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微黄的树叶缓缓飘坠，落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有风吹过，它无奈又无助地随风飘荡在半空中，远远离开了脚下的土地。秋天来了吗？为何我感觉不到分毫的凉意？我在奔忙中淡漠了季节的界限，但季节却不会因为我的漠视而更改，只会以更为冷漠的心境阅读我的喜怒哀乐。

我看看左右手中红的冰冻奶茶，用脚轻轻悄悄蹬开虚掩的门。云飞怎么不锁门？难道他真的未卜先知，知道我今天回来的早，还算到了我给他买了奶茶？不管那么多，先进去吓吓他再说。想想云飞面无人色的表情，我不禁在心里偷着乐。

蹑手蹑脚地走进门，我猫一样的靠近云飞半开半闭的卧室门，只听见屋子里传出一阵浑浊的喘息声。这小子，不知道又在搞什么新花样。我撇嘴一笑，用膝盖顶开门，张大嘴想给他一个高分贝的叫声，可是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如鲠在喉：云飞和梦柔相拥相吻，如痴如醉。我端着两杯奶茶小丑一样的站在门口，不知如何进退。

看着梦柔鼓起的腮帮和云飞眼里还没有苏醒的沉迷，我恍然大悟，结巴着说：“你们……你们继续，继续！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说完，我逃离了现场。

云飞追到门口，望着我远去的背影出神。

“你怎么了？”梦柔柔声问。

“没什么。”

“那你发什么呆？”

“……”

“说话呀。”

“我……”

“我什么啊我，你说话！”

“梦柔，我想，我应该说对不起。”

“给我吗？”

“是的。”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不该吻你。”

“不该？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因为……因为刚才我的心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那你还那样对我？”

“都是因为这种要命的浪漫气氛，也因为你眼里那份像极了她的温柔。所以，我才说对不起。”

“那个女人是谁？”

“可儿。”

“可儿？你撒谎！我不相信!这怎么可能？”

“但事实就是这样。”

“你！”梦柔气急，推开云飞跑了。

云飞蹲在地上，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沮丧和懊恼填满了心间。

而此时在马路上瞎逛的我，嘟着嘴懊恼的把两杯奶茶扔进街边装垃圾的斗车里，漫无目的的四处溜达。

城市的风景被我看了又看，早已没有了新鲜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心情顿时烦乱起来。

背后伸出一只手在我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我一下弹开身子，恼怒地转过头，只见文静正歪着脑袋眯着眼站在我身后。“小静！”我一把抱住她，高兴地又跳又叫。“死丫头，怎么一直不来找我？想死你了！”

“哇，可儿，你好毒，一见面就诅咒我死。真是貌如天仙，心如蛇蝎。”文静两眼朝天，和我胡搅蛮缠。

“哼，你也好不到那里去，就知道欺负我这个从农村来的乡下姑娘。看我老实是不是？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文静双手叉腰，瞪圆了双眼，像一个刁蛮的小媳妇：“喂喂喂，过路的大爷大妈大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过来评评理，究竟是谁在欺负谁？朗朗乾坤，你可不能颠倒黑白。还有没有人权？”

“人权？你以为你自己在美国？张口闭口都要和别人讲人权，其实自己是最霸权也最不讲人权的了。”

“霸权就霸权，霸权总比没权好。难道，一定要让别人骑在我头上为非作歹，你才开心？你什么意思？”

我笑着摇摇头说：“不和你扯皮了。说说吧，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文静收起嬉笑的神情，挽着我的手慢慢向前走，说：“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

“白铃呢？”

“我把她送到戒毒所了，不然，她迟早会死无全尸。而且我现在也支付不起她吸毒的昂贵费用了。对了可儿，我现在没钱还给你，你不会认为我在赖帐吧？”

“别一见面就跟我提钱好不好？好像我们之间除了钱就别无它物。想当初我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白天和年轻力壮的搬运工一起搬运货物，晚上露宿街头，不是乞丐胜是乞丐。那次我饿昏在巷子口，要不是你把我扶回家救醒我，然后给我一个安身之处，恐怕我早就成了荒野白骨了，哪里还会活到今天。你曾经说，只要我有难，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难道你有事我就会推脱吗？我也同样会义不容辞！小静，以后你就不要和我提钱的事情了，黄金有价情无价，不是吗？”

“我知道你是真心真意的对我好，但是，你的钱也来之不易，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只要我还清了债务，我就会想办法筹给你的。”

我甩开文静的手，气鼓鼓地说：“哼，你看不起我这个朋友是不是？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就把钱给我，我们以后再也不是朋友了。”

“生气了？”

我剜了她一眼，嘟着嘴没有说话。

文静一见，赶紧赔笑说：“我不提就是了，你干什么生气啊？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你说的不提？”

“不提！我不提这总行了吧？我怕了你了。”

“这才像个好朋友的样嘛。”我顿时眉开眼笑，主动挽起她的手向前漫步。

文静捏了捏我的鼻子，望着不远处的一家酒吧问我：“有没有胆量陪我喝一杯？你想想清楚，量力而行，别逞强。”

“我现在身体好多了，没有以前那么虚弱了。只要喝的不过量，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走，我们去痛快一把。”

“云飞把你保养的真到位。他是不是想娶你当老婆？”

“瞎说什么呢？他和小柔是一对，你别在这里乱点鸳鸯谱。当心小柔听见了和你没完没了。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咱们又有喜酒喝了，你准备好出银子就行了。”

文静耸耸肩说：“没完没了？我无所谓。除了我妈和白铃以外，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最亲近的人就是你，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从来就不屑一顾。我可不像你，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累不累？”

我轻轻叹了口气：“环境造就性格，我也无可奈何。有时候，我站在高楼上俯瞰这个我每日疲于奔命却怎么也看不清的城市，真的想轻轻一跃，让所有的痛苦在一刹那间解脱。我在想，当我的身体悬浮在空中，听着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看着地面离我越来越近，让心和自由做最亲密的接触，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毕竟，我还有责任。哎……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滋味，真的好长好长！”

“别说那么多了，我们进去坐坐？”文静在酒吧前停住脚问我。

我头也不点，拉着她径直走了进去。

顷刻，两杯寒气逼人的啤酒放在了我们面前。

文静看了看我，我笑了笑，端起酒杯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适可而止。我们难得在一起，要喝就喝个痛快，别前怕虎后怕狼，瞻前顾后的。”

文静微微一笑，和我碰了碰杯，开怀畅饮。

几杯酒过后，我们的话多了起来。

我趴在吧台上，紧蹙着眉尖说：“转眼之间，小小嫁给了李简，凌风娶了徐敏，小柔现在有云飞，若兰回老家了，小宇进监狱了，你离开了，连最疼惜我的文斌也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城市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呆在这儿。我觉得自己活得好无聊，好无趣。”

“这些事叶小都告诉我了，你不要太悲观了，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没有了别人的打搅，你可以专心致志的做音乐，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么？”

“可我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掏空了一样，没着没落的。”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看我能不能给你拿个主意。”

“我也说不出具体的事情，只是心里有那么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接受崔明的邀请，加盟他的公司做一名歌手，远离这个地方，让自己过一点散淡的日子。”

“这是个好法子。我的同事个个都是你的忠实歌迷，他们都说你的歌很有水准，很有味道，很有发展前景，会永永远远的支持你。可儿，唱歌是很不错的一条出路，你为什么不接受他们的建议呢？”

“段飞告诉我，亚梅公司的总部设在英国。如果我跟他们公司签约，我就必须去国外学习音乐。可是我不想出国，我觉得那里的空气都是别人的，连呼吸都不自由。在这里，我虽然身无长物，但起码我还有和这土地同颜色的脸啊！”

“给自己换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吧，你已憋得太久了。出去走走看看，别让心发霉。”文静喝干杯中的酒说，“身处闹市，我们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事，也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也许，只有换个环境，换种心情，换个角度，我们才能真正的明白自己。”

我打了个酒嗝，凄惶地说：“你说对了，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完全的迷茫了。小静，人活着，一定要遭遇那么多苦难吗？我觉得我像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漂浮，就快支撑不住了。你想办法救救我，别让我溺死。小宇还需要我，我不能弃之不顾。”

文静摸着我汗湿的额头，怜惜地说：“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咕咚咕咚灌下半杯酒，喘着气说：“我没醉，我还可以陪你喝。来，咱们再干一杯！”

文静放了几张零钞在吧台上，不由分说的取走我手中的酒杯，扶着我向门外走去。

酒气不断上涌，整个城市都在我眼前晃动，我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我歪在文静身上，意识慢慢慢慢的变模糊。一个人影不停地在我眼前飘来荡去，哪是谁？我拍拍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酒精在我心里烧起一把熊熊烈火，烧掉了我仅存的一点意识，也让那个我努力想看清的人影躲在层层浓雾中，始终不得一见。

我凄楚无力地笑笑，不再和自己挣扎，眼泪却于不知不觉中落了一身。

迷蒙中，那个人慢慢向我靠近，他温柔的擦去我眼角的泪痕，轻轻抱起我，把我放置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

他是谁？是文斌？是凌风？是云飞？我看不清楚。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呵护我很关心我。他是个好人。我用最后一点思想这么想……

一觉醒来，窗外已经是日落西山，晚霞满天。

难不成，我已经睡了一天了？

一场宿醉让心情明朗起来，却也让头疼了起来。我舒展着浑身酸痛的筋骨，懒懒地翻个身，把头藏在枕头下面继续着自己未做完的春秋大梦。

枕头上怎么是这种奇怪的香味？

古龙水的味道！我蓦地掀开枕头，睁开酸涩的双眼仔细辨认，这是云飞的房间！天！我翻身坐起，噔的一声跳下床，光着脚就向外跑。咦，是谁给我换上了睡衣？难道……我咚的一下跌坐在地板上。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云飞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说。

我嗫喏着说：“我……我怎么在你的……房间里？我的睡衣是……你给我换的？”

云飞好笑地摇摇头，扶起我说：“小傻瓜！你借给我一个豹子胆，我也不敢给你换衣服，那不是引诱我犯罪吗？你呀，就知道自己吓自己，衣服是文静帮你换上的。”

“小静？她人呢？”

“早就回去了。”

“那……那我怎么在……在你的房间里？”

“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醉的稀里糊涂的了，一口咬定我的房间是你的房间。赖不过你，就让你在我的房间里将就了一晚上。怎么样，睡的还好吧？”云飞笑着说。

我不好意思地用脚指头抠地板上的一个小黑点，嗫喏着说：“人家睡迷糊了嘛，有什么好笑的……那昨晚你在哪儿睡？”

云飞指了指沙发说：“它睡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哦，改天你也来试试？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快去把鞋子穿上，当心着凉。等你洗漱完毕，我们马上就开饭。要快点，晚上你还要上班。”

“那小柔知不知道我在你房间睡觉？她有没有生气？”

云飞的眉毛微微一动，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没有。你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拍拍胸口，轻轻舒了口气：“那就好。如果因为我的胡闹而让你们心生嫌隙，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云飞微微一笑，指指我的脚，转身走进了厨房。

我动了动大脚拇指，回到了云飞的房间。枕头被我蹂躏的像一个做坏的馒头，瘪着嘴耸着眉趴在床上。我拿起枕头，轻轻拍打，不禁暗暗责怪自己的不能自禁和放纵。我刚想把枕头放回原处，一只手镯和一张纸条跳入了我的眼里。我信手拈起看了看，顿时惊得张大了嘴。怎么可能！这是几年前我留给那位医生的抵押物，怎么会在云飞这里？这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咬了咬嘴唇，我扬声叫道：“云飞，你来一下。”

“高贵的小姐，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云飞抱着膀子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该不是叫我帮你穿鞋子吧？”

我无心分辩，摊开掌心连珠炮似的追问：“这是什么？怎么会在你这里？是谁给你的？”

对着我锥子一样的眼神，云飞没有说话。

我冷冷地说：“谁给你的？你说啊！你知道它是我的，对不对？”

云飞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把它还给我？”

云飞叹了口气，慢慢站直了身子：“你不要怪我一直没有把它还给你，我有我的想法。不瞒你说，当年给你看病的女医生是我妹妹。她出国的时候把它交给我，叫我代她保管。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把它给你。既然你现在知道了，就完壁归赵吧，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我拿着那只手镯，睹物思人，呜咽着说：“你知不知道它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它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也就是妈妈的化身，是我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它，我的人是不完整的。你就忍心见我和它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涯？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

云飞又是一声长叹：“对不起了可儿，我惹你伤心了！如果你心里不痛快了尽管拿我出气，千万别和自己斗气。上天注定这辈子我是还债的，你是讨债的，我们也注定了要一辈子缠杂不清。你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和我算清楚这笔糊涂帐，不要让我赖帐啊！”

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我的心猛地一颤。我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悲伤，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把它还给我是怕我难堪，怕我羞愧，是不是？”

“我确有此意。你的性格我太了解太熟悉了，我不敢做冒险的事情。”

“现在好了，我的事情你都已经了如指掌，你不必再有什么顾虑，而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往事已往，就别再提了吧。”

“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那年高考后，我只身一人来到这里谋生。不久，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决定找一家私人医院把孩子拿掉。神差鬼使，我去了你们那里。缴完所需的费用后，我已经山穷水尽，连赶公交车的钱都不够。刚做完手术我就昏倒了，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本想一走了之，但走到门口我就停下了。我想，别人救了我已经很仁慈了，我有什么理由一声不吭就走掉呢？所以我又踅转身留下了这张字条。一年半后，我去找你们，但你们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四处打听，却始终没有你们的消息，慢慢的，我也就死心了。我常常想，如果有机会见到那位女医生，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我这一生，厄运缠身，却也好运不断。是幸？不幸？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我心里很清楚，你是个好人，你是真的对我好。所以，我是不会责怪你的。”

云飞拿过我手里的镯子为我戴上，说：“可儿，能和你成为朋友，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我一直很感激妹妹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让我有机会认识你。知道吗，你是个令我叹服的女子。”

“叹服？叹服我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吗？云飞，我从来不想埋怨命运不公平，让我品尽人间百味，但我真的很厌烦人与人之间的刁难刻薄。我是个心性淡薄的人，从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待我，也不愿意过分计算得失，但我也并不能真正的超凡脱俗。你稳重练达，对我亦兄亦友，我在乎你对我的看法。我……你……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云飞摸着我的头说：“你乱想什么呢。或许是天性使然，我不善言辞，常常无法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用语言准确无误的表达出来。我只是想说，你快乐，我就快乐；你痛苦，我亦痛苦。像你这样的弱质女子却遭受重重劫难，谁有资格看不起你？如果你不介怀，我想说一句：我和文斌一样，愿意为你而死，且死而无怨。可儿，给自己一点空间，别让心防范的太紧太累。世事难料，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记得：云飞永远在你身边，云飞愿意为你而死。”

我热泪盈眶，不吐一言。

云飞温和地看着我，默默无声。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尽情宣泄着自己压抑多年的痛苦和悲伤。

云飞紧紧地抱着我，用下巴轻轻的磨蹭我的头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安抚着我激动的情绪。

夕阳残照，卧室里涌满了一种醉心的温柔，把时间灌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