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不如倾力一搏，先得黄金者为胜
金陵会仙楼的终朝唱乐喧天，每日笙弦聒耳出名。似水流年里，往往是以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就是风雨暑雪也不减少。
在酒楼门前有一扇由木料扎成的两层彩楼欢门，前面正中突出一个平面作梯形的檐子，每层的顶部都结扎出山形的花架，其上装点有花形、鸟状等各类饰物，檐下垂挂流苏……高大触目，供人观赏。
门首采用了宫室庙宇所专有的建筑样式，门边设两根朱红华表柱，还排设魏晋以后官至贵品，才有资格使用的杈子，杈子是用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用以拦挡人马。
门前站着两个伙计，他们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对前来的客人拱手齐胸、俯首躬腰的殷勤相让。到了灯火辉煌的晚上，常常有数百名浓装艳抹的青楼女子，聚坐在约百余步之长的主廊上，以待酒客的呼唤……
五彩耸立彩楼欢门使客人未入酒楼前，就感受到了一种华贵的气魄，进入酒楼内，更可感到其壮美，在楼内天花板上有凸出的覆井，并以花纹图案为装饰，这种名为藻井的木建筑装饰格局，以前也只有皇家贵冑才可以使用。
只要你一入座，凡是下酒的羹汤，尽可任意索唤，即使是十位客人，每人要一味也不妨，等待应声招呼的过卖、铛头（小二），对酒楼里的上百品菜肴，都能传喝如流，从来不会有违误。酒未到，则先设数碟的看菜，待举杯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
一个地方只有名胜，恐怕终会令人索然无趣，但如果有了这样弦歌不绝、美女如云、佳肴好酒、服务细微的酒楼，就肯定能拖住客人流连忘返的脚步，特别是那些很喜欢也很会花钱的男人。当然，江湖里的传奇在这种环境里发生，自然就会更加令人神往。
今天也是如此，门口的伙计开工前，照例喝了两口提神酒，腰上扎紧了宽宽的腰带，所以挺着胸脯站在门口的时候，更加显得满面红光，精神抖擞。
还不到黄昏，伙计尚有闲余，所以很有心情的瞪着眼睛，对着街道的两头来回观望。这个时候，他们虽然尽是盯着街上羞怯怯走过的小妇人们，但脸上还是摆出一种恭敬的神色，像是在等待着贵客光临，除了骨溜溜转动的眼睛例外。
戌时前后，长街尽头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明显可以看出的是，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所以马车虽然奔驰甚急，却没有惊扰街上的行人。
门首的伙计精神一振，不免更加提足精神。只听健马一声长啸，车把式将手中的丝缰娴熟一提，马车正正停在会仙楼的彩楼欢门下，两个伙计抢步迎了上去，陪着笑开了车门。才一招面，伙计们的上身就僵硬起来，两腿却微微发颤。
从马车上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身穿一袭粗布黄袍的虬髯大汉，一双眼睛神光闪动，须眉飞扬，顾盼自雄。
伙计双手抱拳，抖声苦笑道：“远……来……辛苦，请……里面坐。”
大汉哈哈一笑道：“某家何曾走远过，你小子莫非就忘记某家了？”
伙计抖着嘴皮，往日里俏皮话成串的嘴里，一时半时空荡荡的说不出个什么来。幸好，大汉并未理他，兀自站在车门旁，等着第二个人走下来。
第二个款款走出来的，是个一身纯丝的黑袍，楚楚含笑的少女。她一走出车门，伙计不禁眼睛一亮，却更加连话也不会说了。
大汉摸出一锭银子丢在车座上，带着少女，昂然走进酒楼后一进院子，登上会仙楼中专门招待贵客的独立小楼。奇怪的是，自大汉进入酒楼，一路上就再也没有来招呼了。
大汉和少女走进寂静无声的楼里，空空的楼上，除了桌子和椅子外并无一人。大汉微微一怔，突见楼中的一面板壁无声滑动，露出一道很窄的门出来。一推门，里面竟是一间设计精致的密室和三个人。
钟六微笑着坐在铺着柔软皮毛的木塌上。旁边是目露精光的梅三，他正伸出手，等着侍立在一旁的个个在慢慢的往杯子里斟酒。
梅三抬头看着进来的虬髯大汉，嘴角突然露出一点微笑，道：“前度王郎今又来？看见你，我就知道今夜的会仙楼老板一定将整夜难眠了。”
尘儿口快，抢先问道：“为什么？”
梅三微笑，慢悠悠的接着说道：“会仙楼的招牌金光灿烂，自然刀子就是一流的快、狠、准，可是据说三秦王平刀子更玄乎，还来不及眨眼，进来酒楼的八条汉子就亏出了人命，这刀法可就不同一般了，你让人家这老板怎么能不愁眉苦脸？”
尘儿咯咯一笑，对着王平作了个鬼脸。王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梅三问道：“什么事？”
王平道：“抢酒喝。”说完，他已突然出手。单掌先虚空一抓，又倏然沉下，闪电般刁住梅三面前的酒杯，顺势就往回收。
梅三的脸色微变，却没有直接扬手去抢，而是轻轻一拍桌面，桌上的青瓷酒壶猛然向上直直跳起，尖尖的酒壶顶准确的撞向王平捏住酒杯那只手的曲池穴。梅三的双手随之闪电般伸了出去。
就在王平曲肘正待将酒杯送到嘴边的时候，肘底微微一麻，五指不由的一松。梅三的手指一勾，酒杯滑入他的掌中。另一只手正好接住落下的酒壶。
王平倏然勾手翻掌，正好轻轻拍在梅三那只端酒杯的手掌底部，酒杯再次腾空而起。
两人的手疾速伸向空中的酒杯，掌指相交的瞬间，两人均以指代手，在方寸间颤动拨打，连出精妙的招数，电光火石之间，各出了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着数十招变化和数十下必杀绝技，神鬼莫测，险到极处。
两人招式翻滚，鹘起兔落，却见对方都能一一化解，妙到毫巅。反击凌厉，不差厘毫，不禁都耸然动容，心底骇然，隐隐生出一股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意思来。
突听耳际一声长笑，一旁含笑观战的钟六忽然探身伸手，一掌闪电般的伸入二人掌间，一提一送，酒杯被一股极为强劲的劲力一激，嗖的一声再次直冲上天。钟六飘然回掌，劲成浑圆，刚劲突转为阴柔的暗力，酒杯划空落进他的掌中。
王平、梅三一楞收手，再转身欲抢，却见酒已经倒入钟六的口中。
钟六轻轻叹道：“原来鱼蚌相争，渔翁得利，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两位还有心斗下去吗？”
王平哈哈一笑，在桌旁大马金刀的一坐，伸手取过一杯酒，仰首喝下，然后说道：“某家喝酒，自然会自己取来。和梅三相争，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
梅三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何况我视你为朋友，自然不生防备之心。”
钟六道：“可是，并不是每一次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朋友。对吗？个个？”
个个天真的一笑，说道：“先生说的有道理。”
梅三怒道：“他是你先生，你自然是要说他有道理。你知道我是谁？你又知道他是谁？”
个个再一笑，道：“先生是当世英雄，梅大侠也是当世英雄，王大侠更是当世英雄。三位前辈，都是小子非常仰慕的大英雄。”
尘儿听得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她笑盈盈的指着个个说道：“钟先生真会收弟子，你的弟子嘴巴好甜，他们家帽子铺的生意一定很好吧？”
个个的脸红了。
钟六莞尔，缓缓说道：“这少年不是我的弟子。我门中有弟子身陷大牢。这少年义气为先，不顾自身安危，前来通风报信，实在令人钦佩！你们来之前，我刚问完具体情况，也没让他离开，正好让各位见识一下这位有情有义的好少年！”
个个的脸更红了。
“好小子，确实不错！会喝酒么？某家敬你一杯！”王平拍案而起，不由分说的将一杯酒递将过来。
个个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三秦王平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他接过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恭恭敬敬的把酒杯放回桌上。
王平笑道：“的确不错，如果钟六不收你做弟子，你就跟某家到大西北做刀客去，在某家的三秦大地上，好酒、好女孩多的是，可不像江南这些小妮子细条妖气得不爽快！”
个个眼睛一转，见尘儿一脸的好笑，脸又一红，躬身道：“可是我想我要跟你去，那会很容易醉的。”
王平说道：“哦？”
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干脆一本正经的站在一边不在说话。众人一楞，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梅三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直截了当的说道：“今天我喝得很多了，可是还没有醉，不妨就说说正事吧。”
钟六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确实很需要曹大将军遗留下的那笔黄金，而且志在必得。”
梅三嘿然冷笑，并没有否认。
王平略一沉思，立刻明白了梅三今日出现的原因，却道：“某家本来不想多事，何况是故人的黄金！不料，昨夜我在离开曹大将军府第的路上，竟然和会天涯凌风摄月手和大搜魂掌的神秘高手遭遇了。他们一共三人，什么也不说，就是一味的执意缠着某家，非要某家把曹大将军遗留下来的黄金交出来，真是失心疯了！任某家如何解释也不听，于是动起手来，虽然砍了一个，伤了一个，某家也险先吃了一亏！嘿嘿，看来这黄金某家要是不要，那不是显得胆虚了不成？”
“魔教也出手了？”钟六眉头一皱，和梅三对望了一眼。
王平目中精光闪动，侃侃而谈道：“不过，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却是，钟六先生到底同不同意某家当日所说的，彼可取而代之？如果先生点头，愿意和某家南北呼应，这区区的百万两黄金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先生需要，某家助你一臂之力也行。”
梅三猛地饮尽杯中酒，冷笑着道：“也好，就算多了一个王平，我同样志在必得。不知钟六先生如何打算？”
钟六略一沉吟，扬眉说道：“好！不如大家都以这黄金之争为局，倾力一搏，先得者为胜。王平，你与我之间的争执也在此一局里决定去向，无论谁先得手，对方就听凭胜者驱使，如果是梅三先得，你我只有听天命，各在南北，江湖一生终老罢了。”
王平冷冷道：“江山易主的大事，你竟然看做这般儿戏？无怪乎南唐故土，拱手相让！”
钟六脸色一紧，半晌才缓缓说道：“也许我是有些儿戏，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王平道：“你认为某家今天不应该如此说你不成？”
钟六点头道：“晚唐以来，历经五代十六国，南唐之亡，最主要的还是百姓们厌倦了七十二路烟尘、二十四家反王这样的动荡！如今，天下承平，百姓正想休养生息，何苦？”
梅三高声道：“此话极好！我一生在市井间行走，钟六之语，确实顺应形势命运。”
王平眉须箕张，摇头道：“非也！大丈夫顶天立地，大可自己创造天时人运，如果像小民百姓一般不但会装醉，还会装糊涂，不仅活着的日子就不会太长，也丝毫没有什么意义！”
钟六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当然有很好的理由，这和我半生的惨痛经历大有干系，日后你自会明白。不过，我们暂时不争论这些是非得失。而目前这一局之争，君意如何？”
王平击掌，昂然道：“当如你所言就是。”
梅三闻言，表情变得很严肃的说道：“王平，在下还有一言，需得今日在此与你当面说明，你听明白后，选择退出也还来得及，这样我觉得对你更显得公平一些。”
王平道：“你说。”
梅三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纵有通天测地的神功，这一役，你孤身一人参与进来，天时、地利、人和均处于下风。而你的赌注关乎你毕生的追求，所以希望你冷静的考虑清楚，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
王平突地展颜一笑，说道：“你说这些话，足见布衣铁笛的胸襟光明磊落，某家确实心领。不过，某家也不是三岁孩童，岂会轻易应口承诺？某家的五百弟子昨夜已经星夜启程，快马南下，今天的黄昏已经渡过风陵渡，再次换马南下，两日内必可抵达金陵。我自有人马，相信实力不下于两位。”
梅三略略一惊，耸然道：“你莫非事前就已经预料到此刻的决定，否则为何调动大批人手疾速南来？”
王平哈哈一笑，接着道：“非也。魔教无缘无故找某家的麻烦，某家非和王三棒那个妖人会上一会不可！某家调动人手，只不过预防魔教的死缠烂打而已。”
钟六微笑，说道：“好！既然如此，我等击掌为约，各施神通。”
闻言，三只睥睨江湖的手掌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伸出来，毫不犹豫的击在一起。
钟六看了一眼王平，殷殷说道：“魔教为患江湖数百年，根基深厚，教中高手数不胜数，其中长老一级人物的功力，更是深不可测。你与之争锋，尚需珍重，不可轻敌。”
王平点点头，朗声说道：“大丈夫活在世上，如果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枉称英雄。”
钟六和梅三对望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赞赏的笑容。钟六转头凝视着王平，忽然问道：“我有青稞美酒，君若不惧大醉而归，不妨尽夜痛饮如何？”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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