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断剑复出

扬州是江南重镇，十里秦淮商贾云集，贸易广达四海，极之繁华富庶。前唐名士姚合咏扬州诗中有云：“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极言扬州之盛。

又是一年冬将尽，江南薄雪初晴。

一名胖大中年汉子于闹市之中缓步行来，其人白面无须，笑生双颊，身着锦绣鹤氅，上下环佩饰物名贵华丽。穿街过巷之际，不时收住脚步，与达官显贵及故老相识抱拳行礼，意甚悠然。身后紧随二仆，两人肩上共支着一根长枪，长枪中央以五彩丝绦悬吊着一只扁长红漆木匣，二人均脚步虚浮，气喘汗下，似是木匣中所盛之物颇为沉重。

这汉子乃是扬州巨贾胡天明，于城中开了数家绸缎庄，每日朝阳初起，即带着仆从巡视各处分号。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士，亦是江淮武林名宿。因之善使一柄金刀，三十六路金刀刀法独步武林，曾独闯壁虎崖，连挑绿林四大寨，威名远播，故而人皆称之“胡金刀”！

一主二仆行至河堤上，远眺江面，但见白帆点点，舟楫纵横，当此冰雪消融的时节，虽暖日当空，气候却颇为凛冽。

正行之间，忽听有人沉声问道：“阁下可是金刀胡天明？”。

胡金刀举目望去，见河边柳树下系着一只小舟，船蓬之上薄积残雪，一个白衣人低首立于舟头，戴一顶斗笠，面目隐于笠下，双手交抱胸前，怀中斜搂着一支无鞘长剑。如此春寒斜峭之际，这人居然只着一袭单衣！心头大感错愕，拱手道：“正是胡某，敢问足下有何见教？”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斗笠下现出一张苍白清癯的面容，年纪却不甚大，视之当在廿许，低垂双目，并不向胡金刀面上看觑，冷然出语道：“我特来取你性命！”语调仿佛磨金挫银，令人闻之齿摇！

胡金刀乃是江南武林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身经百战，寻常武学后进莫不恭敬三分，往日里亦常有武林英豪前来切磋技艺，抑或仇家寻仇，却未见有人如此有恃无恐！今见一个后生晚辈，居然狂傲如斯，不禁怒极反笑，道：“你是何人门下，敢如此托大？”

那少年冷笑不语，举手握住剑柄，斜刺向天，又缓缓兜转，指向胡天明面门，似是让他看个分明。只见那剑亦寻常，质地形状均不出奇，却是一柄断剑，剑身于尖端断去了十之二三，断口处参差不平，色泽如血，似有红光迸发！

“断剑！”胡金刀矢口惊呼，如见鬼魅，瞬间面无人色。噔噔噔倒退数步，到得二仆身旁，左手于木匣下一托，右手五指使个拨云式，匣盖触手碎裂，往里一探手，但见寒光过处，金刀已然握在手中。原来二仆所挑之物，竟是胡金刀赖以成名的兵刃——赤金刀！此刀通体金光跳耀，长四尺八寸，刀背阔二寸，极为长大厚重，乃是武林罕见之神兵利器！

那少年双目开阖之间精光暴闪，直视胡天明手中金刀道：“好刀，可否借在下一观——”，伸出一只手，未见其身形如何动作，口中“观”字未落，胡金刀只觉眼前一花，金刀已到他手中！其时二人相距尚有七八步之遥，少年上前、夺刀，竟未看清其步法路数！一进一退之后已返回舟头立定，而衣袖袍裾所带起风雪犹未止歇！当真是快愈电光石火！

胡金刀骇然欲绝！

那少年轻拂刀身，再赞一声“好刀”，寒风又起，胡金刀只觉手中一沉，金刀竟又回到自己手中，闪眼看时，少年仍玉立舟头，却似从未曾移动脚步！

少年道：“为令胡大侠死得瞑目，在下将候教完三十六招金刀刀法，在第三十七招取你性命！”语气平和却托大至极，竟完全未将胡金刀放在眼里！

胡金刀面色灰败，从少年神鬼莫测的轻功身法看来，已然心知双方武功差距甚远，动起手来可说自家毫无胜算，颤声道：“洞庭瘸丐……是……是你何人？”

少年翩然跃下船头，闻言却是一怔，口中喃喃自语道：“洞庭瘸丐？洞庭瘸丐……？”似是初次听到这“洞庭瘸丐”四字。一时忽有所悟，一时却又冥思苦想。

正当此时，河面上荡过一只楼船，高耸阔大，雕梁画栋，是运河上常见的大富之家的游船。一个执扇少年玉树临风般高居船首，身边仆从如云，皆裘衣皮帽，衣着大异中土，似是来扬州游历的外族人氏。听得“洞庭瘸丐”四字，那人悚然动容。

胡金刀却无暇顾及其他，目注断剑，暗自运气将金刀双手擎起，忽然气势一衰，刀头扑地一声顿入雪地，废然而叹道：“罢了罢了，既见断剑，夫复何言！”掷刀于地，负手仰天：“老夫不敢与断剑过招，束手待毙，少侠纳命去罢！”

那少年怔在当地，显是未曾料想胡金刀会出此言，断剑忽现踌躇，凝而不发。

孰知胡金刀猝然出手，双双抓住身边二仆，望空掷将过来。其以世所罕有之重刀为兵刃，自是膂力惊人，二仆在他手中如纸糊草扎一般，轻飘飘撞向断剑少年。他指望这二人身躯能够将断剑阻得一阻，人一出手自身立即暴退而去，虽体形榔槺，去势却奇快无比，退到街道旁楼阁之下，逾墙跃垣，转瞬已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楼船上那执扇少年凌空而起，大鸟一般飞将过来，手中折扇“啪啪”两声敲在二仆肩头，二仆立时坠落尘埃。

执扇少年故意卖弄绝技，身形落地之时，陀螺般滴溜溜旋转，真身罡气卷开足下积雪，待得身形落定，足下三尺之地竟然形成一个圆形，却是片雪皆无！此人面相虽狂傲跋扈，实则功力却也非凡！笑吟吟作揖道：“在下漠北铁扇门下欧阳一天，见过断剑门高人”

断剑少年见二仆锁骨俱已碎裂，手足痉挛，凸睛吐舌，显见已是不能活了，此人下手之狠，殊为少见！当下向欧阳一天瞧上一眼，倨不为礼，冷然道：“我非断剑门人，亦未听说过甚么铁扇门！”

欧阳一天初见断剑，心知此人必有来头，有心结交这位少年俊杰，即出手相帮，孰料对方并不领情，且出言殊为不逊，他是少年心性，不禁心头火起，就欲发作。

那断剑少年却不以为意，拾起雪地上的金刀，返身施施然登上小舟，将金刀插入水面一划，小舟箭一般向江中荡去，竟是以刀为桨，一人一舟刹那间远去。

欧阳一天恼羞成怒，一式孤雁离枝，愤然跃上楼船，就欲下令追赶。

船舱中走出一位虬髯老者，面容冷峻，对欧阳一天道：“天儿，不可造次！”欧阳一天道：“爹，此人如此小看我铁扇门，岂能放过他！”老者叹道：“如这少年果是断剑门传人，即便是十个你亦不是他的对手！”

欧阳一天见父亲对那少年如此敬畏，心下不以为然，口中极不服气：“那人也只轻功了得，未见得有甚真才实学！”老者摇摇头，自顾渡到船舷边，遥望断剑少年消逝处，负手不语。

欧阳一天道：“这断剑令江湖闻之色变，直如此无敌么？”老者喃喃自语道：“断剑乃是洞庭瘸丐的独门兵刃，此人亦正亦邪，杀人如草芥，已消失武林廿五年了……廿多年前，江湖便有俚语云：断剑出，恩仇散，神鬼无踪江湖暗！”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