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石交易
多年的职业军人生涯让倪叛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自从来到古埃及,变故重重,生物钟完全紊乱,她的身体终于先于意识作出反应——几乎是头刚沾枕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黑,连个梦都没做。
她是被帐篷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只见帐篷外火光闪动、人影憧憧,她顿时清醒过来,跳下床奔出去一看,却是扫罗等人正在把一包包的货物往马背上装,锡安倚在一辆马车边,低垂着头,不知在跟谁说话。
倪叛一觉睡醒,早把上午和他拌嘴的事忘了,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忽然目光一顿,失声叫道:“雅各!”
坐在马车里、紧裹毛毯、脸色苍白的孩子,可不就是雅各么。
“依希丝。”见到她,孩子的唇边浮起一抹虚弱的笑,“你醒啦?下午我去看你了,你睡得真香,我……”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秀气的眉头也蹙起。
“怎么?”锡安立刻俯下头去,“伤口又痛了?”
雅各咬牙摇头,额头上却渗出汗珠。
倪叛哪还忍得住,冲锡安怒道:“废话!他伤得这么重,你还让他乱跑,不痛才怪!”
“不关锡安的事,是我非要不可……”雅各气息微弱地说,“我想亲口跟你道谢……”
“我看你是想死。”倪叛瞪着他没好气地说,“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你急什么?”
话音还没落,忽觉手上一暖,却是雅各伸手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就像小时候过马路时,她紧紧捉住父亲粗大的手指一样。
这孩子在她面前,向来都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与坚强,可是此刻的这个动作,却流露出他的天真和稚嫩,更把全部的信任和依赖都传递给了她……她怔忡住,耳中听到雅各稚气的童音,软软糯懦弱地说:“谢谢你,依希丝,你肯救我,就是原谅我了,对吗?”
倪叛想起他浑身是血却还在祈求自己原谅的一幕,想起他不顾伤痛跌跌撞撞地去找她,只为跟她说这声谢,不禁叹了口气,将他的手包入自己的掌心,柔声说:“当然,谁能真正跟我们的小雅各生气呢?不过,如果你再不肯乖乖养伤,可就另当别论了哦。”
说着把脸一板,瞪向锡安道:“晚上这么冷,你让他坐在这里嘛吗?”
她变脸如翻书,锡安只能苦笑:“我等的人快到了。”
“那又怎样?”倪叛口气不佳。
雅各忙摇摇她的手,解释说:“这次交易的物品,只有我见过实物,所以我得跟去。”
倪叛想起先前雅各伤重时扫罗他们在帐篷外的对话,便问:“就是那个什么天石?”
“嗯。”雅各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就算我要去,锡安也不会同意的。你看,怕我冻着,他们还专门为了我做了辆马车呢……锡安已经几天没休息了,为做这马车,又忙了一整天,依希丝你就别怪他了,好不好?”
马和木材都是现成的,但是要刨光打磨接榫整合,工程繁琐,古代又没有什么称手的工具,想想也知道这一天忙下来该有多累。倪叛这才注意到锡安那一脸的倦容已是遮都遮不住,心头顿时窜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来,火烧火燎的好不难受,她哪知道这就是为一个人心痛的感觉,只知道这男人一夜没睡觉了却还在这死撑,简直……简直是欠骂到极点!
她用手指着锡安,一时间气得手抖声颤:“你想想从昨天到今天你睡过觉没有?昨夜又跟库什人那一场好打,你是不是把自己当铁人了?雅各需要马车,叫扫罗他们去做好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地球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转了!”
“依希丝,”锡安还未说话,雅各已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地球是什么东西?它总是转吗?”
倪叛一怔,欲解释,转念一想距此3千年后的伽利略只是试图让人们相信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就被当成异端邪说,不禁心生惴惴。这时代的人甚至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指望他们能理解什么是自转和公转?oh,my god!别开玩笑了!她可不想说得口干舌燥只差没脱水而死,还被他们当成神经病……就这样,原本一肚子的邪火,被雅各这样一打岔,全没了。就在她开动脑筋考虑怎么打发这个问题时,扫罗等人拉着马走过来道:“都准备好了。”
锡安颔首,目光一斜,看向倪叛:“一起?”
“好啊!”倪叛忙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电子芯片竟搜索不到有关古埃及天石的任何信息。要说她一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看着驮满货物的马匹,她忍不住问:“我们去哪?为什么不在这里交易?”
“去河谷外,”锡安回答,“那里比较空旷。”
空旷?倪叛挑起眉:“什么意思?”
锡安淡淡地说:“提防某人派来的喜欢窥视的探子。”
意识到他指的是埃及十三王朝的法老亨杰尔,倪叛没有再多问。
一行人默默走出河谷,一路东行,走了约莫一里地,火光映入倪叛的眼帘。细细一瞧,却是十多个身着彩袍的男人,把几个燃烧正旺的火把插在沙地上,围成了一个圈,圈内放着几个包袱。
锡安眉心骤蹙,抬臂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中立刻窜出去几名男子,飞奔到那些彩袍商人面前,抽起那些火把,用一种极利落的手法灭了火苗。做完这些事,他们却不归队,分成几组朝四周的沙丘奔去,片刻就消失在黑暗中。
沙丘,是沙漠中的制高点,占据了沙丘,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敌踪。
究竟是什么交易,竟然谨慎如斯?倪叛皱起眉,前方那些彩袍商人中的一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已经拉开嗓门喊了起来:“锡安!这里!这里!”
“提拉。”锡安加快步伐走过去。
“哦,亲爱的锡安老弟,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叫提拉的胖子使劲拥抱了他一下,“可是,这里太黑了,我甚至瞧不清你的脸,难道我们就这样进行交易?”
“当然不。”锡安转头递了个眼色,扫罗等人立刻燃起了手中的火把。
倪叛立刻明白过来,由自己人持火把,一旦发现敌踪,可于最短时间内熄灭火光,从而确保安全——这个锡安,心思还真不是普通的缜密呢!
然而,很明显,那个提拉是不明白锡安的用意的。
“唔,你弄灭了我们的火把,却点上你们的,也许连真神都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发出两声不满的嘟囔,“好吧,至少现在我们都能看见彼此了,那么开始吧。”
他挥挥手,身后的同伴上前打开那些包袱。锡安也让人卸下马背上的货物。
古埃及人直到公元前360年左右才开始制造自己的硬币,而现在是公元前1683年。所以,看见锡安他们以实物进行交易,倪叛并没有感到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那个胖子带来的货物,竟然是陨石!
——他们一共就带来了3个包袱,每一个包袱里都是陨石,小者如婴孩的拳头,大者如海碗,看上去似是从同一个母体上敲砸下来的,表面都带有密密麻麻的褐红色的小坑。
好吧,倪叛耸耸肩,这玩意从天而降,被称为天石倒也恰当。但是,锡安为了这种既不能吃又不能玩,而且外表丑陋无比的玩意,大老远的从歌珊赶来此地,就有点夸张了吧?
心里嘟囔着,眼前忽然光芒大作,她转过头去,顿时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其实她看见的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锡安一方的交换物而已。那些交换物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宝石而已:钻石、墨玉、玛瑙、玉髓、紫金……每一个都很大,每一个都流转着夺目的光华。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香料、亚麻及草药。
就算再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么多宝物,买下一座城池都够了,可是锡安却要用它们去交换那些陨石!上帝啊……倪叛觉得自己要疯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个死胖子提拉竟然一副很不满的样子,板着脸说:“我一直觉得和你做生意是件很愉快的事,锡安。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说:我很失望,非常失望。这个,这个,这个……”他翘起一根肥肥的手指,指着那些在古代珍贵无比的香料、亚麻和草药,“这些是什么?我要的是这些东西么?”
上帝保佑他的牢骚对象并不包括那些宝石,否则倪叛真想掐死他算了!
而锡安却叹了口气说:“好了提拉,你知道的,最近孟菲斯不太平,你要的东西不好弄……”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你?”提拉愈加生气,“三角洲是你的地盘,难道狮子在草原上会吃不着肉?”
“狮子能吃到肉,因为草原上有其他动物。可是现在,提拉,奴隶们在造反,作坊全都停产了,你要的东西就连黑市上都断了货。”锡安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很抱歉,但……”
“不不不,锡安,不要跟我说这种没用的话!”提拉粗暴地打断了他,“我按你的要求带来了天石,而你却没有带来我要的东西,就算你说上一百句抱歉,也于事无补!”
该死的,不就是几块破石头么,他还真当无价宝了?敝帚自珍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倪叛早就听得大为光火,此刻听他口气措辞越来越放肆,哪还忍得住,把脸一板,冷冷地说:“补什么补?谁补谁?我们带来的货物买座城都够了,用来换你那几块破石头,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你倒罗罗嗦嗦、没完没了起来,真是笑话!你觉得不满意,只管走人,不必说话夹枪带棒的。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么?”
一番抢白,呛得提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愣了半天,忽然桀桀怪笑两声,阴恻恻地说:“好,好一个不满意只管走人。话说到这份上,我若再赖着不走,倒像是逼你们买我这些‘破石头’了,哼!”
他说着就命手下收拾包袱,锡安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提拉,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何必……”
“哎!”提拉把手一摆,根本不想听,“不懂规矩的是我,你没听她说么,我连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都不懂!”
这人实在小肚鸡肠,撂下这句话便背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走了。******夜凉如水,扫罗等人望着提拉渐渐远去的背影,额上却仿佛泌出了汗。
“锡安!”久久不见他有所反应,他们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锡安慢慢抬眼看向他们,问:“你们是不是想追上去强行留下他?”
“不这样,万一他把天石卖给别人,我们……”
“别说了。”锡安冷冷地打断,“他是迦南商会的会长,我们得罪了他,从此以后就别想跟任何人做生意了。”
希伯来人自古精于商务,商业是其命脉,是其民族发展的重中之重,锡安此话一出,扫罗等人均不敢再坚持。
倪叛见他们表情凝重,原本因为出了口恶气而大感快慰的心,不由一沉,眼巴巴地瞧着锡安,只盼他跟他们说完了话,能跟她也说上几句。可他始终没理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呆了半晌,咬着唇道:“行了,我知道我闯了祸,但你们好歹也该让我知道,我闯的究竟是什么祸吧?”
锡安却仍然不去看她,淡然道:“你没闯祸,是我没有依约带来提拉需要的东西,不关你事。”说着,对其他人道,“回去吧,休息一晚,明早上路。”
“锡安!”倪叛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怒道:“你给我站住!该死的,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不关你事!”锡安猛然转身,两只手就像老虎钳似的紧捏住她的肩,眼中怒潮澎湃。这女人以为她只是闯祸这么简单?不,她错了!她气走了提拉,使这次酝酿已久的交易泡了汤,她犯的是死罪!如果他不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必定要被处死的!而她还一个劲地追问、追问……啊,万能的主,他真想宰了这愚蠢而又固执的女人!
见她痛得蹙起眉,他怵然惊觉,松开手,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提拉不满意我带来的交换物,所以他走了。这和你无关,听明白了么?”
倪叛目光闪动不已,望了他片刻,垂下眼静静地说:“我明白了,那么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得到天石?”
锡安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还记得那些库什战士的兵器么?”
“嗯?”倪叛不解,这和天石有什么关系?然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幅画面掠过脑海:黑乎乎的陨石表面,密布着褐红色的小坑……陨铁,是陨铁!
她倒抽一口冷气,这下,一切明了。
众所周知,铁是在自然界中分布最广的金属,但因其熔点较高,很难从矿石中还原出纯铁,所以对远古人而言,铁矿形同虚设。但是,古人对铁的认识,并非完全为零。
因为——陨铁。
这种从天而降的块状物除了含有一点镍以外,其余几乎全是铁。它向人们打开了一扇认识铁的大门,让人们意识到世上还存在着比青铜更好的金属。
不说别的,就说以陨铁打造的兵器,已不知比青铜器坚硬锋利多少倍!
这就是锡安不惜千金也要得到陨铁的原因。
——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时,谁拥有的铁兵器数量多,谁就等于抓住了取胜的关键。
可是……倪叛抬眼看向他,提出又一个疑问:“我不明白,提拉带来的陨……天石,只有三块不是么?就算你买下来了,又够干什么的呢?”
“那只是一种证明,证明他确实拥有天石。”锡安说,“迦南商会向来很有办法,但是在埃及,天石从没进行过私下交易,没有亲眼看见实物,我也不敢轻信。”
倪叛点点头,古代称陨铁为“神赐之礼”,历来只为国王所专有,也难怪锡安有此一虑。“那么,他究竟能给你提供多少天石?”
“足够打造一千柄刀。”
倪叛心底一惊,在古埃及,法老拥有的常规军也不过两三万人,一千把铁制刀,如果装备给先锋部队,足够所向披靡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有多大,勉强挤出一丝笑,道:“这么稀有的东西,能弄到手就不错了,他居然还弄到这么多,看来这个提拉还真的蛮有办法的。”
锡安淡淡一笑:“是啊,他一向这么有办法,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有四种货物会断市3个月,迦南商路恐怕也要封闭一时,损失不能说不大……”他忽然不再说下去,冲着远处招招手,不多时,沙丘上警戒的人飞奔而回。
“他们往哪边去了?”锡安问。
“西边。”
“西,边。”锡安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虽轻,倪叛却顿时有种心惊肉跳的不祥预感。
“从东来,却往西去,很明显,他这是去找新的交易对象了。”米亚不紧不慢地分析。
扫罗下意识地问:“找谁?”
“上下埃及,敢买、并买得起天石的,除了我们,当然只有亨杰尔了。”锡安漫不经心地说。
“那怎么办?”扫罗跳脚叫道,“刚才我说把他们留下吧,你又说不能得罪提拉……”
“我只是说不能得罪他,”锡安淡淡地说,“仅此而已。”
倪叛浑身一颤。这种声调,这种表情,如此无动于衷,如此冷漠淡然,她太熟悉了——他每动杀心,就会这样啊。
果然,锡安下一刻就转脸吩咐扫罗道:“你挑几个人,悄悄地跟上去,等他到了塔尼斯城、投住旅店后,立刻动手,动作干净点,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想想什么人跟迦南商会不合,利比亚人?腓尼基人?随便吧,在现场留下他们的痕迹……米亚,你立刻以我的名义给迦南商会写信,跟他们道歉,并许诺会尽快凑齐他们要的东西,总之尽可能的拖延他们另寻买主的时间……”
倪叛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以绝对的主宰之姿发号施令,看着他用丝毫感情色彩都不带的宣判十几条人命的终结,刹那间,寒彻心扉。
忽见扫罗已挑好了人手准备上马,她如梦初醒,先是冲着他喊了一句“站住”,然后一把握住锡安的手,急声道:“锡安,你听我说,那个提拉是很可恶,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个生意人的立场,换你是他,也一样会那么做的,对不对?更何况,想想他的手下吧,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是无辜的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自己都无权毁伤,何况是别人?我的意思是,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他们,人命关天啊,锡安!收回命令,请你,就算是为了我!”
说到这里,她骤然顿住了,抬眼望进他双眸深处,用耳语般的音量呢喃道:“我不想我爱的男人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头。别让我对你失望,别……”
锡安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宽大的手掌轻抚上她因情绪激荡而发烫的脸颊,来回温柔地摩擦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命关天?”他盯着她,眼睛亮若晨星,“依希丝,你的善良总是以一种叫我赞叹的形式表现出来,上次是为了一只鹰,这次是为了你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的人。如果埃及人所信奉的那位依希丝女神如你一般悲天悯人,我,以及我的族人,都会对她顶礼膜拜。可惜……”他的唇角忽而向上一斜,慢吞吞地说:“他们的神只教会他们如何把我们变成奴隶,如何把我们祭祀主的地方变成屠宰场,如何把我们刚出生的男婴扔到尼罗河里淹死……”
他的口气十分的冷淡,仿佛不过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倪叛却听得浑身战栗不已。
电子芯片不断对锡安的话进行注释,那是任何人——尤其是她这样的来自民主、自由高于一切的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像、无法忍受的、血泪和屈辱交加的史实。
倪叛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吐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忍受呕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眼眶里开始泛起泪花。“别说了,锡安,”她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别说了,别……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想折磨自己,更不想让你失望。但是,你得明白……”锡安发出一声轻叹,“你来自天国,依希丝,而我们,已经坠入地狱很久了。”
天国,可以有博爱跟和平,而地狱,却永是杀戮跟血腥。
他,无从选择。
体会他话中的深意,倪叛的心猛然一揪,痛楚、心酸、无奈,以及必须为他做点什么的感觉交杂在一起,复杂到极点,强烈到她无法抗拒。
“收回命令,锡安。”她再次握住他的手,黑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她说:“如果耻辱必须用血来清洗,如果痛苦必须用杀戮来终结,那么,放过那些无辜者,让我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让那个狗娘养的亨杰尔见鬼去吧!”
朔风扬起她的短发,月光映亮她的脸庞,这一刻的她,宛如立于云端手持法杖的女战神,周身环绕着笔墨难以形容的肃杀之气,却又那样神圣庄严。
周围一干人等,包括锡安,全都不由屏息侧目。半晌,还是扫罗先叫了起来:“依希丝,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需要天石,不就是为了打造铁兵器以提高战斗力么?”倪叛说,“可是光靠几件铁器,是打不垮亨杰尔的……当然,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炼铁,但是那样做,首先要求我们得拥有很多矿场和大量工人,以你们目前的兵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我还得改进你们现有的冶金技术……哦,实在太费时费力了!提高战斗力的办法有很多,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更简单、更廉价,而且效应更广泛的办法……”
“比如?”锡安打断她。
倪叛静静地看着他,说:“我没法举例,锡安,因为我举了例以后又会引出无数其他需要解释的问题。”
是的,她没法解释。现在是公元前1683年,在中国,劳苦大众们还在指着太阳咒骂夏桀这个暴君怎么还不死呢,她如何能让这时的人理解什么是高桥马鞍、什么是复合弓?
见锡安沉默,她的心不禁一凉。他不信,她不怪他。毕竟她所说的已超出了他的想像范畴,但……还是觉得很委屈呢。她是这样热血澎湃、诚心诚意地想为他、为他的民族做点什么,结果却无人相信……连他,也不相信。
尴尬地耸着肩,她垂下头说:“我不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真的。我不求你现在就相信我,给我时间,让事实证明一切……”
“我信。”锡安忽然说。
倪叛惊喜地抬眼:“你……”
锡安深深地凝视着她,点点头,重复道:“我信你。”
锡安……倪叛嘴唇翕动,却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让人接受并相信一件存在于自己想像之外的事物,其困难程度,就如你无法想像它有多困难一样巨大。但是,他说信她,他信她呢……哦,够了,真的够了,只为这3个字,她已可以无怨无悔。
半晌,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以最严肃的表情承诺:“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锡安,你就等着看吧。”
“好,我等。”锡安朝她一笑,转脸唤道,“米亚?”
“在。”
“那封信,还是要写,尽快。无论如何,那些天石不能落到亨杰尔手上。他每多制造出一件铁器,我们的战士就多一份危险。”
“我明白。”米亚说,“可是,提拉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亨杰尔却……”
“提拉要的到底是什么?”倪叛忍不住插嘴问道。
锡安目光一沉。“莎草纸,”他缓缓的说,“一千担莎草纸。”
莎草纸,古埃及语为pa-per-aa,意思是“法老的财产”,曾在地中海地区被广泛使用。自其问世,直至公元8世纪,一直是埃及出口贸易中利润最可观的一宗,所以其制作工艺向来是国家绝密,听名字就知道了——它的生产制作权完全由埃及法老垄断,除了法老,谁也不知道莎草纸的制作工艺。
而现在,十三王朝外有豪强窥视,内有奴隶起义,政府机构几乎全部停止运转,所以连锡安也弄不到莎草纸,因为——它根本就不再生产。
原来如此。倪叛心下有了计谋,豪气干云的一挥手,笑嘻嘻地说:“不就是一千担莎草纸么,不多不多……米亚,你去写信吧,告诉那个什么商会的人,他们要的货,一个月内肯定备齐。”
这下,就连锡安也怔住了。“你……刚才我跟提拉说的你没听见?孟菲斯正在闹奴隶起义,作坊都……”
“我知道。”倪叛打断他说,“作坊停产了,所以连你也弄不到那么多莎草纸。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嘻嘻。”
“巧妇?”锡安苦笑,“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狮子的比喻。”
“那么现在,草原上一只动物都没有,你这头狮子也只能挨饿了?”倪叛俏皮地冲他眨眨眼,“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去吃草。”
顿了顿,她故意用一种很淡很淡的口气解释道:“我是说——太阳草。”******夜深人静,帐篷内灯火通明。
锡安和倪叛站在桌边,桌上摊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埃及地图。
从地图上看,埃及全境可分为4个区:北边的尼罗河三角洲,南边的尼罗河谷地,西边的利比亚沙漠,以及东边的西奈半岛。
如果只看地图的话,任何人都很难想像,这个几乎被寸草不生的沙漠占据全部国土面积的国家,是怎么成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他虽然没有赐予埃及巍峨的高山、壮观的冰川、幽深的林木,却给了它另外两样厚礼,那就是丰富的矿藏,以及尼罗河。
这条世界第一长河,从南到北流贯埃及全境,每年定期泛滥,不但为沿岸居民带来肥沃的淤泥积沙,更在北部冲积出一片丰饶的土地,那就是尼罗河三角洲。
在法老期,尼罗河三角洲一直被称为下埃及,虽然其面积仅占国土总面积的5%,却是埃及人口最稠密、最富饶的地区。
看地图,尼罗河三角洲的外形极似一枝婀娜的莲花,但是它的象征物却不是莲花,而是太阳草。
那是一种遍生于尼罗河三角洲的水生植物,茎细长,顶部长有细须,呈圆型张开,很像太阳四射的光芒,故而得名。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还没有第二种植物能像太阳草一样,令整整一国的民众都为之自豪,并成为一个伟大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为,它就是埃及人最引以为荣的发明——莎草纸的原料。
“是的,这我知道。人人都知道。”锡安真的累了,声音中满含着浓浓的疲倦,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指点着地图道:“看见这些绿色的线了吗?这是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太阳草就生长在这些河流的岸边,到处都是。每当奴隶们开始成捆成捆的收割,人们就知道法老要生产莎草纸了。但这没用,依希丝。我们,以及其他国家的很多人都曾尝试过,把太阳草晒干、剥开,甚至剁碎成汁,却……”
“却都失败了,”倪叛淡淡地接口,“是么?”
“是的,失败了。我们还曾秘密找过作坊里的奴隶,可他们只负责后期半成品加工,真正的制作工艺只有庙宇里的僧人知道,他们誓死效忠法老,再多的黄金也撬不开他们的嘴巴。”
“这东西利润惊人,当然得严防死守。否则人人都知道做法,谁还肯花钱去买。”倪叛不动声色地说,“锡安,你老实跟我讲,你到底是哈卑路人还是喜克索斯人?”
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且和莎草纸毫不相干,锡安完全怔住了。5秒钟后,他苦笑着摇摇头,“天知道你是怎么……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
“现在就挺合适。”倪叛打断了他。
锡安看了她一会儿,静静地的说:“我是哈卑路人。但我父亲死得早,我母亲改嫁给了喜克索斯人。”
“什么人?”
“喜克索斯王。”锡安微笑,“我母亲是哈卑路第一美人,我继父爱她爱得发狂。但是按哈卑路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再嫁的,所以我继父迎娶她一事,是瞒着众人进行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倪叛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个非常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想了想,她又问:“扫罗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么?”
“这次来的35人都知道。他们是我亲手训练的两千哈卑路战士中最出色,也是最可靠的人。除他们以外,在歌珊再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顿了顿,锡安补充道:“我在阿瓦里斯生活了17年,母亲死后,我才回到歌珊。”
阿瓦里斯位于尼罗河三角洲北部,是喜克索斯人在埃及占领的一座城池。
倪叛点了点头:“是你继父叫你回去的吧?”
“不错。他给我5年时间,要我在歌珊训练出一支完全由哈卑路人组成的军队。”
“测试?考验?”
锡安淡淡一笑:“或许。”
“那我想你通过考验了,扫罗他们个个训练有素,而且对你忠心耿耿。”倪叛抬眼斜睨着他,慢悠悠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究竟应该喊你锡安,还是基安?”
锡安呵呵地笑出声:“随你的便,我的依希丝女神。必须承认,虽然相识以来,你一直不断地让我感到惊异,但和这次相比,以前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他伸臂将她搂进怀中,自己则半坐在桌上,歪头看着她道:“你瞧,一个人太神秘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端倪的呢?”
“这个呀,”倪叛笑嘻嘻地说,“这得归功于我那个时代的一群叫做考古学家的人。”
“考古学家?”
“嗯,那是一群虽然生于现代,却活在古代的人。他们研究古代的一切:人们的生活、国家的兴亡、历史的变迁……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专门研究哈卑路人。”
“哦?”锡安感兴趣地扬眉,“那他们研究出什么来了?”
“哈卑路人很会做生意。”
“嗯。”
“很坚强。”
“嗯。”
“很惨。”
“……”
“是真的!”倪叛睁大眼睛说,“哈卑路人一直受到欺负压迫,遭受了好几次大屠杀,真的好可怜。不过你不用难过,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劫数,这就是所谓的‘经受历史的考验’。”
“我不难过。”锡安淡然道:“我爱我的民族,但我不想为几百几千年以后的事情烦恼伤神。我只想知道,这跟你我现在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倪叛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长期受到压迫的原因都只有一个字:弱!哈卑路人做生意无人能及,但兵弱将寡,连后来重回迦南建立自己的国家,都是花钱把土地一寸寸地买回来,而不是凭武力夺回来的,可见他们有多不善战。但是,你看看你和你的手下,个个精于骑射、剽悍狠辣——你们的做派根本就不是哈卑路人该有、能有的。于是我就想,在古埃及什么人像你们这样,答案呼之欲出:喜克索斯人。”
锡安扬了扬眉:“妙极了。”
“最简单的推理而已。”倪叛朝他笑笑,“当然,我也曾一度猜想你可能是哈卑路派往喜克索斯受训的将领,受训归来后再由你训练本族战士,毕竟你们两族联盟,只有喜克索斯一方强大是不够的。可是,今晚的这场交易,让我推翻了以前的想法。”
“哦?”
“因为哈卑路人根本就不会去买天石。他们连自己的部队都没有,要铁兵器做什么?所以,你买天石,肯定是为了喜克索斯人。”
“你猜对了。”
“于是我又想,这么重要的交易,交易金额这么巨大,就算因为哈卑路人善于做生意,所以喜克索斯人把全部事宜交由他们处理,那他们也该派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全程监督才对……可是,这个人在哪儿?”
锡安笑道:“所以你就想到,也许我就是那个人?”
倪叛眨眨眼:“我又猜对了不是么?你是喜克索斯王的继子,还不够举足轻重么?”
“但你怎么知道我的喜克索斯名字叫基安?”锡安苦笑,“17岁以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喊过我,刚才你突然问了出来,那一刻我活像被雷劈了似的。”
“我就是知道。”倪叛悠悠一笑,睫毛如蝶翼般扑闪,“我知道喜克索斯族有个王子叫基安,所以,我知道你就是他。”
这叫什么答案?锡安一怔,而倪叛却问出一句更离谱的话来:“你知道基安是谁么?”
她明知他就是基安,却还这样问他?锡安脸上苦笑更深:“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倪叛淡淡打断他道,“他是喜克索斯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统治者,他的统治范围不仅包括下埃及和中埃及,还包括西亚大部分地区。这些,你知道么?”
锡安的脸色陡然僵硬住,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一点点地恢复过来,“依希丝,”他缓缓地把目光挪到她脸上,一向沉着冷静的他,这一刻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发颤:“你是说,这就是我的……我的……”
“你的命运,你的未来。”倪叛静静地接口,“基安王在埃及国土上建立了喜克索斯王朝,他的领土远比任何一个埃及本土的国王都要多得多,他的统治打开了埃及与西亚各国交往的大门……就算几千年后,仍然有无数历史学家以研究你的一生为业,你的名字永留史册了,锡安。”
狂喜,于一瞬间点亮了锡安的疲倦的面容,其他任何东西如美人醇酒、宝剑香车、荣华富贵……都不会让一个男人激动如斯,真正能够让一个男人魂为之动的,惟有功业,只有功业。
倪叛轻叹一声,手抚着他英俊的脸庞,低声说:“我嫉妒你,锡安。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么?就因为我和你一样,渴望名留青史。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老天让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成全我,而是要我来成全你。”
她苦笑一下,猛然深吸口气,语气变得非常轻快:“算了,辅佐一代帝王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知足吧!言归正传,确定了你的身份,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莎草纸这件事了。”
“怎么说?”锡安的困意已全消,双目灼灼地看着这个神秘而又神奇的女人,只觉她的一言一行都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着他,令他迷惑而又痴迷。
“如果你只是哈卑路一个小头目的话,我们只能悄悄生产出一千担莎草纸,够你拿去给提拉就得了,但是现在……”倪叛的指尖哒哒地敲着桌面,悠悠然道:“我们身后有喜克索斯军团,还顾忌什么?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莎草纸出口生意从亨杰尔手中抢过来,先断了他的经济命脉再说!”
听到这里,锡安终于明白了:“你是说,你知道莎草纸的制作工艺?”
倪叛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哈桑拉贾知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埃及人。”锡安皱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3千多年以后。”倪叛笑嘻嘻地说。
“……”锡安忍耐地看向她,“3千年后?”
“嗯啊,就是公元1962年。那时,莎草纸已经因其制作工艺失传而消失了10个世纪,但是埃及人哈桑拉贾……啊,他可真是个聪明人,居然利用太阳草重新发明了制作莎草纸的技术。从此以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法老死守了几千年的秘密啦!所以……”倪叛说着终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扑上去一口咬在锡安的耳朵上,喊道:“你走运了,我的基安王!我们会生产出许许多多莎草纸,卖给外国人,换回大堆金银,去扩充军备、发展民生!”
任何年代,经济都是发展的关键所在,国家富庶,国力才能增强。这个道理,锡安当然不会不明白。莎草纸的利润有多巨大,他当然更明白。
语言在这一刻太嫌苍白,他把所有的感谢和激动之情都用行动来表达——欢呼着一把将倪叛高高抱起,原地转起圈来……
“你疯了!”倪叛惊呼。
“是!我疯了!哈哈哈……”锡安大笑着回答。风舞起他的长发,灯光映在他的眼底,亮晶晶的一片,他大大地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流露出了激烈而又单纯的快乐,并且迅速把这份快乐传染给了倪叛,使她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这个傻瓜!”她用手捶着他的肩,又笑又叫,“你这个疯子!快放我下来,你把我的头都转晕了!”
他停止了旋转,把她放下来紧紧搂进怀里,额头抵额头,鼻尖对鼻尖,唇贴着唇,“你是主赐予我的天使,”他喃喃地说,“我谨以我的生命起誓:我将竭我所能让你每一天都快乐、幸福,就如你今夜把这两件瑰宝带给我一样。除非我死,否则,我永不会让人伤害你分毫,绝不会……我爱你,依希丝。”
失去声音,倪叛的眼眶迅速湿润。
他竟愿以生命守护她!这苍茫飘渺的俗尘浮世,竟然、竟然有个人愿意用生命守护她!
眼泪,就这样滑落了,原来感动的泪水可以轻易到只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我也爱你,锡安。”她将脸庞贴上他的,笑着流泪,流着泪呓语,“我爱你,生生世世。”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11-15 11:04:5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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