“你明白就好……”倪叛刚松了口气,就听他慢吞吞地问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喜克索斯人和我们都是闪族后裔的?”

她怎么知道?倪叛一怔,历史学家们就是这样说的啊,有什么不对么?

见她错愕,锡安淡淡地说:“我的意思是,你既不是我们的先知,又不是喜克索斯人的长老,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倪叛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忽然间,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就爬了上来。

她已意识到自己铸下什么大错了。

因为史上喜克索斯人遗留下来的资料极为匮乏,所以就算在5千年后,历史学家们也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极有可能是后来的高加索人。

而希伯来人,却是犹太人。

这两个人种,无论体貌特征还是宗教信仰,都存在着很大不同。若非后世的历史学家刨根寻底,谁能想到他们竟然都是古老的闪米特族的分支。

那么,在5千年前,在那个生存大于一切,连文字都未普及的时代,有几个人会在竭力与自然、天灾和野兽搏斗的同时,腾出时间来想自己的祖宗是谁?

所以,在古埃及,这当然是个秘密。一个只有两个民族的掌权者才知道的秘密。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么!

希伯来人饱受埃及人的歧视,喜克索斯人打算入侵埃及,而这两族又是同根同源——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联盟么?

——没有。

那么,这样的联盟能让埃及人知道么?

——不能。

见鬼!见鬼!难怪雅各说出这件事时,锡安的反应会那么奇怪,那分明是对她起杀心了啊!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一个现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在古代居然就成了禁忌……怎么办?倪叛仓皇地抬起眼,目光触及锡安平静的几近于冷酷的脸旁,陡然打了个寒战。

她并不胆小,但事关自己的性命,谁能不害怕?

父亲、欧亚大陆联盟、全世界的人都在等她回去,她不能死在这里。一个5千年后的人,死在5千年前的古埃及,这太可笑了!

“我不是奸细,相信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用这样苍白的语言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你想想,如果我是奸细,或对你们有恶意,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你们看出来?”

锡安静静地看着她:“我不用想。”

不用想?倪叛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咬起牙,她一字字说:“你是说,无论如何,我都死定了?”

锡安神情不变:“我不能冒险。”

倪叛的心,随着这5个字,“咚”的沉入谷底。

黑暗处的男人,仍在吟唱着那首代表着一个民族几百年的期盼的歌谣,这样的悲壮,这样的哀伤……她忽然间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奸细、究竟是谁派来的奸细,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这个民族所经的苦难、所受的痛苦都太深重了,所以他们必定要反抗,要崛起。在这条路上,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遇神伏神,遇魔降魔,遇人杀人——哪怕是错杀。

轻轻地闭上眼睛,她喃喃自语道:“是的,他不能冒险,不能。”

她的声音很轻,但锡安却听见了,抬眼,目光正触及她唇角的一丝笑意:清醒、绝望、哀伤,百般滋味蕴涵其中,却惟独没有惶恐……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很清楚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甚至很清楚他的想法。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知道无法避免、无从逃避,所以才选择用微笑去迎接、去面对。

锡安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他从9岁起便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死亡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经历的多,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可是她……她是这么年轻。虽然身手不错,但是溪水般清澈的眼神和花瓣般细致的皮肤,说明她一直养尊处优被保护得很好,是什么让她能够做到含笑面对死亡?

不可否认,这女人让他迷惑。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锡安几乎已经忍不住问出这句话了,但他忍住了。

人人都可以有好奇心,惟独他不能。他的肩上背负着整整一个民族,发现隐患立刻将之除去,是他的责任,不必追究更多。防患于未然,说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需要足够的克制力和狠心,他无从选择。

看着倪叛的脸,这么这么年轻的脸,他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我很遗憾。”

是遗憾,不是抱歉。倪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冷地笑道:“别为了你那所剩无几的良心说这种废话了,何不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你打算让我怎么死呢?”

锡安沉默片刻,转脸面朝黑暗沉声唤道:“米亚。”

歌声骤停:“锡安?”

“别唱了,叫上扫罗带鹰过来。”

“好!”

锡安转回头,看向倪叛的眼神再无半点情感的流露,平静地说:“那是一只刚成年的金鹰,驯服它大概需要四到五天的时间……”

忽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倪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

“从现在起,你不会再得到任何一点水和食物,如果你能熬到它听命于我的那天,我就放了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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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飘潇竹点评:

真佩服你如此丰富的想像力,期待下文。

文章评论共[1]个
孤独魂-评论

厉害
at:2005年11月06日 凌晨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