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蓝天,烈日炎炎。
倪叛站在帐篷外,冲着脚下的影子发了半天呆,才抬头轻唤道:“锡安?我可以进来么?”
一秒钟后,帐篷里传出他的声音:“进来。”
倪叛撩起门帘走了进去,里面光线很暗,温度却并不比外面低,锡安赤着上身倚在床上,双目微闭,似在小憩。
埃及气候炎热,人们只有在外出时才会穿上衣服,抵挡风沙和毒辣的阳光,平时则无论男女都衣不蔽体。
倪叛不是不知道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却还是窘得脸色绯红,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听不见她的声音,锡安睁开眼,歪头看了她一会儿,淡然问:“有事?”
昏暗的光线下,他赤luo的肌肤隐隐散发着古铜色的光泽,细密的汗珠附着在结实的肌肉上,彰显着肆无忌惮的热力和剽悍。半扬的下颌在脖下投射出一片柔和的阴影,直至形状优美的锁骨,在那里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消失了……
好吧,倪叛咽了口口水,对自己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性感得有点过分,你表现得有点白痴。当然,你尽可以站在这里、对着一个光膀子男人流口水,但是拜托你搞清楚,这男人并没有一点想诱惑你的意思……你瞧瞧他那狐疑的眼神……他不穿上衣,只是因为他热,如此而已。所以,你要么立刻挪开你那该死的眼睛,要么建议他穿上衣服,好让你说完那些该死的话!
“你先把衣服穿上,行么?”她一边建议,一边挪开眼睛。
锡安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我穿着。”
那是……裤子。严重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倪叛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件蠢事。很明显,试图让这个男人明白不该在女孩面前赤luo着上身,就像让原始人明白什么是核弹头一样困难。
ok,forgetit!她想该死的尽在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不赶快把话说完然后离开这里呢?
她转过头,毫无防备的视线落在他的胸膛上,脑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就是:他的胸毛是金色的。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就迸了出来:她以前怎么从不知道胸口长一堆毛会让一个男人这样迷人?
过了半晌,第三个念头终于跳了出来:倪叛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你怎么了?”想必是她的表情相当古怪,锡安的声音满带着忍耐意味。
怎么了?倪叛脸上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鬼才知道她怎么了。天可怜见,她对帅哥从来都不感冒的啊,当年在军校,女同学们围在一起谈论某某教官很帅时,她总是有多远就躲多远。可是这男人,这个锡安,活像是上帝故意造出来整她的人似的,从跟他相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没有对劲过!
她是最出色的军人,却在他手上走不到一招便被擒;
她在成为他俘虏的屈辱时刻,还会为了他悲怆的歌声而动容;
她前一刻还恨他恨得要死,下一刻却已原谅了他,而原因竟然是他的一个微笑;
她素来冷静沉着,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他发脾气,然后为了他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她从不看重皮相,尤其是男人的皮相,可他的俊美却使她迷失,连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能触动她心窝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这一切发生的都那么自然,就像只要有阳光雨露,天地万物就会生长一样。
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那种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情感?又或者,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些人,就像夜空的流星,一经相遇,便会碰撞出夺目的火花……没有道理可言,更无需什么道理。
“依希丝。”陡地感觉到锡安的气息笼罩过来,倪叛惊觉地抬眼,他已站在她身前极近极近的地方,或许是光线太暗的缘故,他的目光深不可测,恍若千年幽潭,一不留神便会教人溺毙其中。“喝点水,”他说,“天气太热,我想你有些中暑。”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如同飞翔在春光中的白鸽,雪白的翅膀优雅地划过天空,温柔得令人屏息。
倪叛垂下眼,这才看见他手中拿着个杯子,喃喃道着谢接了过来,浅啜一口便在手中握着,半晌,终于轻声说:“对不起。”
“嗯?”锡安挑眉。
“刚才我不该那样说你。”倪叛吸气、抬头,直视着他清清楚楚地说:“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锡安静静地瞧着她,眼底似有一抹异样的神采掠过。
沉默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就这样悄悄地在他和她四周流窜起来,倪叛的心莫名一跳,勉强笑问:“怎么,吃惊的说不出话了?”
“的确。”锡安没有否认,“我以为你是那种死也不认错的女人。”
似曾相识的对白……倪叛一怔,见他的唇角浮动起隐隐的笑,一颗心便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宽松安宁,于是眼睛一弯,也笑了:“那么,我们扯平了?”
“还没有。”锡安一本正经地说,“你杀了我的鹰。”
“你还拘禁了我呢!”倪叛瞪他一眼,“否则,我早就赶到孟菲斯……”
话未说完,语声已收。同时,锡安眼底的笑意也凝结住。俩人四目相接,俱是一阵莫名其妙的茫然。
然而很快,锡安就把目光转开了,慢吞吞地说:“是啊,你说过要去孟菲斯的,我居然忘了……”
“你的记性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呵呵。”倪叛突兀地发出两声笑,然而那笑声勉强得自己都听不下去,只得又很突兀地打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锡安转身从床头拿过一件黑披风,递了过去。
“给我?”倪叛一怔。
“嗯,”他垂着眼道:“从这里到孟菲斯至少需要3天,沙漠的太阳很毒,披着它可以避免阳光直射皮肤,从而减少水分流失,到了晚上,还可以御寒。另外,我会给你足够的水和食物,以及一匹马,但你最好不要骑得太快,在沙漠里,惟一跟水一样重要的,就是体力……”
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像个老太婆一样喋喋不休,他猛地闭上嘴。
而最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尽管他已经叮嘱她完这个又叮咛那个,他却发觉自己仍然放心不下。这片沙漠素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不敢独自穿越……而她,却即将孤身上路。
她或许很坚强很聪明,但是面对沙漠,光有这些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必定会遇上的种种危险,他的心脏就会微微缩起。
这个女人,这个他甚至谈不上了解的女人,已让他莫名其妙地孳生出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表的感情。
她突然出现在他的世界,用一枚戒指杀了他的鹰;
她反应相当敏捷,用甜蜜的笑容堆砌谎言,可是被他识破后,也不见她有多么惊慌;
她是狡猾的,却把一个足以震惊天下的秘密随随便便地告诉了一个孩子;
她在面对死亡时,还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人活着就得有尊严”;
她生气时两眼冒火,高兴时眉飞色舞,羞涩时双颊绯红,一举一动都那么率性自然,既不掩饰媚行,也不做作虚伪……在她身上,狡黠与天真,坚强与脆弱,豪爽与羞涩,全都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深深迷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却好像永远也说不清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心去感受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从而解开她这个谜……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她不是他的敌人,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留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既已决定让她走,他又何必这样的牵肠挂肚?
自他接掌族中一切事务后,杀伐决断、令行禁止,几曾有过这样的心神不宁、婆婆妈妈?
这样一想,不免拢起眉,抬眼间,却见倪叛也是一脸的怔忪,俩人四目相接,又是一阵茫然若失。
然而这一次,却是倪叛先把目光转开了。低垂着头,她轻声说:“好,我记住了。谢谢。”
锡安勉强笑了笑:“不用。”
话说到这里,好像已在告别了似的,倪叛的心不由一阵发紧。可是,遇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意外,意外过后,彼此各奔东西,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啊。还能怎样呢?
她甩甩头,抬起眼道:“那我的东西呢?可以还给我了吧?”
“当然。”锡安伸手解开脖子上的银链,上坠一枚乌光闪闪的戒指,正是倪叛的光子戒。他把戒指连同银链一起递给她,说:“虽然幻术在埃及很盛行,但埃及人并不喜欢女巫,你进入城市后,最好不要轻易用它。”
不想说话,倪叛点点头,正想把戒指从银链上解下来,忽听他咳了一声:“这链子……”
“怎么?”
“你留着吧。”锡安有点尴尬地偏过头,片刻后,吸了口气,转回脸说:“如果在沙漠里遇上闪族人,看见这条链子,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不过,如果你遇上的是身穿白袍、皮肤黝黑的人……”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穿白袍,我的鹰想必是把你当敌人了。”
倪叛想起初遇时他曾说过的话,脸色不觉严肃起来:“那是什么人?”
“库什战士。”
电子芯片迅速调出相关信息:库什,埃及语称为“塞提”,意为“弓之国”,国众多擅弓弩,常为埃及法老招募……她一扬眉问:“雇佣军?”
锡安缓缓点了点头:“他们是亨杰尔赖以控制西奈半岛的中坚力量,大部分留守南部矿区,你有可能遇上的是巡逻队。那是一群野兽,以猎获女人为乐,从16岁的到60岁的,他们都不会放过……”他的眼中露出厌恶之色,但是更多的却是戒备和警觉。
倪叛的心悠悠地沉了下去。锡安的厉害,她已领教过了,连他都对库什战士如此忌惮,她怎能不为自己担心?本以为凭着5千年后的高科技,足以使她安全往返远古与现代,可是事实证明,这趟旅程的危险性远比她预计的高得多。
怪不得在飞机上,父亲的神色那般忧郁,他那是一方面希望她接受这次任务,一方面又在为她担心。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提醒她,所谓名垂青史的机会,并非轻易就能得到的,它通常都伴随着高风险。
而最可怕的是,这危险是无法预计的——除非你已经身处那样的环境,否则你根本不知道你会遇上什么。
但是,这份危险总得有人来承担,而且只能是一个人。
众所周知,任何一种新型药物问世后,都要经过相当长一段时期的动物实验及人体测试阶段,证明该药对动物和人都没有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后,才会投放市场进行批量生产。
同样,穿越时空也是一种实验,倪叛就是那只被挑出来进行第一次实验的小白鼠。
当然,人的生命远比小白鼠珍贵,所以医药实验可以同时选用几百只小白鼠来进行,但是穿越时空,却只能选一个人——如果不成功,最起码伤亡人数已降至最低。
也就是说,如果倪叛在这里遇上什么阻碍,导致她没能在预定的期限内返回,军方绝无可能展开什么所谓的搜救行动。他们只会认为是实验失败了,会加紧完善实验设备,然后派出第二只“小白鼠”。
生于军人家庭,没有比倪叛更明白军界的黑暗和无情,即使她拥有欧亚联盟总指挥官之女这样显赫的身份,她也不奢望军方会为她破例。更有甚者,父亲的政敌会借此打击嘲笑他——看啊,你滥用职权把这个万人渴求的机会留给自己的女儿,却只换回一具尸体!
不!倪叛蓦然紧咬起牙,她不能让父亲因她而蒙羞!绝不能!不管她将面临多大的危险,她一定要取得证据,然后安全地返回!
抬起眼,她盯着锡安:“如果我遇上他们,我该怎样做?”
“躲起来。”锡安一字一句地说,“立刻躲起来,绝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他的表情凝重到连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他知道她有一枚“魔法戒”,却还这样郑重地嘱咐她,那群库什战士,究竟有多厉害?
如果可以跟他结伴同行的话……倪叛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蹦出这个念头,随即就被自己否定了。很明显,他们暂时还没有离开这个绿洲的打算,或许是在等什么人,她虽然不是一点时间都不能等,但是……他并没有开口留她啊,难道叫她厚着脸皮问:“你们什么时候走,我们一起好不好?”
不!打死也不!
对她而言,尊严远比性命更重,你说她傻也好,骂她是白痴也好,她就是这么个人。尤其是在他面前,她更是几近于偏执地觉得一定得保持尊严,不能叫他看不起,绝不能!
吸了口气,她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尽量避开他们。对了,我的衣服呢?我想穿着自己的衣服走。”
锡安转身在角落里的一个包袱里找出那件衣服,“这衣服……”他欲言又止,最终也未再说什么,把衣服交给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换好衣服,走出帐篷,锡安已牵着匹马站在那棵树下等她,身边多了一个人——雅各。
倪叛径直走了过去,打量着那匹马问:“给我的?”
她不喜欢雅各,所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可回答她的人却偏偏就是他。
“是的,给你的。”他仰头看着倪叛,亮晶晶的双眼中跳跃着异样的光芒,“这是我们最快最强壮的马。”
倪叛依然没有看他,盯着锡安说:“我记得这匹马,它是你的。”
锡安淡淡地说:“放心,它不会再摔着你。”
倪叛垂下眼睛,片刻后,睫毛一闪,扬唇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如果能再见,它还是你的。”
锡安沉默。
倪叛见状也不再多说,伸手牵起马缰,正想上马,他却开口了:“你就穿这个走?”
“是啊。”倪叛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转眸笑道,“有什么问题?”
她穿的是古埃及中王国时期妇女们最常见的衣服:努格白。样式极其简单,桶状长袍从胸下一直罩到脚跟,上端系有两根宽宽的带子,遮住了肩膀和胸部,但是两只胳膊和半个后背却都露在外面。
锡安咬牙:“给你的披风呢?”
“在帐篷里。”倪叛耸耸肩,“披着那东西实在太难看了,我宁可被太阳晒死。”
这话当然是故意气他的,没有人会把外表看得比性命还重。只是她现在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无论严寒还是酷热都不怕,何必还傻兮兮的披着那件披风。
但是锡安却不知道,想到刚才自己罗嗦了半天,却换来她一句“宁可被晒死”,一时竟气得怔住了。
雅各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瞧瞧他,一会儿又瞧了瞧倪叛,忽然笑了。“我觉得她说的对。”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倪叛说,“啊,白天看依希丝,才知道她原来还是蛮漂亮的,换成我是她,也不愿意披着那么难看的披风上路……”
倪叛是死都不相信这小鬼会真心夸她的,当下也不说话,冷冷地瞟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而雅各却把眼光投向锡安,话锋一转问:“锡安,你说库什人更喜欢白银还是更喜欢美女?”
倪叛脸色一变,死小鬼,她就知道他话里有话,搬出库什人吓她么?哼!她心里本就有气,这时哪还按捺得住,忍不住讥嘲道:“白银怎么能跟美女比?好歹也得是黄金啊。”
此话一出,锡安立刻扫了她一眼,意外和狐疑依次从他眼中掠过,最后,阴影笼罩上来,遮住他明亮的瞳仁……
雅各则微笑起来:“从尼罗河第一瀑布到第四瀑布,到处都是金矿,就是没有白银,所以上下埃及均以白银为贵,怎么依希丝你不知道?”
倪叛一呆,电子芯片这时证明说:在埃及,的确是银子比金子珍贵。她顿时为之气结,那那那怎么不早说!难道遇上这小鬼,不但她大脑打结,连电子芯片也短路?
这时,又听雅各叹了一口气,朝她摇摇头,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能活着走出这片沙漠那简直就是奇迹了!”
锡安眼角肌肉一跳,倪叛则没好气地说:“我是死是活都是我的事,不劳你担心。”
“我没有担心你,真的。”雅各很无辜地张大眼睛,“你这时候上路,遇到库什人的可能性大极了,被他们看见你……”他朝她神神秘秘地眨眨眼,“你知道你会怎样?”
倪叛瞪着他:“我不想知道。”
雅各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指着锡安说:“刚才我问他库什人喜欢白银还是美女,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所以,如果你遇上库什人,那么凭你这张脸……”他仔细看了倪叛两眼,耸了耸肩,“恐怕你就是想死也死不掉了。”
倪叛咬着牙说:“托你吉言。”
“就是可惜了锡安那匹万里挑一的马。”雅各又开始愁眉苦脸,不停地摇头叹气,“便宜了那群库什猪!真可气!锡安……”他忽然转向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摇了摇他的手臂,可怜兮兮地说:“这马跟了你好多年啦,你就真舍得?不能给依希丝另外一匹马么?”
锡安目光深深地看着他,须臾,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说:“好,我听你的。”
“喂!”倪叛刚喊了一声,他已经把目光转向她。烈日下,他湛蓝的双眸流转着奇异的光彩,海洋一般深邃浩淼,却又像溪水般清澈欢快……欢快?倪叛一怔,这个表情一向不甚丰富的男人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变得这般轻松,轻松得就像……就像卸下全世界的负担似的。
轻忪间,听见他问:“你真的急着去孟菲斯?很急?”
倪叛的心“突”的一跳,仿佛一个被逼上悬崖的人,忽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副梯子,一阶阶地通往希望、通往百花齐放的山谷,于是本能地选择顺梯而下。“是很急。”她垂头轻声说,“但也不是急得一点时间都不能等。”
一句话说完,已忍不住咬着舌尖发笑。
因为低着头,她没看见锡安也笑了。
既然担心她,那就把她留下——有些事,说出来后才知道,原来就是这样简单。
“能等多久?”他问。
倪叛犹豫了一下,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一刻的和谐,就反问道:“你说呢?”
“噗嗤”!雅各忍不住笑出声来。
死小鬼!倪叛握起拳头,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够蠢,只好装作没听见。
“说不准……”锡安沉吟着:“少则三四日,多则六七日……行么?”
“嗯,行。”倪叛抬头朝他笑了笑。
“那就这样说定了。”锡安的眼光清亮得就像被水漂过一般,在她脸上凝注片刻,移向雅各说:“这些天我跟你住。”
“我的帐篷里有米亚了。”
“让他跟扫罗住。”
“那你干嘛不直接住到扫罗那儿?”雅各狐疑地看着他,“他的帐篷只有他自己。”
“因为,”锡安很严肃地说,“他身上实在太臭了。”
“哈哈哈……是的!我从来没看见他洗过澡!”雅各大笑起来,清脆如风铃般的童音直欲穿透云霄,应和着锡安低沉的、带着奇异的金属杀伐之意的笑声,仿若一首再和谐不过的二重奏。
烈日炎炎,细碎的树影投射了一地斑驳的碎金,倪叛微微眯起眼,彷徨不安了那么久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归于一片祥和、宁静……******“依希丝?”
锡安的声音刚在帐篷外响起,倪叛就醒了。
虽然一夜未睡,但是上午这几个小时的补眠已经起到效果,她立刻支起身,一边应着一边下床,掀起门帘,锡安精神矍铄的站在阳光下,朝她一偏头说:“吃午饭了。”
“好极了!”倪叛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我正觉得饿呢!”
锡安睨了她一眼,勾唇道:“你体力恢复得很快。”
“你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倪叛反睨着他说,“你根本就没睡觉呢,不困么?”
“忙起来就不觉得了。”
“哦?这一上午你都在忙什么呢?”
“清点货物。”
倪叛点点头。上午他就已经告诉她了,他们此次沙漠之行是为了做一笔交易,等交易对象一到,钱货两讫,就可以上路了。
说话间,俩人并肩走进一座帐篷,里面摆着六张矮几,几上摆满了食物,三十多个男人围绕着矮几席地而坐,见锡安进来,哗啦啦全站起身来。
哇哦,看来这些人对锡安还不是一般的尊敬呢!倪叛挑起眉,跟他来到最里边的一张只有雅各和米亚、扫罗3人的矮几前,刚刚坐稳,就见锡安双手交叉置于心口略下方,阖上眼,嘴唇翕动,再看别人,包括小雅各,也是一样的动作,随即反应过来——他们在做谢饭祷告。
无论是基督教还是犹太教,倪叛都是不信的,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不装装样子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当即也拢手阖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便算完事了。
睁开眼,见锡安他们也完成了祷告,就小声问道:“可以吃了么?”
“可以了。”锡安说。
“可是,”倪叛冲着矮几摊摊手,“用什么?”
锡安瞥了她两眼,神情很是古怪,须臾,缓缓伸出手,抓起几上的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咽了下去,说:“用手。”
雅各“啃哧啃哧”地闷笑起来,倪叛窘得面色绯红,含糊了几句便一把抓过面包堵住了自己的嘴。
与此同时,众人见锡安已经进食,也纷纷动手吃了起来。
在古代,商队进行长途旅行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在沙漠之中,所带食物和水都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带的少固然不行,带的过多也会拖慢行程,而行程时间,又是重中之重。所以,此番交易,锡安所带的全是男人,一来是为了确保货物安全,二来是为了确保行动速度。
然而,没有女人,就意味着没有人做饭,所以这满满一矮几的食物,看上去热热闹闹、丰盛得很,其实都是些干货:面包干、牛肉干、咸菜干……惟一一样算是新鲜食品的,就是四根绿绿的、萝卜似的东西。
不对……倪叛一边啃着牛肉一边偷偷地打量着那东西:不是萝卜,那么,会是什么呢?
因为有了一次丢人的经历,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不耻下问”了。正在心底猜测那究竟是什么时,忽见雅各拍拍手,又摸了摸肚子,满足地叹道:“吃得好饱哦……啊,今天的饭后水果看起来很可口哎,我要吃两根!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哦!”
说着,一手一个抓起那东西,放到嘴里“嘎崩嘎崩”地嚼着。
哦?是水果!倪叛见他吃得那么高兴,终于也忍不住了,拿起来一尝,脸部肌肉顿时抽动起来——这、这、这怎么可能?这东西竟然是莴苣!莴苣啊!
天哪,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把莴苣当水果!
“怎么了?”注意到她脸色异常,锡安问。
倪叛费了很大劲把那口莴苣“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勉强挤出个笑脸说:“没事。”
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吃这种“水果”,那么她就不必把“莴苣是给兔子吃的东西”这一从小就有的认知告诉他了。她是客人,不能这么没礼貌。
但是,但是……因为连嚼都没嚼,那口莴苣好像在喉咙里卡住了,一阵阵叫人作呕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口腔、鼻翼……完了!她不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吐吧……她用颤抖的手抓起杯子,仰脖子把整整一杯水都灌了下去……呼,下去了,总算把那口莴苣冲下去了。但是……它怎么办?
她看着手里只咬了一口、还剩下半尺多长的绿色怪物,脸部肌肉再次开始扭曲。
锡安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不喜欢吃?”
“那个,也没有啦,只是……”倪叛支吾着。
“给我吧。”锡安不待她说完便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根莴苣。
哦,感谢你!真的,锡安,我太感动了!倪叛如释重负,用满怀感恩的眼光看着他,浑没注意旁边的人都傻掉了,而其中又以雅各的表情最为夸张。
他举着根莴苣,大张着嘴巴,眼睛瞪得滴溜滚圆,整个人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
“干什么?”锡安的目光在四周轻轻一扫,“都吃饱了?”
“轰”,众人纷纷重新埋头进食,只有几个离的比较远的,才敢偶尔抬头往他这边瞄几眼,只是窥视的对象已换成他身边的倪叛。
“咳咳。”雅各忽然清清嗓子说,“锡安,这水果……我是说这莴苣,莴苣哦……真的很好吃。你看,我吃了两根,这里还剩一根,扫罗吃了米亚就吃不着,米亚吃了扫罗就没的吃了……”他罗嗦了半天,终于说出重点:“你看是不是把你这根让给他们?”
嘿!这死小孩!自己吃了两根还好意思叫人家别吃了,真是自私,自私死了!倪叛瞪了他一眼,正想叫锡安别听他的,不料他居然忙不迭地就把那根莴苣扔回盘子里,连声说:“好好,那就给他们吧!”
现在,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锡安,也不喜欢吃莴苣。甚至,从来不吃。
怪不得他们这桌坐了5个人却只放了4根莴苣。倪叛恍然大悟,一种得遇知己之感顿时油然而生,眉飞色舞地一拍锡安的肩膀,笑道:“原来你也不喜欢吃这种只有兔子才吃的东西,我也是耶!”
话音刚落,赫然发现帐篷里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有的手里正拿着莴苣,有的嘴里正嚼着莴苣,每一个都在瞪着她,每一个都……不是兔子。******蠢!怎一个蠢字了得!
倪叛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摔,“呼”的用单子蒙住头。
你怎么了?你那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恶狠狠地问自己:这里是古埃及,是5千年前,莴苣是很受大众欢迎的东西,你不能入乡随俗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学学林黛玉进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好,就算你不怕“被人耻笑了去”,那你也别乱得罪人啊!
啊——郁闷!郁闷死了!
她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又把单子从脸上拉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篷顶发起怔来。不知不觉间,刚才在河边发生的那一幕浮现眼前——
去洗脸的她,碰见了扫罗。原来他只是从来不洗澡而已,但脸却还是要洗的。既然碰上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他打了个招呼……谁知道!他居然把脸一绷,丢下一句“人的话我们兔子听不懂”,就带着满脸水渍、昂着头走了。
希伯来人最重名誉、自尊感极强,很显然,因为中午的冒失,倪叛已经得罪了相当一部分人。幸好,锡安并不在内。
想到这一点,倪叛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但她仍然不能原谅自己。她素来反感没有口德的人,自己却犯了这种错,这实在令她感到很难过。
最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心态感到迷惑和……害怕。
从小到大,因为背负着倪双阳的女儿这一特殊身份,她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为自己和父亲蒙羞。她那与身俱来的顽劣和叛逆,被她深深地压制在细胞核深处,不让它们有一丝迸发的可能。可是,自从锡安开口把她留下后,她发现自己的心在蓦然落定的同时,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就像一个被重负压制已久的人突然卸下满身负担,就会因为太过轻松而手舞足蹈一样,她性格中的顽劣面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她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她究竟会变得不再像自己,还是……越来越像真正的自己?
唉……她缓缓地从肺里呼出一口气:别想了,如果你的改变真是因为认识了他,那么,离开他后这种改变就会停止了,不是么?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待很久,你还担心什么?
这个想法叫她的气息更是不顺畅,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终于大口喘着气坐了起来,下意识地走到门口,刚掀开门帘,就看见了锡安。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然后,他就微笑起来:“睡不着?”
“嗯。”她点点头,“你也是?”
他不置可否,偏了偏头道:“一起走走?”
“好啊!”她欣然同意,跟着他朝河谷外走去。
夜色如墨,好风如水,月色如银,一泻千里,天地间一片静谧,静得仿佛叫人连心都溶化了进去。
大约是谁都不想打破这份安宁,她和他就这样默默地走着,他不说去哪儿,她也不问,只是一味跟着他,跟着他出了河谷,跟着他走过一片平地,最后在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停了下来。
转过脸来,他看向她,眸子在夜色中亮如晨星:“你畏不畏高?”
“你开玩笑?”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大笑着回答道:“我可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
“哦?”他口中表示着怀疑,眼睛却更亮了。
“不信?那我们比赛!”倪叛一边说着,人已箭一般冲向沙丘,“后到的人一会儿就从沙丘顶上滚下来!哈哈哈……”
“我同意!”锡安沉沉笑出声来,奋起朝倪叛直追过去。
匹练般的月光为沙丘表面镀上一层薄银,远远看去,她和他的身影就如同流动在银色绸缎上的两粒小黑点,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彼此追逐,彼此纠缠……一个是体格强健,爆发力强,一个是身轻如燕,灵巧敏捷,这一场追逐下来,竟是不分胜负。
然而,在沙地上奔跑不同寻常,体力消耗极大,倪叛到底是女孩子,体能稍逊一筹,刚爬上顶端就仰面倒在沙子上,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叫道:“不行了,我得歇歇,累死了!”
锡安悠然背着双手,沿着沙丘的边线踱来踱去,半晌才含笑道:“歇够了么?”
“怎么?”倪叛懒得动弹,仍然躺在地上,只略略地歪过头去瞧他。
只见他高高地立于低垂的夜幕之下,身后映衬着浩瀚星河,无数璀璨的夜星在他的肩头、发端闪烁着,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浑身都散发着无法抵挡的魅力和魄力。
“歇够了就站起来。”他说,并朝她伸出了手。
无法拒绝这一刻的他,倪叛下意识地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任由他把自己拉了起来,傻乎乎地问:“站起来干吗?”
锡安微微一笑:“看——”
一字出口,头已转开。
倪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呼吸为之一窒。
很多人都说烈日照耀下的金色沙漠是世间最震撼人心的美景,当倪叛初抵临这片沙漠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
可是现在,她知道:大家都错了。
真正称得上美丽得让人震撼、震撼得无法言喻的,是月夜下的沙漠。
当艳阳高照换成冷月当空,当咄咄逼人换成清冷华丽,当耀眼夺目换成温柔滟潋,同样是这片连绵不断、无休无止的广袤沙漠,所呈现出来的美丽,居然就能这样不同!
尤其是现在!站在高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看那风蚀出的高低深浅的痕迹,在月色下绵延成一片静默的银海,或平坦如水,或沟壑纵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天地万物,仿佛惟有这片沙漠能得以永恒。
“太美了,这可真是太美了……”倪叛喃喃地说,“谢谢你,锡安,我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晚。”
“我也是。”锡安静静地说,“我从小就喜欢在夜里爬到高高的沙丘上看月色下的沙漠,它是这么美丽、安详、广袤,每当我看见它,都会觉得仿佛看见了永恒,它给我力量,使我觉得安宁……可惜,对大多数人而言,沙漠都是可怕、可恶、可恨的,我从来没遇上过第二个和我有同一想法的人,就连米亚他们,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在沙丘上对着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子一坐就坐好久……”他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脸来,凝视着倪叛道,“所以,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一晚,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站在夜空下,面对永恒。”
陪他一起,面对永恒。倪叛浑身一震,抬眼望进他双眸深处,那一派云淡风清的温柔,心,蓦然就是一动。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先前所经历的那20年时光都只是投射在水面上的摇曳倒影,而惟有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
呵,何必去管还有几日与他相聚,还有几日与他分别,只要她一息尚存,她就会永远记得这一晚、这一刻——他和她,身披月光,共同置身于万里无垠的银色沙海,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沙丘,而惟有这一座沙丘的顶尖上,并肩立着他和她。
对她而言,这一刻,竟仿佛也可凝固成为……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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