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纪实故事）

一

顾延久感到，他身上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正要丧失殆尽，留下的是可耻而又可憎的缺陷：虚荣。就说教书吧，他对自己许多行为感到好笑而又无可奈何，颇有几分无赖相。他本就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却要求学生课堂上不能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否则就要罚抄课文；他现在不太敢体罚学生，一方面脾气学好了，不容易动粗，另一方面，他怕打出问题。试想，一个混了20年的教师如果说一不小心在体罚学生这个大事大非上栽了跟头，不仅没面子，也不值得。他一堂课不在教室里来回踱过几千步，是捱不过的。尽管他声称不要臭面子，可要他完全放下师道尊严，比孔乙己脱下长衫还舍不得。

平日，他牢骚满腹，口说无遮，愤愤不平的样子，可他在批评学生时却有几分专制的嫌疑，不想耐心地听取学生的申诉、争辩。因为学生争吵下去，既浪费了教学时间，又让他课堂下不了台，教师权威受到挑战。他参加各种会议，很少有时候认真听过领导的报告，并且最不耐烦听那些不着边际、马拉松式的长篇演讲，尤其深恶痛绝的是几位领导同一会上反复强调一个话题。例如，“安全第一，教学为主，德育为首”、“教师一岗双责”。现在领导布置工作，大致公式是：安全工作（一）（二）（三）；教学工作（一）（二）（三）；德育工作（一）（二）（三）；其它工作。可他教学课文也是公式化、程式化。先给学生正音释义，接着介绍作家作品，紧接着让学生读一、两遍课文，再给学生抬出段落层次、中心思想、写作特点，灌输完毕就作业；抄生字词语，抄课文。这雷都打不动模式通吃了二十年，在实行义务教育、素质教育、新课程标准，“以人为本”等系列招牌式漂亮口号中，也不曾改变过，顶多不过是旧酒入新瓶，换汤不换药。就同那些管理者心目中有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分数才是硬道理。你周身都是经验，又非常卖力，但就是分数名次上不去，你不过还是一条蠢虫。

他感到课文教学其中不再有乐趣和美味，有的只是一种负担，一种例行公事，一种考试可能涉及到的幽灵鬼怪。现在搞一切工作，都说计划，都讲记录，可以用公式、定律表示，如同抓安全必须建立安全预案。每期开校，第一次作文，春季他就给学生命题是“快乐寒假”或“寒假中的一件事”，而秋季就拟“发生在暑假中的事”、“难忘暑假”之类的。至于有时脑子偶尔灵光闪现，命出了“开心寒假”、“你好，暑假”等，先进性话题，则应该感谢王小丫主持了“开心辞典”。从小学到初中，学生练习作文不是写人就是记事，一成不变；有时候还来过创举，让学生完成“假若我是ⅹⅹⅹ”、“二十年后的我”、“如果我能克隆”等等。

二

当教师不容易，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是熬不到退休的。老顾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20年来“劳其筋骨”系列大事：教材教法过关考试，专业合格证考试，汉语语言文学自考，简笔画、三笔字检测，普通话达级，年度考核理论考试，普法、安全月考，历次新教材、新大纲培训，新课程标准上岗培训，以及名目繁多，花样倍出的继续教育学习考试。可能还有几道“关口”等着他去闯：电脑等级、本科文凭。尤其是所谓本科文凭对他来说，已成了不可逾越的屏障。他恨自己身不逢时，他想一头钻进五十五岁老教师行列，提早走人，也幻想打入二十多岁青春亮丽之中，因为年青人学什么都会，考什么都容易对付。这其中虽然大多数考试走过场，有时还比不上安徒生的皇帝换一次新衣服，可是在中国任何折腾人的游戏都必须要负出代价：破费钱财又赔了时间。他不止几十回地诅咒过“有关部门”。可是骂了骂，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党和国家”的政策就是爱你没商量，倘若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晋级、晋职、评优获奖，提干等开国际玩笑，他就是一个大笨蛋，尽管提干之类的老顾是从没有想过。

中央、省市接二连三下发红头文件，严禁党员干部、国家工作人员参与赌牌，可狮子镇最红火的生意还是开茶馆的，教师们周末坐茶馆再也平常不过，老顾虽然不摸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忠实的看客。不吃锅巴就不在锅边转，他恰恰犯了此大忌。所以有人嘲讽说，竟然老顾这方净土都守不住，可见渗透力之强大，无孔不入，观光与下水就是一步之遥，一念之差。现在学生迷恋玩游戏、上网打传奇，看黄色录像，吃烟喝酒，偷着打牌搞赌，人口越来越多，级别越来越高，胆量越来越大，教育越发苍白无力，无可奈何，跟其他同事一样，老顾摇头叹息的次数越来越不少：如今的父母眼里怎一个钱字了得，绝对多数五分之四以上外出打工找钱，把孩子留给公婆，家庭教育一片空白！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当学生时，最恨教师不公，但他阅卷评作文，总是首先成绩好的，叫学生读课文回答问题，也只是那几张考绩面孔，他解释说，朗读要有示范作用，有些同学抽问尊口不开，让我对他们失掉信任。他一向反感学校教条化管理，然而抓安全的几条非常化措施，例如禁止学生不假离校，禁止学生随便出校门，禁止学生私自下河洗澡，禁止男女学生不正当交往，这些是非常必需的，是天经地义的。是啊，教师和学生过去、现在、将来，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平等，也不能平等。“我们每个月拿工资，你们是纯粹的消费者！”这成了老顾批评学生的口头禅。前一阵子，听说国家允许大学生结婚，校外租房，他觉得不可思议，这虽说管理更加人性化，但在中国什么东西都要学走样，变味道。颇有些杞人忧天，替古人担忧的嫌疑。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11-24　22:34:5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