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莫非彼不可取而代之

一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从高台上往下照在两张年轻的脸上，都是一脸的郑重。

简竹问个个：“你当差几年了？”

“两年差一个月零两天。”个个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才说出来。

“那你一定很能干，否则就做不了一颗钉子。”简竹笑笑，见个个垂着头，就问：“那天看你的身手很不错，你以前是谁的门下？”

“我向巡捕房的韩东、杨六闪两个捕头学过半年的鹰爪擒拿手和十二路潭腿，铁捕总还教过我几招快刀刀法，厨房的老公鸡答应等有空，就教我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三十六式太祖长拳。不过，这都是我帮他们干活换来的，他们都不是我师傅。”个个很认真的扳着指头数了一遍，然后认真的告诉简竹。

“你以前还学过什么功夫么？”简竹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个个淡淡地说：“不过，我相信学了这些就足够用的了，厨房的老公鸡也说我是衙门里武功会的最多的人了。”

简竹点点头，他确实看出个个只会使用这些江湖中大多数的人都会几招的功夫，却想不通平常的招式为什么一经过他的手，竟然会如此威力惊人，连赫赫的铁捕总也未能一下子挣开他那一抓。

简竹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当差？”

“为了有饭吃。”

简竹认真调查过个个的背景，知道他出现在金陵城以后，没有家，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固定的生活方式，所以这样的回答令他很满意。他又问：“你为什么当了半年差役后，又自愿做了钉子呢？”

“为了回家。”

“回家？”

个个红着脸解释道：“这是刘大人的提拔。他说，如果我当满了五年的钉子，就推荐我回我们乌溪小镇做一个捕头。并且到时还会给我一笔奖赏。这样，我算了算，这笔银子足够盖一件房，买两亩田了。所以就答应了。”

“钉子很危险，随时可能就会像一条野狗一样被抛尸荒野，你不害怕？”

“只要能够早一天回家，我什么危险都不在乎。”个个一挺胸脯，坚毅的回答。

和所有掌握的情况一样，简竹满意的点点头。他挥手示意个个靠进身边，低声的下达了一道绝密的任务指令。最后，他微笑着说：“其实，我不用猜就知道，在你的家乡里，肯定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在等着你，所以你才会这样不顾任何危险的选择做一颗钉子。我答应你，这次任务完成后，你就可以回家，而且刘大人答应你的一切，我也都完全照办。”

个个脸上一红，连忙躬身谢恩。然后他想了想，认真的看着简竹，问道：“公子，小人可以问你三个问题吗？”

“问吧。”简竹大笑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个小差役很有意思。

“铁捕总藏匿的这批黄金，如果是谁先找到了，官府真的会分一半出来吗？”

“找一个能干的人做这种事，当然是要付出一笔能够让他满意的代价的。而且有时即使是付出了代价，也不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所以，这是真的。”

“抓捕铁猛那一天夜里，各位大人所说的，九年前金陵城中戒严大索，共抓获魔教教徒七百四十六人。其中所斩首和流放的所有人，是不是都罪有应得呢？”

简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然后果断的说出句似乎很有道理的话：

“治乱世，须用重典。所有斩首、杖击流放的，如果刑罚对了，那是罪有应得；如果错了，那叫杀一儆百。”

个个默不作声，良久，最后问道：“公子是公门中我最敬仰的人物。我想问一句，公子为什么一定要做六扇门中人呢？”

“严明刑律，扬善惩恶，让世人安居乐业，太平度日。”

个个肃容，躬身抱拳，道：“谢谢公子明示！”

简竹仔细盯着个个穿着粗布衣裳，挺直腰杆往外走的背影，他不紧不慢步伐里，充满了一个对自己绝对有信心的人才会有的气度。

而且，从刚才的交谈里，简竹已经知晓：个个是一个很单纯，却很有主见的少年，他有自己的生活目的，却希望明辨是非；他可以为一个明确的理由去执行一项危险重重的任务，但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如果你的理由不能让他满意，那就算是或利刃加身、或金银成山、或是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为你去踏死一只蚂蚁。

简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年，他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对这个少年也渐渐有兴趣了。

二

寒风嗖嗖的从屋脊上掠过，站在最高一重屋脊，王平昂首静思。在下面深深几重的大院树荫下、花丛后、阴森的长廊暗角处，均时不时隐约有窸窸嗦嗦的声音发出。

王平知道，院子里应该来的和不应该来的人都来了不少。他也知道每个人都是在等，或许是等着别的人，或许就是等着看他。

自从他走进曹大将军被封闭的宅院，一直没有出去后，每天都会有不少的人乘夜色摸进来看看，希望能够找到财宝的一丝线索。因为，许多人都无妄的相信：一笔巨大的财宝是无法一夜之间就消失的，它必然还沉睡在这座大宅里，在阴风阵阵的某一个地方。

所以，每一天都有人悄然摸进来，而每一个摸进来的人，他们的的眼睛都很亮，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件不该发生的小事。有势如猛虎的三秦王平在，自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人人但都希望，在王平动手寻找的过程里，最好会有一个制造混乱的机会，顺手捞一把。

但是，王平每天都坐在正厅的椅子上，除了喝酒，什么都没有做。夜晚，就是站在屋脊上徘徊，若有所思。别说挖掘之类，甚至连倒在正宅门口的花盆，他都没有动过。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很难过。

对失去一个充满沧桑阅历的忘年之交，他觉得很难过。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怀念一下曾经，喝杯酒。

尘儿了解他的想法。每一天，她总是悄悄地推门出来，又悄悄地掩门归去，并没有惊动他。

月升。

如水的月光倏然洒在高高低低的屋脊上，起伏如波。

所有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

王平身后的方向，一个飘逸的身形衣袂飞扬，看似闲庭漫步，却疾如闪电，正正朝着这重屋脊御风而来。

王平一凛，手抚腰际，没有回头，却挺直了背脊，长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使得他的身材陡然看来更威猛高大。

那人在北边的飞檐上倏然停住。静默一刻，见王平依然目视明月而不回头，于是开口朗吟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三秦王平好是悠闲。”

王平眉须张扬，猛然回首，呵呵长笑道：“当今江南风波诡觎之夜，在某家面前依然风度翩翩，文雅风流者，定是传说中的江南钟六先生也。”

钟六拱手，道：“猛士虎驾南下，在下未能扫榻以待，还望见谅。”

王平躬身回礼，道：“某家南来，一为故人之事，一为寻访先生。今先生静夜御风前来，某家欢喜不尽！”

“不知王兄寻我何事？”钟六内心一紧，表面仍微笑相问。

“看月。”

“看月？”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太祖这句诗，果然好生霸气，但某家觉得应该还有更佳的诗句，可以取而代之。素闻先生文采风流，不知是否？”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太祖的咏月诗，虽然意境弱了些，但气魄颇大，堪称雄主襟怀，男儿在世，理应当如是。”

王平瞳孔忽然收缩。怒道：“莫非彼不可取而代之？”

钟六微喟：“说一件故事与兄听听，就可知太祖诗句自有过人之处，取而代之并非易事：传说当年，太祖对江南国主说：‘闻卿能诗，可举一联。’后主思虑良久，才举咏扇诗回答道：‘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然而，太祖却笑而说道：‘满怀之风何足当！’闻者，莫不叹服。弦歌雅意，可见其人不同一般。”

“某家不信！还请先生不嫌某家鲁莽，能作一夜的秉烛详谈，如何？”

“也好！久闻虎驾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一生中从未遇见过敌手。我仰慕久矣，今日得见，快为生平。”钟六慨然允诺，转眸却见会仙楼后一道蓝色的烟火破空而起，当下脸色微变，拱手对王平说道：“但今日此地耳目众多，人影幢幢，在下素爱清净，何不另约时间、地点，共谋同欢？”

言毕，低声说了一个地方。王平听在耳内，不禁一楞。钟六微微一笑，挥手反身飘遥自去。

王平来不及挽留，见钟六潇洒自去，心下大为焦躁。忽然从远方把目光移开，瞪着下面院子深处的黑暗厉声喝道：

“你等已经在此骚扰多日，犹不甘心，已经该死！某家风尘仆仆南来辛苦，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平生最希望见到之人，却被你等这干破人坏了大好兴致！你等扪心自问，是不是很应该马上去死？某家在此大笑三声，声音一停，如还胆敢停留者，就别怪某家的刀对他不公平了！”

王平昂首纵声长笑。笑声里，他全身的骨骼隐隐鸣响，没有人可以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在月光下如蛇，扭曲突起。

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已经有了行动。七八条人影飞快的从阴影里飞身奔出，朝不同的方向窜去。但更多的地方，依然声色不动，毫无变化。

只看见一条长大的人影，凌空一闪，用一种没有人能相信的、猛禽般的奇特身法，沿着院子四周的墙壁一路滑翔过去，一阵强劲的衣袂带风声里，刀光闪动。还没有掠出十丈，已经有二十多个人惊起跌落，流着血，惨呼着倒了下去。

继续有的人惨叫着倒下，也有凶悍的反击和亡命的逃窜在四下凌乱的进行。没有兵刃相交的铿锵，却到处都是凌空劈下的刀光，飞来飞去的刀光，刀光匹练般在暗夜里纵横。

瞬间，刀光一收，天地一片恢复了寂静。深深的庭院里，除了暗夜扑来的寒风里充满浓浓不散的一股血腥味外，依然星月在天，月流如水。

正厅的门咿呀一声开了。尘儿静静的举着一只烛光走到门槛处，轻轻的叹息一声，道：“看来，这里是不能呆了。大哥，这就走么？”

王平大踏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低声喝道：“走！”

两人腾空而起，掠墙离去。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