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井帛
这夜,雨水湖,下了雨。
雨夜妖娆。湖上月色如沉香,绝美如华。
一女子一袭霓裳,快马轻裘,打马而过。在一破旧门前。下马。叩门。
开门的是一衣衬破烂的男子,男子见门外惊艳如烟火般绽放的女子,一时张嘴目瞪口呆。
“请容我一宿。”
那夜,女子,只这句。
“有人说,我的名字,如一斟寒酒,穿人肠肚。
凉过风,凉过冰雪,凉过沙沙你我。”
我在潮城城门外等着你,朝城的城头长满莺草,我坐在城中,如一座雕塑。城外,西方月色苍凉如一颗饱满的冷泪。挂在思念的天空腮边。
我望月,又斟一杯。
思念学会,就不落泪。你说。
十年前,我还是色艺绝代,像风追冷月王谢堂前的旧燕。
落在了你身边。
第一次见你,听见你缓慢滞重的呼吸,你叫我的名字。
我嘴角弯笑。你抬起头,眼中落满木格窗外阳光的苍白。
你说,你说,我眉角,衣梢,青丝如墨。
我那天,身披红绫在人中歌舞,你目光定定。因为身份悬殊。所以我把目光流转每一个人脸上。我披舞每一个起落,甚至绮罗香泽的起承转合,都是为了从舞转的一圈。
回到你的眼前。
你是阮王府的王爷。
而我只是,青衣。供客。
我的身世你得知,被皇宫招入,途中祸且不测,被盗劫,然,盗再返。却被青楼购得。
你看我的眼神四海也皆穿。我眉目且隐忍。
井帛。
酒中渐渐淡映出你我。柳眉明目。你举着酒杯,凑到我唇前。我闻到你身上的香。
男人的身上也有香,我惊觉的望着你。望到你眼中对我的溺宠时,我想到我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游玩,桔色云朵伴我芬芳。
我仰仰头,又略低下头看着你的坚硬的下唇。头上花冠,手摘下时,手指微凉。你握住我的手。
我向前一跌,跌入你怀中。手中花雕洒出,洒湿了你的衣襟。我褪却衣物。
所有际遇,竟是一夜梦寐,第二天梦醒,不见你,只见窗外雾岚,烟雾。薄暮。
望春风,破东风。河前,洗衣娘捶着家人的衣物。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我轻拿着柳枝,神色清浅。
在阁楼中,我并不得宠。即使我的情诗画艺芳华绝代,也不过,终是一名,被命运定局的女子。
只有你,肯买我,听我念诗,道词,赋歌,闭舞。
“井帛。”字从口出。我又念道,念道。念道花事了。
第二次见你,你从花市打马而过,街上铜锣喧鼓,是一年一节的九重节。凡此节,男子女子老者孩提,所有都戴着白鬼的面具。游街访花。
是故把钟爱的花插在至爱的人坟前。
那次,那条街上,唯有两人未带面具。其中一人,便是我。我未戴白鬼,是因那天是我父母忌日。而你,你说,是为看我。
一香已足震千红。我顿而切喜,只因你那句。见我。
那天,只记得,你把缰绳交给身后小厮,然后牵着我,从一丛一丛的人,一丛一叠的花香。
游过。
所有的香我都没有闻到,只闻到你身上的木犀爵,是我所致命的幽香。
你清俊诡异的脸忽然过来贴着我端凝的肌肤上,把我搂入怀中。你眼中的锋芒,看我时也有了北极星的震颤。
然,身后的女子把我们撕扯开。在她给我的那一掴掌后我想还手而去。
却,被你拉住。修长手指在纤细手腕上,印出长长的墨痕。
你是那么气力!你说,住手!她是皇帝的义女。你不能打她。
那女子着青华锦绣,流苏及眉。后身长发如瀑,娇小的脸庞,呈现天真与浪漫的星目。
却终是一身刁蛮。
“夫君——”那女子含情看着你。
我挥身而去。
几度黄昏,我在阁楼中望我的春花秋月,度我韶华本长的寂寞。只在荫荫垂柳下,用我脆弱的哀伤,望着湖上。
你来过,见我苍白的脸,日显憔悴。你忍心不禁。你用那俊伟的脸,吻我的风骨。
可结局,你我,终是一世陌缘。
跨一座青山,需要多少楼台。择一个良人,需要多少良缘。
想,那必是花开花落的事了。时间能带来一切。
我只需等待,你说我是你的,致媚红颜。
那天我转身手指扶过木格窗棂,我记得那天。我记得,是因窗外有一对双燕,飞回敬水楼后院的木檐。满秋院的窗外正雨意朦朦。我看了一眼冷清的斜对的春意楼。
你将我手放入你手中。
你说,你要带我走。
离开这。
我默的一笑,虽有动摇。但,我并不愿为你的风流承受星沙马踏雨打梨花的唾名。我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并蒂茉莉。
让你为我插在耳鬓。
我说,我的良人,无需有多么美好,他只要每天清晨为我择一枝茉莉。
放在桌上。
我话未说完,你冷的一笑,或许是愤怒的推门走了出去。我依旧是望着对面的湖水。
雨水湖,又叫常青湖。
我想起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连城。
第五章倾城
满秋楼窗外落了丝一般的雨。楼下传来喧嚣。
柳连城她站了起来,起目四合般,她的眼神游过一丝恻隐,她侧身的轮廓,像孤傲的荷花,挺立,清淡。
她柔软的睫毛,慢慢安放在眼睑上。她闭上双眼时,闻到几许陌生地冷香。
窗外,风寥落。别梦寒。
“钱丑公子。”柳连城过了很久睁开眼说。
“娶我。”
一对双燕飞过天空。天空有淡淡的烟雾。黄裳她有些累了,靠在阮井帛身上,打了个哈欠,用小手轻打着嘴唇。看着井帛。
她手臂抬起来。停在井帛额上。她在他额心写了一个字。
“裳。”
燕子飞得很低,那两只燕子从庭院中间滑过去。黄裳拖着长袖衣边,走到庭院,荷花湖有雨点,她抬了抬头。
接着看到,雨丝风片。她轻快的转过身,像蝴蝶扑翅一样,飞到阮井帛身旁。
井帛还是一脸神情默淡。他想,爱,为何横刀跃马。也许,他这一世必将,爱这两个女子铁马金戈。爱才绝决。
他突把黄裳搂进怀中,脑海却又浮现柳连城弹琵琶时的俏情风姿。他充满哀伤俊武的脸看着那两只双燕。
问自己,何时,明心见性,灵台才清明。
他越问,越痴迷。一个略带风骨的女人,一个是当今皇上的赐娶。
然而,他低下头,看见黄裳对他微笑。那张笑脸印入他眼眸,有一种寒薄颤抖。
那笑把他的思绪化作飞烟,像年华斩剑。
刺向年华幸免。
涉尽千年。
他的幸福终是要与青锦的命运错肩的。他时常站在多雨而绿的雨水湖畔上。看湖岸那头的满秋楼衣香云影。总有一丝清丽从雾而出。
他不知道湖上是烟是雾,不知道季节是春是冬。柳叶印绿湖面。他有时等到是夜,流下一滴泪,等月光晒干。
井帛痴情而独自与夜暗泣。雨湿他肩,寂寞贴面。
黄裳还小,她不知这个男人的感情,她单纯到忘了那天,那个与自己夫君相拥的女子。
她只明白井帛留恋的他的情欲,而不是全部的爱。
黄裳在井帛面前只有笑,她忍住伤,在他面前刁蛮。但她还是一身懦弱。她的懦弱是因为,她死了一个夫君,她认为是自己害死的,瞎子算命说,她命克夫。
乐王府就她这一个小女儿。她的名字其实叫乐衣裳。
她的第一个夫君死于一场伤寒。身子忽冷忽热。
暴毙而亡。
连城梦见自己在坟前吃蝴蝶,她梦醒立即抱住引枕,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站到窗前咳嗽,春天的暖风吹了进来。
南方的天空没有北方的干燥,江南的风是润湿的。
她站在窗前,天边渐渐拂晓。不知是恶梦使她浮出了一阵晕眩感。还是春天雾的原因。她总是开始幻觉,井帛一身青锦站在自己身前,对自己笑。她披上红绫,为他一个人舞。她跳舞的时候,木格窗外的暖风就会吹进来,像吹一朵花一样,把她吹开。
认为幸福为患,连城有一天,会明白,其实,幻想比现实更残酷。
温暖并不对她如斯留宿。青山在,人在,山河也依旧。
是她害怕她的爱有一天,像春草化作青烟。
湖水也燎原。
“钱丑公子。一个月后,我定予你答复。”
连城轻笑着把胭脂放入盒中,关上盒子继续一边清浅的说。
连城有时候明净的笑靥,弹着琵琶,对面看她卖艺的男人,都面面相觑。
连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她面前,只出现一个男人。
只有阮井帛。
柳连城弹着琵琶,弹着弹着,她就笑了。没有人知道她笑什么。
有时她笑着笑着,就哭。
依旧无人知道她的泪流满面,是一种怎样的归向。
“你是一个让我泪流满面毫无眷恋的男子。”连城梦见,她与井帛有一天在雨水湖畔际遇。
井帛用很轻的脚步,走向她,在她面前看着她,停了很久,他说。
“连城,这次,你跟我走吗?”
连城还是微笑的含着眼泪摇摇头。
隔岸有烟火。湖上似水流年。烟花如花美眷。
她与他告别,直至她再次梦见他出现。
这样的期遇和告别。在她幻梦里轮回不休。
每一次的相别,连城唇边浮上微笑。她告诫自己。
这一世,她终将爱得金戈铁马。
她不想以她的青楼之上,踏破那个男人一世的名,一生气节。
井帛在宫中大庆上,皇上再次提赐,下个月,将是他与黄裳的大喜之日。
井帛跪地谢皇恩,然后拿着金色酒盏,在大臣旁坐中自饮自斟。偶尔抬上一眼,看着柳王府的丫鬟,欢腾欢舞。
宛如仙婢。
他想起连城。
井帛回府后,叫人磨了青墨。他捻着笔。过了一会,忽然流下了眼泪。
过了很久,一个丫鬟看见宣纸上写着。
倾城连城,四个字。
第六章良人
清晨第一缕曙光从木格窗外照进来,打在桌上,木格窗上的花雕也印在了桌上。
连城醒来第一眼在桌上看见那支白色茉莉时,惊喜的跳了起来。窗外有隐约的鸟鸣。
连城开始,对镜静静描妆。
外面,天空印着淡拓的云彩。在这绮靡馥郁的季节,花都已一种朝朝暮暮的姿势开放。风掠过尘世繁华,空气中完全没有前几日里腊尽春回那种朔风凉凉。
现在光照是温暖的,呼吸也是和和气气的,有一丝甜,与喜气。所以午后满秋楼后院飞来几只粉色的蝴蝶。
楼里男人们脸上印着红光,酒气拈开,女人都花枝招展,一副轻盈颓态的妩媚。
连城提衣下楼来。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抱着琵琶,一个端着美酒。跟在其后。
她知道他会来,她敛首低眉的姿势走过他眼前时,嘴角含笑绽放。那道男人的目光定定的,定定的。如一道悲凉,心痛穿心般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在那个男人眼里,如一朵秋日苍白的花,印在他萧萧落木的眼神中。
连城不觉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旗袍,又看了一眼身后两个婢女白丝做的曳地长群。
她笑了笑。一位更美貌的女子,优雅和冷傲的走过人来穿梭中,毫不理会她,走过她身边,坐身弄琴。
琵琶开始时,她用尽自己觉得美艳,娇娜,温婉的姿势。可是人群目光,都朝向,那抚琴的女子。
只一个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在她轻慢的舞姿上,散了开。爱怜般的散尽开。
她已知足,那便足已让她幸福。
她转了一个又一个圈。最后曲终时,站定,抬起眼,看向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不言不语。她的泪湿了薄妆。
她转身上楼去。在关门那刻,一双手又大肆的将门推尽开。
她看着那名男子。她忽握起拳头在那个男人身上胡乱用力的砸去。
男子一动不动看着她,看着女子的任意妄为在自己眼中,化作一种悸动,一种伤悲。
“你若是爱我,为何不娶我。”
“我带你走。”
“不。我要你娶我。”
连城含着泪水,在这冷冷尘世,只有你看得起我。我要你娶我。
男人只是看着她,看她旁逸斜出的说话,看她一眉一画。
连城一笔一心,一笔一唇。轻慢于人。
而他是那么爱她,亦只有看着她。
连城走过来抱着井帛,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连城捧着那个男人的脸,细细看,她要把这张脸,印进骨髓。
西边有淡风,院内是散淡的日影。第二天清晨醒来的连城,见软枕边的井帛。然俯在他身旁。她笑着食指点了点男人胸口,又把鼻子贴在男子脖上闻了闻,然后咬着男人下唇。
“下月成亲时,我在西风桥旁的陋室等你。我带你走。”井帛捋开连城眼前一缕的丝发。手心温暖。
“井帛,你有多爱我。”
“深爱。”
“好,”连城轻点头,“我跟你走。”
这几天,钱丑来找过她,用雕了凤的,精致的黑檀木匣子,装着一小箱的金银珠宝,递在她面前。她都没看,她说,我只要你一枝茉莉。
“茉莉?”钱丑扭着肥胖的腰,露出满脸横肉。
“哈哈,进了我家,要多少有多少的茉莉。”
连城轻笑。
晚上井帛又进秋楼她室,带了枝茉莉花式金钗,为连城插在发髻上。
“井帛。”连城靠在井帛肩头,然后为他斟了酒。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
井帛兴雅的念着诗,眼中含着酒波。
红烛浸染了一室的微光,他们在此微光中相拥。他们在此微光中汹涌。
“帛,我想见你喝醉的模样。”
“我喝不下了。”
“我喂你。”连城含了一口酒,喂入井帛口中。
直至两人都卧醉后,这个夜晚,在春天乍暖还寒中,消失殆尽。
潮湿的风吹进来,黄裳忽然身子患了一种病,身上长出了许多红色的疹子。奇氧异痛。重的地方流了浓。井帛手按在桌角。他遂对自己将离去有了于心不忍。
他早已厌倦宫廷的酒肉生活,只是,他放不下黄裳。
老人说,这是一种死人才得的病。叫尸毒。
阮王府被闹得鸡犬不宁。
一连几天都是阴天,连城的心情非常好,她甚至走着走着就舞了起来。她只把几件衣物和钱丑送的那黑檀木匣放入行中。
明日便是等待之时,她的雀跃不已流露无余。
第二天,天空很深的乌云,那些云,像绢绣上去的一样。连城很早就起来。
外面渐渐下起雨。她觉得,在这样一个雨天离去,心绪是不现实的,而又是一种心境必然。
一个小厮忽然敲门进来,给她一张字条,说是主子叫他亲自交给柳姑娘的。
字条上写着,让她在湖畔等他。
后来,她淋雨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等着。就如她所梦见的那样,那个男人会在湖畔上和她相遇。而这次,是离开这里。
她等累了,也不坐下。站着。站着。
“我要站在这里等我的幸福来。”
连城一动不动。这样到了夜。
她忽闻远处有马蹄响,果然,一影骑马向她奔来。雨水被踏飞。
她露出笑。全身是湿透。
可是笑立即又合拢。那人影不是井帛,是白天那个小厮。
主子说,他不会来了,你回去吧。
她不相信,夺过马。她不相信任何人。井帛说过,在西风桥旁的陋室等她。她认自己有多蠢。
相信一个小厮也没能信过他。
那夜,她打马而过,从雨水湖畔。月夜沉香般,映出她孱弱的细影。
“我错了,你曾许诺,你一定会在人群里找到我。你说,那便是你一眼能认出的幸福。”
我错了。
我错了……
这夜,雨水湖,下了雨。
雨夜妖娆。湖上月色如沉香,绝美如华。
一女子一袭霓裳,快马轻裘,打马而过,在一破旧门前。下马。叩门。
开门的是一衣衬破烂的男子,男子见门外惊艳如烟火般绽放的女子,一时张嘴目瞪口呆。
“请容我一宿。”
那夜,女子失望得,只这句。
在隔夜后,女子跳入湖中。
良人
答应我
下一世
陪我相敬如宾。
良人,下一世,与我如宾。
我的良人。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5-11-27 18:05:1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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