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宋雪渔于冉

发表于-2005年12月04日 凌晨1:43评论-0条

宋雪渔的故事很短,你不妨一边悠闲地喝着茶,或者来杯咖啡什么的。你杯中的清茶或咖啡喝完了,宋雪渔的故事也完了。这时候咖啡和茶的香气,似乎还弥散在空气里,但故事里有没有“味儿”呢?我不知道。

两年前,宋雪渔还是我的一位朋友。现在如果我到五里村,或是到县城,最害怕遇到他。这并不是说他面目如何如何狰狞可怕,而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看到他一回,晚上就会浮想连篇。就是我写这篇东西也有借此摆脱的想法,我承认这个念头多少有些自私,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过要是有人看了这个故事,并不仅仅当作小说来看,就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至于其他的我就顾不上了……

我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认识雪渔,好象是在三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里。那天是在县委当新闻干事,我本家的大哥招待的。人到齐了之后,大哥指着座中一个稍胖、身材中等、年龄近四十岁的人,对我说;“这就是住在城外边五里村的宋雪渔,很有文才,你以后应该多请教请教。”大哥说完又把我介绍给他。那个稍胖的中年人忙站起来,一边嘴里不停地说道;“久仰……久仰……,一边把手伸出来,我也笑着把手递过去。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雪渔的酒量很大,也很健谈。我这时才看清他的相貌。他是个圆脸,两鬓和下巴上的胡须密密地连在一起,眼睛并不大,但右眼好象比左眼稍高一点。两眼直视的时候,这个缺陷还不十分明显,要是在旁边斜视会现出自负、轻蔑的神态来。他住的那个五里村,我的本家二叔就在那里。那天酒喝完了,大哥还带着戏笑的神态对他说;“雪渔老弟今晚别走了,让大哥安排安排你,给你找个小姐让兄弟这个老处男开开眼。”他听了右眼瞪大了,现出轻蔑的神态、不屑于顾地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堂堂的五尺须眉怎么会干出如此之类……”他的话没说完,屋里的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我没有附和着笑,我想诗人是不可以嘲笑的,他有自己的爱情观。也是在那次不久,我从大哥的嘴里知道,雪渔不但是个单身汉,而且家境贫寒,双亲也先后故去了,他的一个姐姐远嫁在外地。

大约是那次聚会以后,有半个多月光景。他来找我,那天我正好不在家。县城的大哥给我在珠海找了个工作,那天就是商量着工作的事情。晚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到家后母亲就告诉我,说有一个稍胖的人来找我,只在家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还留下一沓东西放在我桌上。我赶忙走进里屋,一眼就看见写字台上面端端正正放了一摞捆好的稿纸。上面一张小纸条写着;“敬希贤弟雅正,雪渔兄再拜”的字样。我用剪子绞开线绳,才看清是些诗词之类的稿子,都用清一色的小楷工整地书写。我大约翻了翻,足有四十多页。但我多年不写诗词,就是早些年写的那些东西,也完全是个人消遣、信笔取乐罢了,那里懂什么诗呀。但人家已经送来了,我又盛情难却。只好担着虚名,似懂非懂地逼着自己一首首细看。我得说实话,我那天看到下半夜,也没看出什么来。他的那些句子,我总是弄不懂。诗要抒情言志,可我的神经却找不到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些歌谣罢了,但真正好的歌谣岂非一般诗词可比呢?然而我又后悔了,又想诗歌是贵族文学,或许我的平庸眼睛,是看不到里面更深的东西。这样想起来,我的心才安稳了,也打好了主意,当个“好好先生”不是很好吗 ?。

四五天后,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拿着雪渔的文稿,又在当地随便买了点给二叔的东西,搭上了一辆去五里村的车。下车后我就径直来到二叔家,不巧叔叔婶婶都出去了,只有八九岁的小儿子铁蛋看门,那孩子来过我们家,还认得我。我把东西放下后,就让铁蛋给我带路。铁蛋蹦蹦跳跳领我出了院门,没走多远他就在一座三间草房前停住了,他扭头对我说;“大哥,这就是了。”那孩子说完连个招呼没打,又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这时我才发现,雪渔家的东西两面都是新盖的砖瓦房,单单夹着这样一栋破旧、低矮的草房,显得十分寒酸、土气。走近房门时,我还看见两面山墙都用一些粗大的木杆子支撑着,远大于我在路上想象的贫寒,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大概是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宋雪渔一脸灰黑的出来了,他带着有些发窘、无奈,而又高兴的神态对我说;“老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昨晚看书太晚了,我还刚刚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到屋里坐下,又顺手拿了几本书给我。“你先看会儿,我刚做好饭,锅台老是冒烟,要不早好了。”他说这话时,我才看清雪渔被烟熏黑的脸上,那双眼睛也被烟尘呛的发红,怪不得我刚进屋时,闻到一股烟味,后窗还敞开着。他说完出去了。我翻了翻书,里面的东西不是我喜欢的,我就放下了。这时我才看清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通土炕上面,靠东面山墙放了并排两个木柜,前窗的旁边有一张写字台,上面有一台彩电,还有一些书杂乱地堆在那里。我想;在这样清寒的条件下,这个人能够矢志不移地搞创作,不管结果如何,其精神是令人钦佩的。不过我又想;倘是天生的“怕水”,却非要潜到水里,那结果不是被水淹死,就是偶尔挣扎几下,也好不到那里去。我正这样暗自思索,冷不防雪渔推门进来了,他一面拿着湿毛巾擦脸,一面挨着我坐下了。“我的那些稿子写的怎样?”他坐下后就急急问我道。“我那里懂什么诗呀?给我看不是明珠暗投了。”我笑着回道。他听了显然有些不高兴,先前的笑脸似乎僵住了,但马上又挤出笑容道;“你说哪里话,尊家兄在我面前提到你,说贤弟的文章有大家气,不日就会声名鹊起。”我听了忍不住要笑起来,我只不过看了些书,给大哥改了几篇小东西,至于文章我是写过几篇的,但从没给人看过,这并不是什么故做姿态,而是写的不好就扔掉了。但我看到雪渔的眼睛里那种期待、渴望的神气,我的心软了,只好把肚子里的话咽下去了,急忙改口道;“虽然文才谈不到,但眼光多少还是有一点。”我边说边从那摞文稿里,抽出几首诗来道;“像这首〈黄昏〉,就写的不错,无论是立意、还是结构,都不落俗套。语言也极富有韵味,读起来很上口,有一种音乐般的感觉,还有这一首也很好……我这样说着,还装出陶醉的样子,读了其中的一些句子。果然他满面笑容,两眼笑成了一条线,急迫的打断我的话道;“贤弟果然有眼光,不是那等庸俗之辈。我有好多诗,不少名诗人看了,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那个有名的叫“僵尸的歌手”还给我来过亲笔信呢。”他说完连鞋没脱就上炕,打开木柜开始翻找起来,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什么信函之类的东西出来。他转过脸来,带着一丝自嘲、无奈的神情对我说;“东西太杂乱了,不想找的时候,却偏能看到,想要找的时候却像大海捞针一样难。”“是呀,这样的情况我也经常有。”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道。我刚说完,看见他从木柜里搜出一摞稿子,还有一个证件下来了。这是“小城之秋”杂志社发给我的会员证,他郑重地递给我,我边看边惊讶地说道:想不到这样名牌杂志如此厚爱,老兄不屈。说完我又看他拿来的文稿,这是一篇连载章回小说,翻了翻里面都有回目。我又翻回来细细看了起来,大约看了足有七八页后,我觉得这是一篇难得的好稿子,但我总觉得里面的笔法、语言,好象在那里看见过似的,可一时想不起来,好象是明清艳情小说的路子,里面还有些“性描写”。我正要说出我的疑问。却不料雪渔先开口道;“这篇稿子不错的,不光素材好,我还加了些性描写,这样才会更吸引人。”他说完仍期待地望着我。“雪渔兄才高八斗,我刚看了个头,就不想放下了,你这篇东西寄出去会马上一鸣惊人的。”我很快换了心悦诚服的样子说道。没想到,他听了眉头却皱起来,右眼瞪得圆圆的,脸上现出轻蔑、不屑于顾的神情愤愤地说道;“可恨那些有眼无珠的编辑,兄寄去了多次,都石沉大海,可惜咱们中国有多少像兄这样的人才被埋没了。就是隋唐时代的陶潜,当年所遭遇的冷落,何尝不和我一样呢……”他说这些话时,两鬓和下巴上的胡须也跟着颤动。我听了连连点头,可心里暗自疑惑;东晋的陶公何以生在隋唐,正想说出来却猛地拦住了嘴,或许是他的不屑压住了我,或许是我的天生腼腆让我锁住了嘴。我当时还疑心是我记错了,毕竟看书少的很,怎敢乱说话呢?

离开五里村之后,我当时没有想到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雪渔真正的交流。现在我一直后悔,我不断地批评自己;当时我为什么不撕下伪善的面孔,说些真话。虽然我也知道那结果一定没什么效应。可要是说了,现在我心里就不会这样的内疚不安了。那天回到家的晚上,刚刚在床上躺下,大哥的电话就打来了,他让我今晚准备一下,明天就走。我来不及想其他的,匆忙找了几件换洗衣服,还在包里加了几本书。第二天早晨,我告别了父母,驱车来到了县城。在车站候车室里,大哥把在珠海铁哥们的联系电话,以及他让我交给那人的信件都交待清楚了。我们又谈了些别的,大哥说他最近要忙起来了,县里马上要撤县变市,把临近县城的青河、五里两个村子划到市里。说到五里村,大哥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急忙问我;“昨天我给你去电话,叔叔说你到那里,你到那里干吗?”我就把到宋雪渔家的前后情况都说了。没等我说完,他就长叹一口气,用手拍着膝盖对我道;“都怪我一时糊涂,连累了你,以后遇到像“宋雪渔”那样的人,千万不要理睬!他写的那东西,给我看过,我当时就把老底揭了,世上偏有这样的人,明明是抄袭别人的,还厚颜无耻的到处炫耀。人都是傻子吗。唉!过去的宋雪渔不是这样子的,现在的人变的多快……”我刚要说点什么,这时忽然听到了候车室外面响起了一阵由远而近的汽笛声,大哥推了我一下,我们就拿着东西出去了……

到了珠海,我很快安顿了下来。大哥的朋友给我安派的工作不错,薪水也丰厚。就是那里的天热的要命,吃的东西也清淡的很。不过外面有许多好饭店,但价钱昂贵。那里的夜生活很丰富,大哥的朋友领我去了几次酒吧、夜总会,但我天生厌倦喧哗、浮躁。所以最后我还是躲在公寓的灯光下,看些别人都已经厌倦的书。这样一晃就到了年关。我请了几天假,在当地给父母和大哥买了些土特产,就离开了珠海。四五天后,我到了家乡的县城,下车后,我的眼睛有些迷惑了,虽然是老地方,但眼前的车站不是我离开时的旧车站,而是一栋漂亮、壮观的大楼,红色的楼顶,上面是尖圆的俄罗斯似的圆葱头,墙壁是清一色的奶白色贴面瓷砖。出了站台,眼前盖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楼群。我在无比的喜悦中,拎着东西转了几个弯,找到了长途汽车站,在候车室里,我买了张最后一趟回家的车票,就坐下了,想给大哥打电话,又怕他不让我回家,再说父母焦急地盼我回去团圆,所以就放弃了。看看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就惬意地靠在椅背上默想。却冷不防被一阵喧嚷声惊醒了,这时我看见几个青年妇女朝我这边跑过来,没多会儿,在她们的背后跟上来一个蓬着头发、满身油污的人,那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和些馊味。破棉袄敞开着,棉裤腿全用绳子扎住,两只脚上穿了两样鞋,一只是老头鞋;一只是脚尖开了口的皮鞋。“给你钱,老子想和你睡觉……老子想和你睡觉……别跑呀……给你钱……”那个疯子一手举着不知从那里捡来的五元钱挥舞着,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还没有喝完的啤酒瓶,一个劲地冲那些妇女嚷……我听了声音有些耳熟,再仔细看那张路过我面前的乌黑面孔,我一下子惊呆了;他分明是我离开前见过的雪渔!我有些不相信似的又看了看;一定是他无疑了,只不过面目全非了,先前的圆脸变成了长瓜脸,两鬓和下巴上的胡须又长又密,几乎盖住了整个脸,两腮完全瘪陷下去了,只剩一张薄薄的肉皮牵扯着。右眼的眼珠好象死鱼似的,只偶尔眨几下,左眼好象瞎了,浑浊的看不清眼球。我当时忍不住喊了几声;“宋雪渔……宋雪渔……”,希望能印证一下,然而那个疯子连头也没回,依旧嚷着去远了……。这时旁边的人都奇怪地望着我,有几个人还一边看我,一边捂着嘴笑。他们的样子,是把我也当成了”疯子”。

到家后,我还没来得及休息,家里就接二连三的来人。大哥接到我消息,第二天全家就来了,我高兴地把带来的东西送给他,他一面爱不释手地把玩,一面跟我闲聊。我也想借此打听一下宋雪渔的情况,但看他的神态,我知道他早就把这个人忘了,或者压根儿不愿谈。因为他在几次谈到青河、五里村时,都说些城市改造、土地征用老百姓发财之类的话题。下午刚把大哥全家送走,五里村的二叔和铁蛋也拿着东西给我父母拜年来了。二叔还是老样子,但穿了一件崭新的皮甲克,满脸都是笑。我乘父母出去张罗饭菜的空隙,急忙向他道;“二叔,你们村里的宋雪渔现在怎样了?”他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儿,看到铁蛋在旁边吃苹果,他马上用手拍了拍头皮,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铁蛋领你去的那家?”我点了点头。他马上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惋惜、厌恶的模样慢慢地说道;“大侄子,你说的宋雪渔在我们哪儿都叫他宋呆子。本来这孩子心眼并不坏,但不知怎的,却变成了疯子。有些人书念多了,能干大事。有些人书念的越多越傻,这宋呆子就是例子。前些年他写通讯报道,很不错,县里有些人很看上他,谁知将要闹上去的时候,他却惹了麻烦。到五金商店买农具,嫌人家怠慢他。人家态度不好,你就忍着点,至多不买也罢了。可他回去就写了稿子投上了,稿子播出后,那家商店的经理给气的要死,开了一汽车农具拉到门口……这几年听说不写了,据说捣弄写书,但一直没看到书出来。笑话却有;把自己的破房子起了个什么“二斋——轩”,我们都不懂的字样。今年五里村有许多家的土地被征用了,他也得了四五万块钱。我寻思和他死去的父母关系不错,就在别的村子里给他物色了个年轻的寡妇,那小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还能干。把条件一说,人家满同意。回来我就跟呆子说了,没成想……”“后来呢?”我把脑袋凑到二叔跟前,“你别着急,后面可气的事多着呢。”二叔笑了笑,我忙把茶水递过去,他喝了两口,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回来我跟呆子一说,他先是听我说人长的漂亮年轻,就恨不得明天接回来成亲,等我说到是个寡妇,就立时满脸不高兴,冲我来了一句,你想是句什么话?”二叔故意笑着问我。“什么呢?我想不出,你说吧。”我疑惑地回道。“他说;你凭什么侮辱我的人格,拿人家喝过的茶叶来敷衍我。接着又是那些什么窈窕素女,君子求什么的话来……我气的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摔门出去了。后来本村的温嫂打上了主意,给他介绍了一个据说是临县来这里打工的大姑娘,那姑娘是长的好,但怎么看有妖气。再加上温嫂那张死人能说活的嘴,呆子一看就迷上了,等他姐姐知道了也晚了。他们认识还不到一星期,连个结婚证也没打,就开始张罗结婚。当时还有好心人劝他把结婚证办了,而他却说;“真正的爱情是神圣的,钱算什么……”说到这里,二叔又喝了几口茶,但脸上的神情慢慢严峻了起来,慢慢说道;“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子是个老手,听人说好象在夜总会干过。她借着买家具、电器的机会,把钱骗到手,就一去不回头了。你想钱都骗光了,连开春种地的费用都没有,他能有脸出去吗,这一气就疯了。”“村里没人管吗?亲戚本家也应该出来帮帮。”我悲凉地问道。二叔听了我的话,好象没听懂似的,现出无奈、讥笑的口吻道;“现在谁还管这些事?有钱有权的时候,大家都是亲戚朋友,你要落到没钱没权的地步,就是死在大街上,别说亲戚朋友,就是狗都正眼不瞅一下。”“有那么严重么?我不相信地说道。“怨不得你不知道,你在城里呆长了,农村的事就忘了,现在虽说乡下的日子好过多了,但物价也高起来,人也跟着涨价。说成一门亲事没个十万八万的下不来。现在小子不值钱了,姑娘多了准发财。你想呆子那俩钱盖房子都不够,还谈什么……”我听了这些话沉默了,直到现在还沉默……

过完春节,我又要上路了。这回我特意在县城里转了一圈,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想看看那个过去、也许并不怎样的宋雪渔,但在心里又很不愿意见到的那个疯子。但我转了一圈很失望,我连他的影子也没寻到,或许是死了,或许是在一个并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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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肖景儿点评:

虽然是再发作品,但确实精彩,推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