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究竟是谁在借刀杀人

灯火依旧，酒却已经冷。

酒楼上剩下的人仿佛陡然从梦中醒来，意兴阑珊。简竹提起酒壶，将酒缓缓倒入杯中，他依然很平静，手还是很稳，一滴酒也没有溅出来。

他似乎根本没有把刚才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放在心上。铁捕总不得不有些从心底佩服简竹，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镇静的年轻人。

铁捕总不禁长长叹息：“三秦王平果然飞扬跋扈，锋芒逼人，丝毫没有把天下英雄放在眼中。”

简竹慢慢的饮完杯中酒，把酒杯放回桌上，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铁捕总又长长叹息一声，接着说：“虽然说王平和命案确实没有瓜葛，但他目无公子，对为何寻找春花秋月楼一事的讯问不仅不答，而且出言不逊，理应缉拿。”

简竹突然说：“他完全可以不回答，而且不回答也就是回答。”

铁捕总躬身道：“莫非在下刚才的言语鲁莽了？”

“不，你做得很对，说得好极了。”简竹脸上奇怪的露出一笑，说：“只不过说的时机也算是惊险万分，几乎让后果不堪设想。”

“在下忽然觉得糟老不堪，头脑竟然糊涂到听不懂公子的话了。”铁捕总一脸的迷糊。

“大家不妨看看。”简竹站起身来，指着自己刚才坐着的檀木椅说。

明亮的灯火下面，檀木椅清漆幽明，油光熠熠，定睛看去，几乎可以在上面分辨出铁捕总鹰钩鼻子上细细皱纹的倒影。这是一把很普通常见的酒楼座椅，和铁捕总身边的那一把椅子丝毫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简竹笑了笑，说：“表面看，这也就一把普通的椅子，一旦它有什么不一样了，里面就一定隐藏着很刺激的秘密，发现和找到这个秘密岂不是一种最大乐趣？”

身为刑部断狱查疑的精英人物，难道还有比查寻和勘破隐秘更为刺激、更为重大的乐趣？座中高手无不是这一行里卓尔不群的人物，自然深知此中三昧。

简竹宽袖一卷，对着檀木椅拂去，只听哗的一声，原本结实安稳，可用百年不变形的檀木椅竟然节节寸断，瞬间变为一堆废柴。准确的说，是变成了一堆可以直接用来引火的细柴木条。

铁捕总悚然变色，喃喃说道：“这王平一身好霸道的罡气！掌抓飘忽来去，一沾就走，竟然也这般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如果真是迎面一击，岂非石破天惊！幸亏公子虽然少年，武功却也修炼到了巅峰。刚才与王平相交，动静得宜，丝毫不落下风，可见一身修为已达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静如山岳，动如流星的至上境界了。”

简竹眸光微闪，含笑说：“呵呵，铁捕总言过其实了。王平一扑之威，确实势凌搏虎，叫人惊心动魄。刚才的交手，虽然他身在半空，掌力借势，却凭一只单掌就逼得我全力以赴。随后双方掌击，他虽退回木塌，身法依旧从容自如，而我却默运了一个周天，呼吸才平缓下来。只是我脸上平静如常，似乎让他暗中有些吃惊。所以他最后才不会纠缠下去，否则动起手来，势必要经历一番精疲力竭、血肉横飞的苦战。”

铁捕总闻言，脸上隐隐一抽，不由自主的吐了一口气，道：“斗智不斗力，才是真正的高手相搏。这次糟老头真是鲁莽了，我吃上一掌两腿，或是挨上一招鸣鸿刀，那是自找倒霉，若是公子略有损伤，在下势必一生寝食难安！”

听见铁捕总这番掏肝沥胆的话，简竹显然觉得很愉快，他毫不掩饰的一脸自得，伸手抚着铁捕总的肩头展颜笑道：“我简竹少年得志，身居刑部高位，但有起落，公门中不乏幸灾乐祸之辈，偶有往来者，也是知面不知心。铁捕总如此一心对我，真是我平生仅见。”

顿一顿，他用手示意一下身侧两个灰扑扑、佝如龙虾的老者，接着说道：“说句实话，刚才就算王平有心一战，我却也不惧他。且不说米、药二位公公已经及时赶来，就只需有我和你二人，料来三秦王平也讨不得什么好处去！铁捕总无须谦虚，简竹虽然年少识浅，可还是认得出铁捕总这一双手的功夫，凭这掌上筋络绽现、红光隐隐的特征，你这番撕虎猎豹的大力鹰爪功，绝不少于四十年功力，不仅早就炉火纯青，而且已经渐入返璞归真的境界，以你现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开连续十三招铁鹰锁喉的人，恐怕寥寥。”

铁捕总嘿嘿一笑，正待开口。简竹身侧的米公公截口说道：“这里已经无事，公子请速回衙门，听刘大人说，刑部有公文到，须公子速阅后回报。”

简竹眉心一跳，脸上笑容依然。他重重的拍了拍铁捕总的肩头，朗声说：“那有劳铁捕总收拾一下这里的残局，我先随二位公公回衙门，以免刘大人等得心焦。”

铁捕总躬身行礼，道：“公子请先行，剩下的事情在下自会料理清爽。”

走到楼梯口，简竹忽然回头，指指地上，说：“死者的抚恤要优厚，按最高的等级办理。记住。”

说完，他笑咪咪的瞟了一眼窗棂外的瓦檐，施施然下楼而去。铁捕总躬身施礼，却一直没有抬头。

过了很久，铁捕总才直起身子，阴森的脸庞仿佛因为窒息而不停的痉挛抽搐。他无力的对着窗外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夜色漆黑，幽风迷离，窗外的夜空，除了楼下和远处零零落落有几声寻欢作乐的笑声传来外，空荡荡的丝毫没有什么异常，他这是做什么呢？

手势刚落，一条黑影就从屋檐下轻如狸猫的翻了进来，垂手肃立在铁捕总的身边。来人一袭紧身夜行黑衣打扮，脸上蒙着黑巾，唯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流露出一只饿狼的凶残和狠毒。

“孙二？”

“是。老大。”

“赵四、钱五、李七都死了，一刀就毁了我半生的心血，杀了我儿子一样的子弟，让你失去了最亲密的手足兄弟！我是心痛如绞，活不如死！那个人真的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我马上去召集家里兄弟，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狙击、暗杀、用药、或是水火，不择手段，一定要把三秦王平狙杀在金陵城内。”

“你错了！”

“我错了？”

“杀人的不是三秦王平，而是另有其人。”

“不可能。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如果事情都是和表面看到的一致，那就不会让人心痛如绞而偏要面带微笑了。”铁捕总换了一个口气，循循诱导的说道：“杀人的刀，再锋利无匹，也就是一把刀；拿刀的人，纵然武功一流，也不过是个用刀的武夫而已。最可怕的是借刀杀人的人，这样的人不仅会杀人于无形，而且还会让你含笑接受迎面劈过来的刀锋。”

“老大，你要我如何做？”孙二眼睛一亮，终于明白过来。说：“您的意思是先做了这个借刀杀人的人？”

“是的。不过，这不用你动手，而且要记住，回去告诉家里的兄弟，没有我的指令，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擅自采取任何行动。”铁捕总说：“但可以告诉他们，我一定能报此仇。最多五天之内，我就可以再寻机安排出新的一局。”

“那我现在能做什么？”

“有人已经露出马脚，必须斩草除根，你立刻行动，今夜必须做了此人。同时，我必须还要去找一个人。”铁捕总深思熟虑的说：“和这个人打交道，肯定会很艰巨，也很困难，但我有把握，而且也只能靠我出面去找他，才会有机会成功。”

“老大，你要找一个什么人？凭你的能耐，还会很费劲？”

“找一个和楼有关系的人。”

“老大如此大费周折，这个人真有什么用吗？”孙二若有所悟，又不甘心的问。

铁捕总眼睛里露出刀锋般的光芒，刀锋般的紧紧盯在孙二的脸上：“有用。因为这个人也是一把刀！你知道刀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杀人的。”

“找像刀一样的人来，又可以干什么呢？”

“不知道。”

“借刀杀人！”

铁捕总低声在孙二耳边吩咐了几句。黑衣人领命，闪身跃入空荡荡的夜空，一晃就不见了。

铁捕总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沉，重重的跌坐下来。他抬眼看见桌上简竹用过的酒杯，立刻双眼紧紧凝视，瞳孔收缩，额上的青筋凸起，显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气，宛如面临大敌，准备作孤注一掷。

倏然一抓，出手如一刹闪电却丝毫不带劲风。桌上那只精巧结实的官窑青瓷杯已被铁捕总握在掌中。再摊开手掌，手心里的酒杯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堆细末如面粉的尘埃。

势如鹰爪，出手如电，开金裂石于无声。这，与威势赫赫、撕虎猎豹的大力鹰爪似乎很有些相似，而其源自阴柔，发乎至刚的内力，却绝对不是大力鹰爪这样霸道的外门功夫可比拟的。这样厉害的功夫，铁捕总为何要刻意隐瞒，密不示人？

单凭刚才的出手一招，可以断定这是一门非常神秘和高深莫测的异门武功。当世寥寥可数的几派异门武功中，以掌抓指力驰名的，唯有摩尼教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天涯凌风摄月手”。可这是魔教密传的护教神功，一向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铁捕总身为公门中人，与魔教势不两立，又如何会使，而且功力精深呢？但，简竹刚才一口认定这是有四十年功力的大力鹰爪功夫，莫非师承大内第一高手门下，武学见识广博的他看走眼了？

简单的看错了一个人的内心，或许还会有补救。如果真的看错了一个高手的武功，那将会很要命的，甚至会万劫不复。

声名威震一方，世代刑捕的铁猛，铁捕总，本身精通这种异门神功，这就是一个谜。一个很耐人寻味谜。问题在于，如果，真相一旦大白，看错了这门武功的那个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现在，看错了武功的这个人也在思考着一个谜。

这个谜不是关于武功的，而是关于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的，那就是，究竟是谁在借刀杀人？

衙门深处的一个偏院。居中的雅室里有四个悄无声息、状如木雕的人。

米公公和药公公并肩坐在卧塌上调息运气。两人均是面色痛苦，头顶上迷雾般的水气袅袅萦回，看来是受了极大的内伤。

四处紧闭的屋子里静悄悄，烛火直直的指向天花板。灯火下的条案上，一个非常考究的檀香木棋盘上，散散摆放着数十枚黑白晶莹的棋子。简竹对面坐着的那个人，赫然竟是非常讲究修饰的刘大人，刘豪。

自从简竹到来后，一直不和这个手掌一城行政大权的刘大人私下往来，两人的关系在所有人的眼里一直表现的貌合神离，但今夜却共处一室，又是为了什么？

刘豪手指间捏着一枚棋子，眼睛轮流观察着卧塌上的两个公公和对面的简竹，同时竖着耳朵，仿佛在倾听室外的动静。

简竹凝视着案上的棋局。良久，他的眼神一变，就好像服食了五石散的魏晋散人，忽然显露出说不出的虚脱和涣散，其中又时不时隐隐射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光芒。

刘豪微微一笑，知道简竹的思考有了结果。又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问简竹：“我逐一的问，你逐一的回答？”

“好。”

“米公公和药公公按渔舟上的蛛丝马迹，一路跟进金陵城，最后遇上了那个和楼有关的人，也就是楼的主人？”

“是的。”

“公公们无法劝说那个人来见你，于是双方动手？”

“是的。”

“两个公公施展福公公花了三年时间，闭关潜心创出的天罗地网八十一式，依然不能克制住那人如水一样流转不息的逍遥七笺，终于不敌，受伤而归？”

“是的。”

“大败归来，两个公公上会仙楼找你，却见你和铁捕总欲与三秦王平一战，故强忍伤势，装出准备和你们共同抗敌的姿态？”

“略有小误。是铁捕总发声招呼，要同擒三秦王平。”

“哦？在这之前，你已经和三秦王平有过短暂一战，现在却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是的。也许是误会，而更可能这是一个早已布局好的圈套。而且，似乎铁捕总最后那一声拘捕令，也有些反常。”

“铁捕总手下四个超一流的杀手，除孙二近来似乎不在金陵城外，赵四、钱五、李七就在自己眼皮下一刀被杀，他纵然是老公门，也难免会有些怒极攻心，举止失措的。”

“也许。”

“你听出米公公话中有话，于是就立刻借故下了会仙楼，进了这偏院后，两人才明言身负极重的内伤，为什么他们不能就在会仙楼向你说？这事可大可小，倘若不是因为尘儿姑娘的搅和，三秦王平放手和你们一战，你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后果可想而知！”

“你说的对。两位公公不言的原因，我以后自当坦诚相告。不过，我也由此注意到，三秦王平最后似乎根本不想和我们一战，一旦有了借口，自然就顺势飘然而去。”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两位公公带回来一个信息，那个楼的主人了解到寻他的目的，是为了查证曹大将军之死后，断然否认了案件与春花秋月楼有关。”

“是的。”

“你还有什么没有最终明白的？”

简竹闭上眼睛，把事情又一次全部想了一遍后，睁眼看着刘豪说：“有两点可疑：一是王平临走前说的话，内藏玄机，令人不明不白。第二，在王平挥刀，一招杀了八个人后，大家都未免有些吃惊，就在那一刻的寂静里，我忽然听到楼外的屋檐下传出一声急促的呼吸，后来直到我离开前，藏匿着的这个人就再也没有动静，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高手，准确的说，是一个极为训练有素的杀手。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闹市藏匿得如此隐秘而不为人知。”

“没有了？”

“没有了。”

“那个楼主的话你一点也不怀疑有假？”

“不怀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宁可死在你手里，也不屑于欺骗你的人，即便你是一个人人不齿的小人。”

“你一定认识他。”刘大人眼睛一亮，肯定的说。

简竹忽然站起身来，王顾言他，道：“我要出去一趟？”

“将近午夜，你还要去哪里？”

“去横潭。去找两个游湖的人，顺便问一个人的事情。”

“你要问什么？”

“究竟是谁在借刀杀人？”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11-28　1:04:4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