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养成了一个不该有的习惯

夜雨萧萧。

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润的，细细的雨丝无声而缠绵，一夜春雨过后，不知梦里花落知多少？。

“其实，你应该很清楚的明白。我南下金陵的根本目的，本来不是为了曹大将军的命案。”简竹忽然叹息：“可是你们不但不想办法销声匿迹，而且还欲图反戈一击，掌握全盘的主动权。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铁捕总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你太过锋芒逼露，让别人自知已无路可走。”

“就因为已无路可走，所以才不顾一切？”简竹眉头微微一结，接着说道：“我突然很想讲一个故事，不知两位有没有雅兴听听？”

“长夜漫漫，正愁无计消磨，愿闻其详。”刘豪抚掌笑道。

奇怪的是，铁捕总居然也笑了一笑，虽然笑得已经有点勉强。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有点不太对了，突然平静下来。

简竹缓缓说道：

“不知有谁记得金陵衙门最后一次最大规模的处决人犯是哪一年？”

“九年前的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铁捕总一口咬定，眼中流露出摄人的肃杀和凄厉。

“不错。当时大军三下金陵，江南半壁河山一片飘摇。南唐后主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封违命侯。这个屈辱的消息传到江南，引得不少南唐遗老遗少纷纷鼓嘈不休。更有甚者，就在这动乱不安的时代，金陵城内的魔教分舵的一干妖人，竟然异想天开的想乘乱举事，并推出他们分舵的舵主白无忌为尊，欲图自立称王，割据一方。

曹不可大将军时年受命卫戍金陵城。接到城中有逆谋叛乱的消息后。立即亲率精锐兵士三千，在城中戒严大索三日，共抓获魔教教徒七百四十六人。其中以白无忌为首的大小头目八十一人，无一漏网。

嘿嘿，那几日的签押房外青砖地面上，笞、杖、棍、鞭一溜儿的摆开，械、镣、棍、拶、夹棍同时施用，正如上报的呈文所载的：‘五毒备具，呼暴声沸然，血肉溃烂，宛转求死不得。’魔教这干头目人人均受尽车辐、绉杖、夹指、压踝的酷刑，当场死亡的有十一人，其余的七十人之众，于当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律当众砍首示众，明证刑典。我说的对吗？”

铁捕总低沉嘶哑的道：“确实如此，做得太绝了。”

简竹接着缓缓说道：

“我在离开京城的前夕，为了熟悉衙门各级官员、巡捕、差役的资历，所以从刑部调来各位的档案逐一细细看了一番。我才发现，被所有人称作铁老大的铁捕总竟然不是老大，而是排行老二。我一时好奇，又进入旧档案里，翻出真正的铁老大的资料。其实，上面的资料不仅很简单，也很清晰明确的记录着：真正的铁老大是前朝最为精干、最有前途的巡捕之一。可惜在一次孤身追捕大盗的过程中，因公殉职的，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只是我却发现这个小孩的后来有些奇异，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虽然是前朝巡捕，但毕竟是铁氏的血脉，铁捕总身为叔辈，照料孤儿寡母理所应当。你这一说，我也奇怪起来，为什么从没有见过你有个侄儿呢？”刘豪也奇怪起来。

铁捕总似乎在怔怔发呆，对刘大人的问话充耳不闻。

“你错了。”简竹微笑着对刘豪说：“那小孩子虽然在档案里是小孩子，其实和我们的铁捕总相差不了几岁。在寡嫂一手拉扯大的过程里，他不仅是铁捕总的侄儿，更是铁捕总的兄弟，两人曾经形影不离，一同练功、喝酒、赌钱、玩女人。只可惜后来这个侄儿竟然做了魔教金陵城的分舵舵主，两人的关系才在表面上疏远开来。”

“白无忌？”刘豪悚然。

简竹点点头，缓缓一笑：“现在你想必已经清楚曹大将军的灭门案，虽然线索全无，但只要明白了幕后的纠结，也就不过是个很寻常的报复杀人案而已。何况曹大将军临死前饱受酷刑虐法的屡屡伤痕，就证明了动手之人心中的怨毒之深！至于那个小妾也饱经荼毒，自然是为了得到某种东西，而进行的刑讯逼供所为。”

“他们要找什么东西呢？想来最后还是找到了，因为没有留下任何活口。”简竹自问自答，又仿佛向对面的侧耳倾听刘豪解释一般，说道：“曹大将军攻城掠地，居功又伟，所得赏赐又丰。可见戎马一生所得财物积累，自可富甲一方。而且据说，曹大将军生性怪弊，不喜欢置地买田，也不喜欢搜罗古玩奇珍，只喜欢收集金子。对么，铁捕总？”

“应该是。”

简竹的神情轻松起来。“这本来是一个不复杂的案件，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看出其中的破绽？当然了，现在我们已经清楚是有人故意混淆线索，并指鹿为马，将不相干的高手汇聚于一地，并寻机挑动他们出手一搏。到那时候，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手。”

刘豪附和道：“这可真是一条绝计。”

“你的意思是，你还没有到金陵城，就已经明白曹大将军的命案内中详情。但你怎么非要等到这时才明确说出来呢？”刘豪不悦道。

“因为我一是还有些细节上的事情不明白，二是我害怕。”简竹看了一眼在擦汗的铁捕总，说：“不过，接触到铁捕总后，我就渐渐明白了。也许是为了复仇，或是别的目的，但常年屡月的训练和供养一批杀手确实很需要金钱的。”

“所以杀曹大将军，复仇、金钱两者兼得。”刘豪一旁说道：“不过，你还怕什么呢？”

“我到金陵后，就去检查过曹大将军的遗骸。发现他不仅倍受拷刑，而且身上的各个关节，曾经受到一种奇怪的掌力摧残。我仔细观察和比较后，发现这是一种由阴柔培基，历经周天返炼成为阳刚外露的异门霸道功夫。这人对这门的功夫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平，我自己思量，确实无法保证能在一百招以内胜过他。”

“这人的功夫如此厉害？”刘豪半信半疑。

“我计算过，你我之间若要有一招庇漏，也必须在一百二十招以后。”铁捕总将一双筋络绽现的大手放在桌面上，低沉嘶哑的说道。

“何况你手下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杀手。”简竹认真的点点头，说：“其实，我在金陵对你进行了更深一层的调查后，不是不想结案，而确实是对你莫测的实力畏惧三分，同时我也明白，你可能也已经估计到我已胸有成竹。决战，一触即发中。”

简竹脸上突显笑容，接着说：“幸而你给我创造了一个机会，你把三秦王平带到我面前。铁捕总，那日当你仓皇闯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就只想和你说一句话，那就是幸亏你不是演戏的，否则戏班会因为你拙劣的表演而关张大吉的。而且，我有一个伙伴，也是练大力鹰爪功的，可是他从八岁后，就没有什么力量和恐怖能让他掌心里的茶杯滑落的。”

铁捕总冷哼一声。

“刑部对江湖中有名高手的行踪一直都有密切注视和记录，并互通消息给各州县。三秦王平方远赴西域归来。如不是有人能随时翻阅刑部往来公文，明确踪迹，有人能随时派人用快马，昼夜不休的去传信说可能有凶手出现，三秦王平自然不会那么急急渡过风陵渡，快马南下的。”简竹又说：“只是料不到，王平一刀挥出，不仅就轻松的替我消除了大部分隐患，而且，他还在酒楼上说了一通奇怪的话，引得我好奇不已，深夜赶去横潭泛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知道原来那布招是梅师爷给他的，并说只要手持布招上会仙楼，就会得到谋杀曹大将军的真凶消息。”

“奇怪，真奇怪。”刘豪突然喃喃自语道。

“有什么奇怪？”简竹问。

“听你之言，你对铁捕总一直畏惧三分，可是现在你滔滔不绝了那么久，铁捕总怎么竟然一声不吭呢？”

简竹笑，大笑，神态仿佛得意到了极点。半晌，才悠悠的说：“你能不能说得出来，当简竹公子、刘豪刘大人、铁猛铁捕总三个人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嗯，你我有些面和心不和，往往会站的开些，我的对面一般是站着我很依仗铁捕总。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上司，但对职位较低的部属很关心，从不吝啬表扬。哦，对了，你喜欢拍铁捕总的肩膀，表示嘉许。他也已经习惯了。”刘豪微闭着眼睛，一点点的回忆到。

“不错。养成习惯是很好的事情。可是有时候，一旦养成了一个不该有的习惯，那肯定是要命的习惯了。就在前面，我对铁捕总说道，我正好有一件事相求，希望铁捕总不会拒绝的时候，我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不对？”

“是的。”

“那时，我已经喝了很多酒，好像是两壶蓝桥风月，对不对？”

“是的。”

“喝多了酒的人，在激动的时候，不免会手脚力度控制不好，而且，拍的越重，一方面虽然可能是说明酒确实喝多了，另一方面，恰恰说明两个人的感情深厚，对不对？”

“是的。难道这个过程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意外么？”

“是啊。一是，铁捕总不会知道的是，我的奶娘是个不折不扣、无酒不欢的老酒鬼。也就是说，我从吃奶的时候，就非常的熟悉酒味和不自觉的吸收了好多的酒。到我三岁那年的时候，我已经习惯在临睡前打开家里的酒柜，偷喝那么一两口了。所以，你看我像喝醉了的样子吗？”

“不像。而且我在京城每次和你喝酒，也没有见你醉过。”

“可是铁捕总回答我说，他一定不会令我失望。我很高兴，头脑就未免会晕忽忽的，所以，我那一掌拍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用上了内府密传的‘随息锁穴断经闭脉功’，可铁捕总不知道。直到他感觉到不对劲，小心为妙，所以默默运息一周天后，结果我拍进去的劲力就随着他的内息在他体内经脉里流动，结果就遇穴锁穴，遇经断经，遇脉闭脉了。铁捕总不是喜欢听故事，是喜欢在别人不注意他的情况下，调息运气，欲图冲破被锁闭的经脉穴位而已。不过，忘了说一句，这随息锁穴断经闭脉功似乎要本门才可以解开的。”

铁捕总脸色涌上一片暗暗的赤红，全身的青筋鼓鼓蠕动，起伏扭曲，他似乎很气愤，身体隐隐有些膨胀开来。

“事情就像是你说的一样。”铁捕总嘶哑的说道，“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的。”

才开始说话的时候，他的座椅就砰然碎裂，他已经闪电般的出手。左手一招抱残守缺，右手一招蹬云搏兔，前招凌厉扣击简竹的太阳穴，回手的后招挾带劲风，顺势欲划两侧的颈上的大动脉，飞扬的指尖笼罩了简竹上半身的重要穴位。

简竹不退反进，却分开双手，各用一掌分别迎击。他似乎不在乎一招能不能定胜负，目的是缠住铁捕总，不让他有机会抽身而走。

双方掌心相击，铁捕总借力弹身而起，他本来是背着门坐在桌边的，现在他却准备扑身飞出对面的窗户，也利用不退反进的逆向逃亡手段，在对手错愕的一瞬间，完成最后的逃命。

铁捕总的身体正扑向对面的窗户，他突然发现本来应该坐在窗棂下的刘大人不见了，他还来不急思索，就觉得左脚一紧，被人用大力鹰爪紧紧扣住，后背一震，挨了一记辛辣实沉的绵掌。于是他的身子陡如断线的风筝，砰的摔在桌面的杯盘碗盏间。

“不是高手所为！”待铁捕总明白过来，和自己对掌的是简竹，自己背上挨的是刘大人的掌力，扣住左脚的是差役个个时，忍不住怒喝道。

刘豪拂拂衣袖说：“你错了，我们本来就不是高手，我们只是奉旨查案而已。”

“身入六扇门，一辈子都是六扇门的人。凡我门中之人，抓贼拿寇，不管对手是多少人，我们是一个人也上，一百个也上。当然还是要我们人多些，占的便宜也才会大些。这是公门的规则，你做了一辈子，当到了两江总捕头，这一点你应该比我们清楚，对不对？”

残局收过，天方欲晓。

签押房外的小园里，落英缤纷，一片琳琅的绿肥红瘦中，一池水无风自动，涟漪款款。

“你在想什么？”

“想一个人。”

“窈窕淑女，君之好俅。公子是应该到想一个女子的年纪了？你的她是不是个很好看、很活泼的女子？”

“她很美，她很好，很爱笑，也很爱哭，她很喜欢吃零食，也赌气整天不吃饭，她最喜欢看新娘子上轿，却不愿意坐我准备好的大花轿……”

“唉，你已经说了很多了，我反而糊涂了，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说一个人呢，还是在说你梦中的呓语？”

“是的。她应该是一朵会流动的、黑色的云。”

“哦，我知道了，也明白了。”

“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

“公子已经不自觉的就养成了思念的习惯。只是不知道这个习惯是该有呢？还是不该有？”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