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子树不是结李子的的树,李子树是一个人的名字。
凤凰村那条没有被命名的河从山上树林深处一直流到很远的一条大河里,李子树问过许多人,这条河究竟会流到哪里去?很远很远,大家都这么回答,你看,大家都用手指指向小河流去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不过李子树只看到了连绵的大山,没看到那条小河。村里人说那里是海,不是河,李子树更没有看到那个海,他还不知道海是什么。小河没有名字,大家一致的叫法是“河沟”,李子树一家就住在河沟边。
李子树七岁时,河沟才有了正式的名字,名字是刚上二年级的李子树给取的。有天李子树放学回家路过河沟时,看见河里有许多“小黑点”游来游去,李子树觉得有趣,捉了满满一瓶跑回了家。
“爸爸,今天河沟里好多黑虫哟”,李子树扬起瓶给爸爸看。
“黑虫”,爸爸看了李子树的瓶后笑了起来,“那不是虫,那是小青蛙,你们书上叫着蝌蚪”。
书上是有说过青蛙是由小蝌蚪变的,李子树想了起来,书上还说青蛙是益虫,专吃害虫。李子树飞快地跑到河边,将瓶里的小蝌蚪全部送回了小河,然后痴痴地看着它们摇摆着小尾巴。
江和河谁大呢,吃晚饭时李子树问爸爸。
江就是河,一样的。
长江是不是很长的一条河?
长江是我国最长的一条河。
长江也有蝌蚪吗?
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没有,
河沟怎么到处都是呢?
蝌蚪喜欢小河。
河沟叫什么呢,没有名字吗?像我名字是李子树,你们都叫我李子。
没有名字,就叫河沟。
那晚,李子树一直点着灯,翻着字典,念着什么,两个字,又好像三个字,爸妈没有听清楚,只知道是什么河,什么河。
早上六点刚过,堂屋里乒乒乓乓的不断地响着。
李子,你做啥?
木牌。
做木牌干啥?
给河沟起名。
起名,叫啥?
蝌蚪河。
高过李子树一个头的木牌爸爸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李子树嚷着又让爸爸用毛笔在木牌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三个红色大字:蝌蚪河。
李子树跑到河边,将木牌狠狠地插了下去,他用手试了试,不晃了,他才大喊着“河沟叫蝌蚪河”高高兴兴地往家跑去。
木牌插在河边三天后就不见了,不过河沟总算有了名字,至少在李子树家里是,有人再叫河沟时,李子树会纠正,那不是河沟,是蝌蚪河,我取的。
李子树第二天从从同学小虎那里知道是谁拔了木牌。
王云,王田,王平三个昨天用木牌烧螃蟹了,小虎是这样说的。
从此,李子树和王氏三人就有了矛盾。
二、
凤凰村小学校只有两间教室,教室里有两件东西在李子树的印象里比较深刻。
摇铃。
每次上下课时,李子树就看到老师走到窗边拿起一个喇叭花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摇晃,不断的“叮当叮当”声就催着他们跑进或是跑出。
有个星期李子树去外公家玩时,听见了“叮当叮当”和上下课一模一样的声音,他跑了过去,只是一头大黄牛在摇着脖子,脖子下系着一个铃铛,那个铃铛有点像学校里的那个。
后来老师说,摇铃就是从牛脖子上解下来的。
竹鞭。
竹鞭在这里是教鞭。
老师生气时经常用竹鞭在桌子上抽得啪啪直响,全班同学都下得缩紧了脖子。李子树觉得世上再没有抽人比竹鞭更疼的鞭子了。他看见一个同学被抽一鞭后,背上好像背了一条长长的红香肠。
李子树也领教过那条竹鞭一次。事情原委李子树已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是李老师在讲课时,他问了一个什么问题,李老师就狠狠地在他背上抽了一鞭子,他整整疼了一周。
竹鞭一条一条地换着,直到李子树毕业,不知道后来是不是还用着竹鞭,是不是还一直更换着,或许那天某位学生家长竭力反对会取掉,或许,李子树想了想,笑了笑,叹了叹,不会换的,他仿佛看见某个小姑娘背上红肿了一大块。
乡村的学校和城里的学校总不会相同,乡村的人和城里的人也决不会相同。
三、
凤凰村小学有两个老师,张文军老师和李人龙老师。两个老师各带一个班,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等都自己一个人包办。张老师带的班刚毕业,现在只剩下李老师带的二十七个学生,李子树就是这二十七个之一,和王云、王田、王平三人是同学。
王云、王田、王平三人不是亲兄弟,他们的父亲才是亲兄弟,都住在离李子树家五分钟路程的王家大院里,王家大院共有五家人,全部都是姓王的,每家的男人都长得五大三粗跟熊一样。
娘曾对李子树说过,别去惹王家那几个小崽,人家人多,你打不过的。
要是他们欺负我呢?
莫还手,跑开就是了,娘叹了口气。
不过李子树上学两年来还没有和王家的人发生过矛盾,本来李子树上下学和王氏三人有相同的很长的一段路,但李子树心里记着娘的话,每次都绕另外一条路和半坡的几个同学一起走了。半坡是李子树对面山上院子的名称,半坡的姓很杂,赵,孙,李,张等好几个姓。小虎姓张,也是半坡的,李子树每天就是和他一起上学。
木牌被烧的五天后,李子树和王氏三人终于发生了第一次“战争”。
李子树放学后刚走到操场的五星红旗下,等在那里的王氏三人就围了过来。
李子树,听说你要找人打我们。
打你们,为什么。
不是说烧了你那块烂木牌你要找我们算帐。
没有。
没有,怎么,不敢吗。
来啊,要打架就来啊。王平上来狠狠地推了李子树一下,李子树向后退了好几步,背靠着了五星红旗,没有风,五星红旗瘦瘦的孤独地立在那里。
娘说,跑!
李子树侧过身就准备跑开,但他没能跑开,王田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王平跳过来一耳光响在李子树脸上,这个声音绕着李子树响了好几年。王云不甘示弱,猛一用力就将李子树摁倒在地,压在身子底下,三人疯了,像狗,咬得李子树浑身伤痕,又丢了句“我就等着你找人来打我”带着狠狠的眼色扬长而去。
像狗,三条狗。
狗日的。
李子树骂着爬了起来,他突然发现五星红旗破了一个洞,滑稽地在头顶摇晃。
李子树回家后没有将此事告诉父母,刚才挨打时他用双手护住了头,脸上没有明显的伤处,不过一身的泥土让娘以为他又贪玩了,在“不争气的杂种”的愤怒声中,他又被抽了几鞭子。李子树忍住了,还是没有说。晚上,他在猪圈旁的废木材堆里找到了一个断了的锄头把,用爸爸的锯子将它锯成了半米长的木棍,又用到把它的两头削得尖尖的。
第二天,他悄悄地将木棒藏在了课桌里。
但王氏三人虽然还白眼恶语相向,却没有对他施加拳脚,于是棍子也没有得到使用。
一个月后,李子树悄悄地将木棒扔了。
四、
第二学期刚开学不久,李人龙老师就住进了医院。
近五十岁的李人龙老师在大雨天带病去上课途中不小心跌进了河里,当天下午,李老师的二十七个同学和村里的大人们也都知道了。
不断的叹息,不断的关心,不断的有人去探病。李子树在爸爸的陪同下也去县城的医院看过李老师。李老师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旁边高高地挂了个瓶子。李子树怯怯地走了进去,轻轻地喊了声“李老师”。
哦,小李子啊,坐。
李老师笑容没变,声音沙哑了许多。
多谢多谢,来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还带啥水果吗。
李老师对拎着水果的李子树父亲说。
李敏,给他们倒点水,李老师指着李子树他们吩咐进来的一个女孩。
不用麻烦了,不渴,李子,这是李敏姐姐,快喊姐姐。
李敏姐姐,李子树还是怯怯的。
……
李敏姐姐不像班里的女生那样留着长长的头发后面扎个辫子,像一个黑色的水瓢扣在头上一样。李敏姐姐的头发短短的,刚触及耳朵。李子树感到很新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敏姐姐。她很瘦,比李子树高一个多头,穿的衣服不像村里那些人,也不像城里那些人。白白好看的脸,更不像村里那些人,也不像城里那些人。她笑着,两个小酒窝和一排洁白的牙齿格外漂亮。
李敏姐姐真的漂亮。
我和李敏同龄,也是同学,我曾有幸留着她的一样相片,是她上高中时寄给我的。那次寒假李子树到我那里玩,不小心看到了这张相片,央求了半天,我终于把相片送给了他。
李敏,小李子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字也写得不错,李老师对李敏说。
李子树脸红了。
小李子,我恐怕还得住几天,明天你李敏姐姐来给你们代课,你是班长,让班上其他同学别调皮,好好听课。
好的,李老师。
回家时爸爸说,李敏是李老师的女儿,在北京上大学,前些天好像是因为得了个什么病回来养病了。
北京是什么地方。
北京,毛主[xi]的地方。
长大了我就带你们去北京看毛主[xi]。
毛主[xi]都过世十几年了,那时还没有你呢。
大学是什么呢?
大学也是学校,跟你们一样,不过很多房子,很多老师,很多学生。从那里出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穷沟沟了。
爸爸,我也要跟李敏姐姐一样上大学,上北京的大学。
好,有志气。
五、
“李老师还在县医院,不能来上课,今天李敏姐姐来给我上课,我们要认真的听,千万不要捣蛋……”
哈哈哈,李子树听见王平三人在后面大声地笑着。
凤凰村小学校的教师非常简陋,村里的木工自做的桌子、凳子,泥土地面,没有玻璃空空的窗户,墙上发白的名言警句和一块不像样的黑板。
李敏微笑着走了进去,扫视了一下教室,然后走上讲台将目光投向了这二十七个学生,目光在李子树身上停留了一会。
你们李老师病了,这几天我来个你们代课,你们叫我李敏老师吧,或者叫李敏姐姐也可以。
不过大家没有叫李敏老师,也没有叫李敏姐姐,仍然叫着“李老师”。李子树曾想叫她李敏姐姐,但终于没有叫出口,不过他的心里“李老师”已指的是李敏姐姐,似乎忘了“李老师”指的应该是李敏姐姐的爸爸。
李子树和王平三人的第二场战争就发生在李敏老师代课的第二天。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李敏老师来的第一天,王平三人没有捣蛋,但第二天开始就毫无顾忌地调皮起来。第三天的第二节课,王平三人玩弄起前面女生的辫子来,挣脱不开无可奈何的女生哭了起来。李敏老师严厉地呵斥了他们,但他们三人接着又打闹起来。李敏老师终于用竹鞭在桌子上狠狠一鞭,“出去,请家长来”。
不请,凭什么要请。
是不是不请。
就不请。
啪,书摔在了桌上。
你们三个不把家长请来说清楚,我就再不上课了。
李敏老师扔下书走了。
骚货,老子就不请,王平对着李敏老师渐渐远去的背影狠狠地说。
本来就是你们不对,还骂李敏姐姐。
李子树并不怕他们,李敏姐姐的离开让他痛恨起王平三人来,他也用力吼出了“李敏姐姐”四个字。
二十三个同学的目光都盯着他们四人。
她就是骚货,妈妈说过,穿着花裤子的都是骚货。
你放屁,李敏姐姐是好人。
屁个李敏姐姐,就是李骚货。
放屁。
放你妈的屁,管你鸟事。
你妈。
你妈。
想挨打是吧,王平的手指着李子树的鼻子。
上,王田捅了一下王平。
没有人拉住王平三人,有个女生在后面拉了拉李子树的衣服,并小声说“快点跑”。
李子树没有跑,他握紧了拳头,他不害怕。
张小虎跑出去叫大人了。
啪,王平上来照例是一耳光。
是你先打人的啊,李子树红涨着脸说。
是又怎么样呢,我还打。
又是啪的一声。
李子树终于忍不住了,终于冲了上去。
李子树又被打了,住进了县里的医院。
六、
李家大人和王家大人间的关系恶化了。
李子树的爸爸走进了王家大院,王家大院的几条狗凶狠地吠着。
……
“几个小孩子打打闹闹能打出什么事,不可能严重到住进县医院,再说事情不是我们娃不对,说不好听点是你们李子树多管闲事出风头,有事没事你把他弄到县医院,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反正钱我王家是不会出的”。
“我们不稀罕你们的几个钱,我李家付得起,我李永祥也不在乎这几个钱,我是要你带你们三个娃去县医院看看李子,三个娃欺负他一个不应该倒个谦吗?”
“别想,不可能,不去,也不给钱”
“好”。
李永祥冷笑了一声走出了王家大院,王家大院的几条狗还在狂吠着,不知从哪里又偷偷的跑来了几只狗崽,也“嗷嗷”的叫着。
王家的人没有道歉,李子祥拦住拿了把菜刀冲向王家大院的刚上初中的大儿子李子良,李永祥走上了法院的原告席。
判决是一个月出来的,李子树的医药费王家和李家各承担一半。
李子树不知道钱到底给了没有,但爸爸笑了,爸爸说,李子,我们赢了。
赢了,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手,母亲白了他一眼。
人活一辈子不能只看着那几个钱,现在官司赢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李子不对,而是王家那几个猪崽讨嫌,这就够了。
不过其实李子树被打当天村里人对这事就有了判断,他住院期间,村里不少人来看过他。
李敏姐姐也来了。
李敏姐姐剥了个大大的柚子喂给李子树吃,这柚子是我家树上结的,她说。
李子树看到李敏姐姐时脸又红了,他看着李敏姐姐白皙的手剥开柚子的皮呈在他的面前,他都不敢吃。
吃啊,她笑了。
他的耳朵红了。
听话,快吃。
李子树机械的吃着,呆呆的看着,他都没感觉到柚子还有些涩涩的味道。
好不好吃?
好吃,好甜。
七、
李子树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出院回家那天又碰到了从县城赶场回家的李老师和李敏姐姐。
“好了吧,这娃也可怜啊”,李老师抚着他的头说。
李子树偷瞟了李敏姐姐一眼,她正微笑着看着他。
……
……
“李子有一个月没上课了,耽搁的课程怎么办呢”
李子树没有回答。
“要不李子,你明天放学了和我一起回家,让你李敏姐姐给你补补吧”
“这怎么行了,太麻烦您们了”,李永祥摇了摇手。
“没什么,自己的学生嘛,反正她整天也没事,再说这事她还得向李子道歉呢”
……
“就这样吧,明天李子树就不回来了,您们别担心,我管着他绝对没事”
“有李老师管着他,我们当然不担心,就是担心太麻烦您们了”
……
“你李老师和李敏姐姐这么重视你欢喜你,你得好好学啊”,爸爸望着李老师父女的背影对李子树说。
“我也很喜欢李老师和李敏姐姐”
“是啊,不好好学就对不起他们哟”
“以后我也去北京上大学,和李敏姐姐一起”
“等你上大学时,李敏都毕业了”
“我去找她,天天跟她在一起”
“啥,小脑壳在想些什么呢”
“我是喜欢李敏姐姐嘛,她还不是喜欢我,又没错”
“谁教你乱想的,李敏姐姐和你都姓李,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也不能喜欢她”
“为什么”
“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李子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也不知道爸爸的话其实是不准确的,他觉得从不骗他的爸爸这次在骗他,不过他心里也有些担忧,有些伤心。但没多久他就活泼起来,他仿佛看见李敏姐姐露着两个小酒窝甜蜜地对他笑着。
他也笑了,嘿嘿。
八、
李子树真的去李老师家补习了。
王平三人还是看不惯李子树,或者说,更恨李子树了,大家每天都看见李老师带着他一同回家。知情者说,李子树一直住在李老师家李,李敏老师在给他补课。不过王平三人轻易不敢欺负李子树了,上次李子树被打之后,李子树的哥哥李子良提了把长长的亮亮的刀跟着王平三人走了好一短路。半坡也有几人站到了李子树这边,第一个就是张小虎。比起来,李子树有五个人,王平们却只有三个。
李子树和王平们对峙了好久,最后,他们的矛盾也不了了之了。
张小虎曾很羡慕地对李子树说,李老师和李敏老师对你真好。
李子树骄傲地笑了笑。
李子树有天问李敏,敏姐姐,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李敏惊呀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喜欢李敏姐姐吗。
喜欢。
嘿嘿,李子树幸福地笑了一阵。
第二天李子树悄悄对张小虎说,他昨晚梦到李敏姐姐了,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拉着他在云上飞,她在笑,他们在飘。
李子树补习了十六天后,极不情愿地离开李敏姐姐回到了家。
爸爸说,这么多天补得差不多了,别再麻烦他们。
不麻烦,李老师说的,再说李敏姐姐也喜欢我。
小孩子不懂事。
……
分辨没有用,李子树又一个人温书,一个人割草喂兔喂猪,一个人说话。
李子树说,从那时起,他天天都梦到李敏姐姐了。
……
二个月后,李敏姐姐回北京上大学去了,我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凤凰村,有关于李子树的事情就知之甚少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天天梦到李敏。只是若干年后听说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李老师还在凤凰村执着教鞭。至于李敏,我便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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