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刑部第一高深莫测的年轻人　

绯红的日头渐渐西沉。

风声沉吟，飒飒的爬上高高的门槛，无形有质的旋进巨大的黑漆衙门，在肃杀阴冷的空间里低回不已。

衙门内，三步一对五步一双对面肃立的衙役神态肃然，整齐笔挺的黑色衣服罩着一层冷漠，直直的垂向地面，俨然布成一条通向幽秘深处的甬道。

幽暗的刑捕房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生铁和皮肉烧焦后混杂的腥臭味。铁捕总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房间一角的檀杉木椅上，闭着眼睛侧着头颅，仿佛在屏息倾听什么。良久，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小瓶白酒，一口喝下。烈酒入肠，一下子烧得心头发烫。龇牙咧嘴间，隐约可见一道暗红的伤疤，自眉峰斜斜的一直穿过他的额际。

简公子秘而不宣的到来，随后明示衙门各部，言他到金陵只为了找一座名叫春花秋月楼的具体所在，别无公干，在人前一律不提官衔，只需称他简公子即可。但连日来他一连串诡秘不知所以的举止，不得不让铁捕总大伤脑筋。

世居金陵的铁捕总久经世事无常的风浪，对于有些事自然是很敏感的，对于简公子身负的使命他能隐约猜测出几分，不过他没有丝毫的流露出来。他一直都做出一副只精于刑捕，不问风云的老公门。而暗底里他不仅时刻警戒和留意着少年公子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同时用木讷的表情极好的掩饰着自身骨子里的畏惧。

即使来人只是一个从刑部下来循例检查刑侦断狱的大员，也不能有丝毫的大意马虎。何况，公门这口饭吃久了，谁能没有什么亏心事和狐狸尾巴呢？

花了二百两黄金，朝廷刑部里交杯换贴的兄弟用六百里加急送来了一份绝密档案的抄件，上面显示的资料整整四百字，却明确无误的表明简公子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开国以来的刑部第一人。

姓名：简竹。

年纪：二十四。

身高：六尺一寸。

武功：源自内府密传，对各流派均有涉猎，出手所用招式甚杂，不拘一格。

出身：父攻金陵有军功，累升至一品，现在朝中协太尉参赞军务。兄进士出身，出任关中，为官屡有政声，位至从一品。

本人资历：开宝七年，竹年岁十四，偶翻其兄书房案上刑部往来公文，依据文中所列证物和案犯口录中的蛛丝马迹，准确推断出河西连环凶杀案的真凶藏匿所在，自率府中家丁百人，轻装奔袭一昼夜，直捣河西军州贼穴，奋勇缉拿，果获。太祖闻报甚喜，破例允许他可在刑部行走，参赞刑狱，遂一举成名。越明年，因闻闹市童谣，细访查，得破魏陵侯密谋逆案，其中，孤身潜入侯府，手擒主案犯四人，手刃负隅顽抗的侯府铁血卫士二十四人，家眷、奴仆四十余人。太祖以为虽居功伟，然杀戮甚，特旨令其入内府养气思过，官升刑部侍郎，二品。此一例，为宋开国第一。太平兴国三年七夕，因宫廷宴会上礼数有失，太宗怒，降为刑部提刑，从三品。

嗜好：无。

一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却没有嗜好，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如何可怕的人。更可怕的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数年里因为智慧的缜密和雷霆的手段，竟然屡屡惊动天听，以少年身得高居庙堂之位，开国来不做第二人想。同时历经骤然升降的机遇，能够面对宦海沉浮而喜怒不行于色，如此城府，连饱经风霜的铁捕总也自叹弗如。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同一个衙门里，同样绞尽脑汁的刘大人和铁捕总都不知道简竹公子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其实，简竹也不能一句说清楚。但如果刑部高堂这时有人命令他必须用一句话，就把他的心思说得明明白白。那他只会说五个字：春花秋月楼。

春花秋月楼。这是一座什么楼？在江南似乎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它在哪里？问谁，谁也就不知道了。

简竹静静的看着门外，脑海里在逐一的回想他今天黎明站在钟鼓楼上，观察金陵城所得的所有记忆细节。

这是一个仅次于都城东京的繁荣城市。

一个同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都市。

自五更就响起的油饼店、胡饼店的擀剂、翻拍和桌案的节奏声开始，到从客店里披衣洗漱，赶着涌向早市的商贩嘈杂声，寺庙的早祷磬鼓声，鹰鹘店出售的鹰鹘被挑选者惊醒发出的鸣叫声。一个城市开始苏醒了，叫卖喧哗、谈笑话语、怒骂尖叫等等的各种声浪将一直持续到午夜。

街上来来往往，尽是劳作奔忙的市民，他们中有木匠、银匠、铁匠、桶匠、陶匠、画匠，有箍缚盘甑的、贩油的、织草鞋的、造扇的、弄蛇货药的、卖香的、磨镜的、鬻纸的、卖水的、卖蚊药的、卖粥的、卖鱼饭的、鬻香的、贩盐的、制通草花的、卖猪羊血羹的、卖花粉的、卖豆乳的、货姜的、贩锅饼饵蓼的……

布满石板的大街小巷，时时可见活泼美丽的少女挎着花篮，篮中娇嫣的鲜花瓣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散发着明净的春天香气，随着少女婀娜娉婷的脚步和婉转如歌的卖花声，一路的缓缓飘逸。青衣素裹、白发苍苍的婆婆步履从容，笑容可掬，沿街拍打着那高大的朱门，向显贵之家兜售珍珠。

通街坊巷商肆、铺店林立，洋洋大观：纸札铺、桕烛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七宝铺、白衣铺、腰带铺、铁器铺、绒线铺、冠子铺、倾锡铺、光牌铺、云梯丝鞋铺、绦结铺、花朵铺、折叠扇铺、青篦扇子铺、笼子铺、销金铺、头面铺、翠铺、金纸铺、漆铺、金银铺、犀皮铺、枕冠铺、珠子铺……

有楼么？当然有，没有楼，那何来春花秋月楼？

金陵城虽然比不上东京大都会那么的酒楼林立，绣旗相招，竟掩蔽了天日，并拥有白矾楼这般三楼相高，五楼相向，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西楼第一层高得可以下看皇宫的大酒楼。但也数不胜数，主要有：忻乐楼、和乐楼、遇仙楼、铁屑楼、仁和楼、清风楼、会仙楼、八仙楼、时楼、班楼、潘楼、千春楼、明时楼、长庆楼、红翠楼、玉楼、状元楼、登云楼、得胜楼、庆丰楼、玉川楼、宜城楼、集贤楼、晏宾楼、莲花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太和楼、西楼、太平楼、熙春楼、三元楼、五闲楼、赏心楼、花月楼、日新楼、蜘蛛楼、看牛楼……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这楼楼数过，栋栋清查，竟然没有名动天下的春花秋月楼！

身居闹市无人知。它究竟在哪里？

当铁捕总气急败坏的闯进来的时候，静静看着他的简竹却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的到来，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也没有注意到老公门超乎寻常的失态。

简竹公子亲自慢慢的倒了一杯温热适口的茶，递进铁捕总有些发抖的手里，然后用一种很诚恳很坦白的神色望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线索，但不要太心急，因为我也知道以你的经验和能力，一定会妥善处理好的，对不对？”简竹语调平静的问铁捕总。

一踏进房间，接触到简竹静默如水的目光，铁捕总心里一凌，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大失态。这时听到这番话语，很有些感激涕临的味道。他眼睛一润，连连点头不已。

“让我先猜猜好么？”简竹又淡淡的说。

“请公子明示。”

“第一，你一定发现了春花秋月楼。但是现在它所在的位置却不是它本身的位置，令人感到很奇怪。”

“是的。”

“第二，随着春花秋月楼的出现，同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特别的人，一个谁也不敢惹的高手。”

“是的。”

简竹微笑起来，慢慢的接着说：

“当然，虽然他是一个高手，倘若为了巡捕问话，铁捕总自然不惧将他一链子锁来衙门。只是，现在这楼和这人出现的有些特别，并非偶然，显然有不寻常的含意，而且，出现的地点也过于招摇和特殊，显见是经过特别安排的，而且一定有特别的目的，所以铁捕总才会惊异不定，急急赶回来报告。”

转过身子走了两步，自己对着墙壁点点头后，简竹又自己回答。“这件事的出现无疑非比寻常，它是不是和春花秋月楼有关系暂且不去考虑，但这人的出现，就说明已经有人洞察我此行的目的。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说，对么？”

铁捕总口中含着半口热茶瞪着简竹好一会，才慌忙咽下茶水，忍不住说：“想不到公子足不出户就能洞察一切，公子堪称六扇门明察秋毫第一人。”

简竹微微一笑，避开铁捕总明目张胆的恭维。低声说：

“其实我已经晚了一步，我应该下午就去衙门对面的会仙楼等着他的。”

铁捕总一惊失色，手一松，掌中的茶杯倏然空落，迅急向地面坠下去，眼见必将在青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叮当粉碎。

一只手从旁边轻轻一抄，茶杯中的水微微一晃，茶杯悄然被塞回了铁捕总浸淫了数十年的大力鹰爪掌中。

“你怎么知道的？”

“既然冲着我来，那就会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走吧，让我去见见他。”

“你真的要去见他，你有把握他就是你要寻找的线索？”

“我有把握的是，他绝对不是春花秋月楼的人。”简竹淡淡的笑了笑：“如果他是，在我面前他就不会这样大摇大摆的出现了。”

——若真的是春花秋月楼的人，面对这样可怕的对手，他会出现在衙门对面的会仙楼吗？

但有的人却不一定，真正的高手才知道什么才是灯下黑，真正的高手也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可这个人确实很难应付。”铁捕总道：“我敢保证普天下从来也没有这么样一个麻烦的人。”

“你认为我对付不了他？”

“不是。”

一个老狐狸说的不是，往往就是是的意思，而且是绝对的肯定的意思。

“你认为我现在去见那个人，真的会很麻烦？”

“不是。”

“你认为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不是。”

“不是？不是个屁！”简竹公子冷笑，突然口出秽言：“这个人如果不是武功深不可测，身后的实力雄霸一方，顾盼间睥睨天下。哪为什么会让你？你这个令大江南北、黑北两道一提起名字，就仿佛感到骨头浸透了寒冰的铁捕总，铁索命！也会在今天一个照面下来就惊慌失措？你哆嗦成这个样子，凭什么认为我就不怕惹他？”

铁捕总暗黄的脸色红光一闪即逝，他露出黑黄的一口，尴尬的挤动了脸上枯枯的几条皱纹，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笑？

“能明白敌我情势最好，要不然还以为自己天下第一！”简竹换了一种口气道，“我知道铁捕总闲来喜欢喝几口，也喜欢赌几把。不过要记住，把别人看低了，不论是喝酒，还是他赌钱，那都是不好玩的。”

他本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像一个很知心的朋友诚恳的对铁捕总细心解释着。

见铁捕总脸上又出现了感激莫名的神色，他仿佛很随便的拍拍铁捕总的肩头，转身走了出去。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11-28　1:05:2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