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远远近近的半空中,不时地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谁都知道野鸡岭和其他地方一样又要临近旧历新年了。过完元旦我家就开始忙起来了,请财神、祭祀祖宗、蒸年糕……母亲要比平日格外忙。父亲还是照例擦拭器皿、写春联,不过他今年却忍不住对着灶间烧火的我说;“你表哥今年怕是来不了了,欠咱家的六千块钱……这时他听到母亲从外面抱柴禾回来的脚步声,他马上不说了,依旧低下头细细地擦拭着器皿。
这也难怪父亲提起表哥,因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表哥总要带着自家产的猪肉、粉条来我家。来了放下东西就帮我劈柴、打扫屋子。临走时,我家除了送些过年的东西,母亲总要偷偷塞给他一些钱。表哥是个魁梧、结实的汉子,高高的身材,有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清澈的大眼睛流露出率真、淳朴的性格。他是那种只会埋头肯干,从来不愿表白自己的那种人。尽管他不爱说话,但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他用高粱杆编成的鸟笼,非常精致小巧。鸟笼的窗棂全是用刀破开的高粱皮编织在一起的菱形图案。他和我一起到河里钓鱼的时候,一边悠闲地瞅着河里的钓竿,一边顺手拔下一棵芦苇。用手掐断两头,不一会儿,一艘用芦苇叶做船身、芦苇杆当船桨的小船,就从他的手里起航了,小船顺着风,转眼就驶向远方。我不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心灵手巧、憨厚老实的人,为什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一个疾病缠身、无家可归的人?
表嫂是大舅家几乎花掉所有的积蓄,用将近八万块钱,从十里镇魏家娶来的。表嫂魏晓丽看上去很漂亮,细长的身材,两道弯弯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媚人心魄的眼睛。早在表哥没结婚前,母亲就听人说过魏晓丽在镇子里是个风流、讲究吃穿享受的女孩子。母亲当时曾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舅母却听信了媒婆的话,一口答应了这门亲。另外表哥虽然很勤快、手也巧。可是他的性格有些懦弱、不善言辞示爱。曾处了几个对象都先后不欢而散,为此还闹了许多笑话。比如他和女友一块上街,他从来不会主动挎着对方的胳膊,老是很腼腆地跟在后面。男女在一块儿,总是没话找话说。也往往是对方问一句,他就简单的答一句,有时人家故意开个玩笑,他就紧张的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窘迫的只会抓抓头皮,然后把桌子上的一杯水全咕嘟咕嘟喝光了。他的胆子也很小,有一次,女友领他到朋友家去玩。走到门口的时候,冷不防从门旁的狗窝里突然窜出一只大狼狗,张牙舞爪向他们狂叫……女友只是本能地向后面躲了躲,而他却吓的捂着脑袋拔腿跑远了,其实那条狗是用铁链子拴着呢。就这样魏晓丽很快进入了表哥的生活里。
然而不到半年,舅母就从十里镇来到我家,开始向母亲数说儿媳妇不好;说她不是出去打麻将,就是打扮的像天仙似的经常回娘家,家里的活一点也不伸手。母亲看见舅母一边说一边脸上现出愧疚、无奈的神情,还不停地摇头叹息。她就几次三番把责备的话全咽下去了,只好连连安慰舅母。就在舅母走后不久,我陪着母亲来到大舅家。还没到门口,表嫂就满面春风的老远迎上来,到屋刚坐定,她就吩咐表哥去买菜。“好久没看到姑妈了,这些天早就想过去看看您。一直没腾出工夫。”她说完把母亲拉到炕头上,又顺手递给我一盘水果,像变戏法似的那般麻利、自然。“姑妈,您胃病还经常犯吗?”她带着关切的笑容轻轻问母亲。这时我看母亲刚进来时那道紧锁的眉毛稍稍放开了些,她边用拳头轻轻地捶了几下胃部,边故作轻松的对她说;“老毛病了,吃多少药也白搭。”表嫂接着说;“前几天,我托人打听了一个好方子,据说很灵验的,不少人都吃好了。我还按着方子配齐了药。这几天就想给您送去,不想姑妈先来了……”。“有那么神吗?我的试试。”母亲不由得往表嫂的身边靠了靠,忍不住打断了话头道。表嫂亲热地抚摩着母亲的手接着说;“您先吃吃看,要效果好,我再多抓几副。要没感觉,我再给你留心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子。”母亲感激的回道;“那让你费心了,要没空的话,就算了。”“这算什么事呀,姑妈千万别放在心上,几副草药也花不了几个钱。算我们晚辈该敬的一点孝心。这时母亲又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微笑地对她说;“哎,我们迟家不知那世修来的福,娶了你这样能干的好媳妇。我哥去世的早,秋生这孩子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而且勤快、手也巧。就是太老实了,不爱说话。外面和家里的事侄媳妇要多照应些……”表嫂好象猜透了母亲的心思,她依旧满面春风的拉着母亲的手说;“看姑妈说那里的话,像秋生这样心眼实在、又很勤快手巧的人。现在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倒是我有许多毛病。再说,两口子过日子那有碗不碰碟子、碟子不碰碗的?只要谁都让一让就过去了。您说呢?姑妈?”母亲被表嫂的一席话说的心花怒放,只是一个劲的赔笑着。等表哥把菜买回来时,母亲再也闲不住了,表嫂拦了几次也没拦住下炕的母亲,娘儿俩一块儿进了厨房。
过后几年中,我再也没听到有关“表嫂”家的事。也许是真的和好了,也许是舅母和表哥不愿说。表哥添了女儿后,母亲去看了,我正好出门不在家。回来才听母亲说起。但母亲似乎不那么高兴,说舅母一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睡觉的炕很凉。她说了几句忽然停住了,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不说了。大约过了四五天,我到表哥家看舅母和孩子。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咣当一声巨响!像是一块玻璃样的东西砸碎了,然后孩子也被惊哭了。我忙闪到虚掩的窗户旁边,偷偷向里面看;“你这个挨千刀的!死木头疙瘩!我当初算瞎了眼,怎会看上了你!?你要有本事,像面粉王一样挣个大钱,就领个小姐回来,老娘也心甘情愿把你供着!”表嫂往日的柔和全不见了,柳眉倒竖着,像两把刺人的利剑。她好象还不解恨似的,又走上前左右开弓给表哥两记耳光,把正哆嗦着嘴唇想说话的表哥逼到了墙角。那两记耳光不像是打在表哥身上,却像是打在我的心口上,我差点喊出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想给你那老不死的娘拿钱买药,没门!……后面的话,我就听不清了,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似乎表哥也捂着脸哭了……我赶紧溜到舅母的房间,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只见炕头上有一个用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怪物缩立在那里,地上到处是秽物。要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我都认不出是舅母了。但那眼神呆滞、发散,一点没有灵性。我喊了半天,她只是木然的点点头,像不认识我一样。刚才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现在忽然窜上来了。当我几步冲到西屋时,只见屋里一大一小都在哭,一个躺在炕上哇哇大哭,一个蹲在墙角捂着脸默默地流泪……
从表哥家回来,我的心情一直很压抑,觉得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通向光明的出口。正好这时远在省城的老朋友邀请我来玩,我便欣然接受了。在省城朋友陪我去了许多好玩的地方,也结识了不少的朋友。这样一晃就一个多月过去了。回来时,母亲说我胖了,也比过去精神多。接着母亲就向我说了两件事。“你走后没几天,你舅母就老了。”母亲显出无奈的、淡淡的神情对我说。我听了心里陡然一惊,或许是意料中的事,我只是和父亲一样叹了几口气。然而母亲随后的声调就有些异样的沉重,“冬冬,你想不到吧!你表哥得了不治之症——白——血病……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掀起围裙蒙上脸,趴在枕头上哭起来了……父亲见这情景悄悄拉了拉还一直愣神我的衣角。在另一间屋子里,我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话里,得知表哥已离了婚,孩子归了女方。还听说那女人很快又有一个新家。父亲说完这些,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我看你表哥那孩子也真可怜,离婚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住在镇子里一个废弃的房子里,我和你母亲去了几次让他到这里,他始终不肯。爸爸现在也想通了,你看是不是把你买电脑的六千多块钱拿出来,我在陪他到省城找一个好的医院,或许还能治好。”父亲说完看了看我,我赶忙跑到里屋让母亲把存折拿出来。这时父亲也跟到里屋,又添上一句;“你表哥来了,一定要说能治好,咱在省城有熟人,还花不多少钱。”
第二天,我正在屋里给友人打电话,隔着窗玻璃我看到院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身子好象有些疲惫的样子,和父亲一同进来了。我放下电话后,才看清是表哥;但他和过去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个子虽然很高,但背已经驼下去了,原先白里透红的圆脸,现在变成了一张没有血色的长脸;两鬓和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的连成一片,颇像受惊后的刺猬毛一样怒张着。木然的脸只有眼珠偶尔转动几下,才证明是个活人。“表哥你……你怎么变成……我说不出话来,浑身上下像被人从后面浇了一桶凉水,从头直凉到脚跟。那一晚,我是强装出笑容,一口一口把饭吞到肚子里……
入夜,我再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位身材高大、有一张白里透红脸庞的少年,一起和我提着鸟笼在春光明媚的小树林里欢笑追逐……不知什么时候林子里刮来一股风,把表哥卷走了,我满世界里呼喊寻找!不知找了多久,才在一处悬崖的边上,看到一个模样颇似表哥的人,一只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摇晃着,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上面的那块岩石,满脸胡须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被岩石划破的伤痕,那双眼睛绝望地望着我。可我的手,不管伸的多长,也够不着那只摇晃的、有些颤抖的手……
今天父亲的话,又勾起了我的回忆,让我梦到了刚走不久的表哥。我一次次问自己;表哥会平安回来吗?……望着窗外零星划过静谧夜空的烟花,我在心底默默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出现表哥那样的悲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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