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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宜人(东北)

发表于-2005年11月09日 早上9:18评论-2条

民国初年间,东北原始森林。

山,被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灰色的褐色的黑色的落叶残枝覆盖着,踏上去,便听到一种好似耄耋老翁的喘息,便听到山的呼吸。

“梆!梆!”老根子猛力敲击树干,放山人称这为叫棍。金栓儿、岳二、福生、泉子、喜贵、铁锁儿闻声,趟草棵子钻树趟子聚拢过来。

“拿火。”老根子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眼见日头像一只熟透的柿子远远地被抛进密林,大伙儿席地而坐,朦胧夜色之中,老根子感觉到那五双目光锐利地射向自己。

金栓儿想哭,想到家里的老婆和未满月的儿子,他就止不住眼泪。“不能不去吗?”老婆痛哭流涕,怀抱熟睡的猫儿似的孩子。金栓儿面对老婆,看着那张又黄又白又瘦像窗户纸似的脸说:“弄回棒槌,换小米,你才有奶,孩子才有活路。”老婆哭诉:“你有个三长两短,叫俺娘儿俩可咋活?”“丧门星话,败家娘们儿。”金栓儿狠下心骂。

唉,看看眼前,金栓儿欲言又止。

尽管老根子不说,岳二不说,福生不说,泉子、铁锁儿也都不说,但是金栓儿分明看懂了大伙儿已经兜了两天两夜的圈子,他担心真的转不出去,他担心转不出去他们回先掐死他吃了他。压趟子累散了架,便忘了规矩,也难怪,在家砍柴坐惯树墩,而放山人不准,那是老把头的宝座啊。金栓儿向树墩连磕三个头:“俺犯了规矩,请山神爷老把头饶过俺吧。”然后跪着,整两个时辰,大伙儿陪着,谁也没言语。

早起老根子蹲到老爷府前,点起蛤蟆头烟:“今儿俺做了一个梦。”说完便咳,大伙儿等他咳完他却不再说。福生接着:“今儿俺做了一个梦。”也不再说。岳二急了:“今儿,俺,俺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大姑娘。”也真是难为岳二,快三十岁的人啦,还未娶上个媳妇儿:“俺梦见一个大姑娘,梳着一条大辫子,就在后山梁上,直劲儿冲俺笑,叫俺上去。”于是老根子圆梦,于是带大伙儿直奔后山梁,于是又兜开了圈子。老根子仰天长望,望酸了脖子,望花了眼。夜空黯然,望不见北斗七星,打起火堆跪拜整三个时辰,祈求老把头指路,火苗升腾,直向天空,无丝毫偏斜。老根子愁了,星移斗转,几度春秋,终究熬不过这个关口?本想带大伙儿找个财路,早知如此,不如放单棍,何苦殃及这六个伙计。老根子抚摸立在怀里的索拨棍,垂下了头。

泉子沉沉地坐着,拉帮上山压完藏子排棍,老根子为把头自然领棍,派岳二边棍,泉子腰棍,喜贵端锅。排好棍压起趟子,爬过一座座陡峭的石砬子,趟过一个个大沟塘子。“打拐子!”老根子吆喝。“打拐子!”老根子话音未落,岳二便随着吆喝。泉子按照拐弯方向折断身旁的蒿茎和树枝,他突然停住,略作思忖,又折弯向另一个方向。泉子随老根子搭帮放两年山都顺利,开眼起了大货,可是到山货庄定盘子把货出手再分到他手,实在算不上大财。老根子憨,泉子知道,泉子不想存歪歪心眼儿起黑票子坑老根子。泉子怪老根子不严紧,搭帮结了太多的伙计。泉子外打拐子是想害铁锁儿、金栓儿麻达山,而老根子偏偏较真儿又寻回他们。再走便走不出去,转悠两天泉子发觉外打拐子的还另有他人。他在心里发狠,找出那个王八犊子一定要让他在老爷府前跪七天七夜,再扒光衣裳绑在树上,让蚊子把他叮成肉泥。

夜沉沉,风瑟瑟,林海咆哮,虎啸狼嚎。铁锁畏缩着,不停地抖,野刺玫果堵满嘴咽不下去憋出了眼泪水。想起千里之外,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瞎眼的娘和牙牙学语的小儿,用招弟儿换回那一斗高粱,不知娘和小儿还能维持几顿。若知盼弟儿饥饿丧命用破草席卷出窗葬入荒野,还不如用她换回点儿粮食。饥肠辘辘,寒风刺骨,铁锁儿的身子歪了歪,凑近老根子。拉帮时老根子肯收下素昧平生的铁锁儿还有福生,着实叫铁锁儿感动,使铁锁儿信老根子服老根子死心塌地跟定老根子。可眼下,当老根子盯住每一个人逼视每一张脸时,铁锁儿心里又惶惶不安,额头鼻尖儿沁出了汗,混着滴滴泪水。

老根子疑惑,跋涉两天两夜足有一百多里地却仍然转不出去,天无边,山也无垠?偌大的山,见不到指路的溪水流淌,听不见指路的鸟儿啼鸣。越走林子越高,越走圈子越小,老根子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使劲儿吸一口蛤蟆头烟,呛得他又咳嗽起来。

咋就转不出去?老根子想。可坑了岳二,苦熬半辈子,刚说下媒,刚有了指望。可坑了金栓儿,他不回,老婆孩子都得饿死。可坑了泉子,亏他跟俺两年实打实着。还有福生、铁锁儿,他们头一回儿跟俺放山。只想到五人进山犯忌便凑成七人,咋就没听泉子的话偏偏收留了他们。福生膀大腰圆在家也不愁没活路,铁锁儿着实单薄了点儿矮小了点儿。

铁锁儿深埋下头,低声抽泣,继而嚎啕,与山声、树声、风声、火声、野兽嚎叫声合奏,煞是惊心动魄。大伙儿静静地听。泉子心烦,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别嚎啦!”嚎啕声并未停止。铁锁儿往后挪蹭一下身子给大伙儿跪下:“俺只顾自己,坑了大伙儿,山神爷老把头显灵惩罚俺一个人吧……”

泉子呼地一下跳起来:“小王八犊子,是你干的好事。快说,不然我扒了你的皮。”他高举起拳头。

铁锁儿犹豫了,说了怕没活命,不说怕也没命好活。饿也饿死,打也打死,罚也罚死,反正一死,还怕什么?只是放心不下可怜的娘和小儿,铁锁儿又哭起来。

“是不是你歪打了拐子?说!”泉子大吼。

铁锁儿一怔:“不是,俺没,俺没有。”

“再赖就烧死你。”泉子怒不可遏。

“俺坑了大伙儿,俺对不住大伙儿。”铁锁儿追悔莫及,悲痛万分。

泉子憋足劲儿挥拳过去,被岳二拦住。岳二劝道:“照实说吧,铁锁儿。”

铁锁儿用手捂脸嚎啕呜呜直哭:“俺,俺,俺不是铁锁儿,俺是铁锁儿的娘啊……”

大伙儿惊呆啦,一时间万籁俱寂。

“打死她,向山神爷老把头赎罪。”福生突然大叫。

“扔沟膛子里,让长虫咬死她。”金栓儿火上浇油。

“扒光衣裳绑树上,让蚊子叮死她。”泉子咬牙切齿道。

“不行,得让俺先睡了她,俺还没沾过女人哪。”岳二扯着嗓子嚎。

老根子依旧静静地坐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许久,许久,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竹管儿,倒出几根香,在火堆上点燃,供向四面八方。

老根子“扑嗵”一声跪下:“山神爷老把头,给俺指一条活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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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秋水幽人点评:

语言简练,有点象剧本台词,场景与语言对白描写合理。

飘潇竹点评:

作者以熟练的文笔为读者展示了另一种生活。

文章评论共[2]个
宜人(东北)-评论

感谢编辑!at:2005年11月09日 中午1:20

宜人(东北)-评论

欢迎批评!at:2005年11月09日 中午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