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革命时期的逃亡一麦田

发表于-2005年12月08日 晚上8:10评论-1条

他走在乡下的夕阳中,我的父亲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说过,腰圆肩宽的他站在我父亲面前就好象被锯矮了一截似的。然后是我父亲对他的一番嘲讽,他点头哈腰地低三下四地在小道上溜走。二十年后,当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目睹眼前的一切时,他没有意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失魂落魄。他叫周云庭。

当我的记忆涣散地分布在大脑的时候,周云庭曾在恍惚之间被绊倒在我的记忆里,他面色铁青地挣开许多人莫名其妙伸过来的双手,蜷缩在一个很邋遢的角落里。他那很破旧的衣服被一层层暗灰的血渍覆盖,他贼眉鼠目地警惕着像水一样流过来的人群,胆战心惊。我父亲和周云庭在小时候就是对头,周云庭在八岁的时候曾仗着自己一身浑身满是力气成功地把我父亲揍倒在地上,我七岁的父亲一身单薄,一把手抓上去可以轻易而举地抓住我父亲的翘起肋骨,周围的人们爆破似的笑声使我父亲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创伤。在他们的童年里,我的父亲一直处于一种劣势状态,那个在极度贫穷的年代能够达到周云庭那种体魄真是实属难得。所以我父亲被周云庭打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我祖母忙碌的身影总是穿插在堂屋和生产队的地里,因此常常忽略了我父亲的行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外边一次次被一些孩子压倒在地上,她强颜欢笑地对待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所以我父亲在他的成长岁月里,他格外肆无忌惮地成长。唯一遗憾的是他的身体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压迫着似的,没办法顺利地成长,以至于他在敌手面前总是一副懊恼的模样。

一九六八年的时候,天空中覆盖着黑压压的云。周云庭走在我们小镇的一个角落里,十六的他摆出一副成人的架子,他无师自通地学会和街道上到处张贴大字报的人一样把脚步迈得充满自信,身体的摇摆节奏仿佛风吹落叶的情景。他开始回忆起前两年独自离家出走时成功地在马路上截获一辆卡车的事情,能够搭上卡车是他过去在晒场追着几头牛,从薅牛尾巴上的绒毛获得的经验。

十四岁的周云庭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几个比他高一年级的同学,摇摆着双手去拦截一辆咯咯咯地颠簸过来的卡车,那几个同学就好象伸开双手展翅翱翔一样。司机果真把卡车停靠着马路的旁边,几个孩子怒气冲冲地走上去,嘴巴里喷射出一连串的豪言壮语,说:

“我们要去北京见毛主[xi]的,你拉还是不拉?”

一个稍微大的孩子,表面上目光迟滞,但语气丝毫不示弱地说:

“不拉的话,今天你休想走!我们可是要去见毛主[xi]的。居然不拉去见毛主[xi]的人,你知道后果吗?”

司机师傅脸上堆满了肥肥的微笑,他在几个孩子面前手忙脚乱地指东画西,好象对几个孩子负责般地指引去见毛主[xi]的线路,这样他才能表现出自己对毛主[xi]同样也是忠心耿耿。他敏捷地走上前拉开车门,然后回过头说:

“司机房还可以挤挤,坐两个人,其余的两个就在后边的车厢吧。”

几个孩子点头示意,就迅速地在卡车上面爬上爬下。那时候,周云庭无比羡慕那几个学生可以乘坐卡车去北京见毛主[xi]。他沮丧地走在路上,田野上哎吆哎吆的叫喊声使他留恋往返,痴迷心醉,但比起乘坐卡车的气派他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不甘。

没过几天,他们学校的批斗会让周云庭狠狠地过了一把瘾,学生们张牙舞爪地惩治平时对他们和蔼可亲的老师,几个老师都被抛东西似的被抛进校园的池塘里,学生们喊齐口号一二三,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而后是岸上一群稚嫩笑声混杂在一起,唧唧哇哇。那时候,周云庭开始为自己没有出行而感到十分满意。他见人就说:

“程道令,刘法军,还有王立玉他们几个去见毛主[xi]了,这样的场面他们赶不上喽!”周云庭暴露着牙齿笑得喘气已经十分困难了。他看见我的父亲时总是快步走上来一只手搭在我父亲的肩膀上,说:你小子最近做什么了?有没有去修理几个老师呢?

我父亲浑身哆嗦着,慌张地说:“我没,我没有。”“胆小鬼”这样的场面可要及时锻炼,你没见咱们的学校的老师现在那副样子,见老子就浑身发酥。周云庭在我父亲面前颐指气使地说道。那种口气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口中蹦出。周云庭习惯在其他人面前夸大自己的岁数宣称是某某某的老子,实际上村中更多的老人宁愿称他是屁股上屎沫子还没掉干净的屁孩。

三十年后的一天,周云庭真的没有料到自己是如此的落魄。刘法军胜利地在我们这儿一所中学教书,程道令成功地教着他最拿手的物理,令他更沮丧的是那时候不起眼的王立玉现在已经是中学的校长了。每次,程道令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周云庭如同我父亲在周云庭面前炫耀自己的两个儿子似的。他的晚年是在一个破败不堪的瓜棚里度过的,孩子们经过瓜地的时候都会对他嘲弄一番,这个面红耳赤的老头的脸庞像一个晒干的红枣一样。没有子嗣的周云庭在瓜棚里也算安详地度着他的晚年。

那一天,周云庭看着几个比他的高的学生顺利地跑到北京去见毛主[xi]了,这令他无比羡慕。他一直在筹划着自己的计谋。一天,他的姑妈提着一个南瓜来到了他家,他姑妈说这几天北京要来人了,来带咱们去那儿见毛主[xi]他老人家了,据说是北京那边来的卡车来接咱们去的。他姑妈的话令他坐立不安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幻想着自己在北京见到毛主[xi]那一刻时的幸福样子。他问他姑妈:

“是不是学生也可以去啦?学生不占坐位的……”

他姑妈指着那个老南瓜说:“赶快那去煮吃了。”而对他的询问则表现出一脸的置若罔闻。这个上了岁数的中年女人对她侄子的打击是致命,她不清楚那时候去北京对他侄子来说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一件事呀!那几天,周云庭忐忑不安地在校园中闲逛,昔日端详着课本的老师们都在操场上做着复杂的动作,从远处看,一群被晒成漆黑的人像一根木炭棒一样地矗立在那个炎炎夏日的阳光下。这时候,宋九令慢步走过来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像拉了一车货物似的气息奄奄,他不像前些天的宋九令了。如今,他手中没有那包含丰富知识的课本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疏通大便池子的一截木棍,他的嘴巴气若游丝地吐着干燥的空气,表情已经痴呆。周云庭急步上去一把拉住宋九令,说:“现在我就要去北京了,你知道吗?去北京,北京……是去见毛主[xi]的啊!”他激动地向宋九令吐露着他的心声,昔日对他们苛刻的宋九令在那一刻除了挥舞着双手说——好,好,好……之外他又能表达什么呢?宋九令在挥舞双手的时候,那截木棍漫不经心地从周云廷的头上掠过,还没等他向周云廷说对不起的时,一个少年的拳头富有震撼力的甩了过来,周云廷气急败坏地说:

“日你娘的,你是怎么搞的,找死呀!这是大便棍子,拿回去捅你娘去……”

可怜的宋九令像个知错的孩子一样,慌乱地用手去拭掉洒落在周云廷身上的粪水,令他没有想到是周云廷一把手反扣住他的双手,疼得使他嗷嗷嗷乱叫。“老子真想废了你,……”说着说着,他一脚踹在宋九令的屁股上,人像发出的箭一样地窜了出去。周云廷双手交替着拍打,然后指着走远的宋九令说:你他娘的小心着哦,下次我不会饶过你的。那时,宋九令对他要去北京的事实表现令他有些心有不甘,他很想向人们说明他是真心想去北京的——去见毛主[xi]的。他沮丧极了,烈日当空炙烤着他和操场上的一群老师。他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刘法军和程道令他们在该多好呀,可以一起修理那几个老师了。毫无疑问,他对自己的势力单薄还心存一丝忌讳。

现在看来,他保留了少年时的懦弱。程道令对他的嘲笑曾经伤害了他,使他奋不顾身地提着菜刀在镇上追赶着拼命逃跑的程道令。他扬气手中的菜刀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由于他那虚张声势的样子使他在程道令屁股后面追了几百米后,程道令就逃之夭夭了。他苦不堪言地说:“老子就是没有儿子,怎么了……”最后,他像一堆废品似的躺在镇上的角落里,嘴里发出一阵阵含糊不清的辱骂。从那以后,程道令的教师形象在学校里狠狠地被打折了,他那铁青的脸庞显示出来的威严抵不过刘法军对学生们的一句吆喝。当我父亲遇见周云廷时对他的调侃令这个中年男子的自尊受到严重的伤害,更使他悲愤的是我和我弟弟的出生,两个孩子的身体光明磊落地呈现在周云廷的眼前时,这个男人就好像文学作品中所说的那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对儿子的渴求成了宣扬自己性能力的一种武器,在无数个夜晚,他顶着窗外欢快的月光使劲地折磨着自己的老婆,那个昔日风骚的女人在床上发出一阵阵大喊,对于周云庭来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她娘的哪儿还有大喊大叫的权利呀。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周云廷看出了苗头,他果断地认为他的老婆不可能为他生出一个标榜自己的武器了。那个下午,他从别人那儿领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这使他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面对他过去的对头,面对嘲讽,那个三岁孩子始终拯救不了他慌乱不堪的内心。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野外的瓜蓬里,傍晚的夕阳投射过来的时候,这个年迈的老人宠辱不惊地守望着他的二亩瓜地。他领养的儿子像抛弃家中的废物一样驱赶他到野外的瓜地里,他那个无能为力的妻子也在几年前对他恋恋不舍地撒手西去了。

我开始回忆过去的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是他对自己这辈子的一次诚恳的总结。他在刘法军和程道令还有王立玉们走后的一个星期,他姑妈所说的卡车果真来了,这令他十分感动。他搭上了那次的便车顺利地到了北京,据他后来说的那样,毛主[xi]在向他们挥手,毛主[xi]在向他们问好,毛主[xi]向他们……事实究竟是什么,没有人清楚。他回来以后,肆意向周围的人们说他在北京是多么地幸福。当他遇见刘法军们的时候,他的话题可以顺理成章地展开不止一倍,因为他们有了所谓的共同语言。用他自己的话说是:

“给他们说,还不如给猪说,他们没见过毛主[xi]啦,说了他们也听不懂的。”他昔日一扫而光的自信在这个闪亮的话题上找了回来。当人们问起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说了:“给你们说你们也不知道。”而是,“你们听不懂的,给你们说还不如我给猪说。”

也就是在那时,镇上的几个老师在悲哀中离开了那个他们已经呆了几十年的小镇,开始躲到了乡下。起初,莫名其妙地少了老师没有人在意,终于有一天,当周云庭看不到宋九令的时候,他冲进了人流中开始嚷嚷宋九令的名字。这时,人们才意识到老师们已经躲了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手提鱼叉开始在人群中破口大骂,说,抓到他们一定用鱼叉挑断他们的腿不可……

后来,几个中人开始在乡下寻找那几个逃跑的老师,他们整日手提鱼叉的模样像寻猎似的。这几个中年人炫耀着他们肥沃的肌肉,说抓到那几个老师后就有好戏看了。他们把衬衫和裤腿都卷得老高,干脆利索的样子,在村中快步走着。那些老师们的家具早已经被砸得稀碎,就连他们藏在衣柜中的衣服也毁于一旦,被火烧成一堆灰。

有一天,宋九令蹒跚着两腿走在荒芜的乡间小路上,他的身影在夕阳中晃晃荡荡,像一棵野草一样衰败。他哀怨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十年的疲惫,他的眼神开始浑浊不清了。那时,一个手提鱼叉的中年男子在水渠上傲慢地走着,眺望着乡间的小路上,中年人敏锐的眼光看到走在小路上的周云廷,他举起鱼叉开始在小路上飞奔,勇猛地劈开黄昏沉闷的空气。他用自己肥壮的身体堵住了瘦弱不堪的宋九令,大声吆喝:

“你他娘的,我看你今天能逃到哪儿?即使跑到……我也把你拉出来。”中年人边说边一把手紧紧地卡在宋九令的脖子上,用膝盖顶宋九令的屁股,要他快走。而后,宋九令被带到学校广场的一个角落里,一群人借助漆黑的夜色开始心怀鬼胎地折磨着这个曾经举着书美妙地朗读课文的教师。混乱的手呀脚有还有错乱交叉的木棍呀在宋九令的头上飞舞着盘绕着,这个在夜幕中的老人用自己残余的力气开始了一番哀求,对他的哀求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理会。这群人要他交代那几个老师的下落,这样也许可以从轻发落!

宋九令无奈地在黑夜中摇摆着头颅,哀求着说:“我实在不知道啊!”那一夜,究竟什么时候放走了他,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了。就连暮年的周云庭也记不起来了。

那些天,镇上的人更热衷于寻找那个几个老师的下落。他们的鱼叉是一件有力的武器,在别人眼里没有人敢惹这几个年轻人。那时,周云庭在雨中像个老人似的批着一张破烂的塑料纸在街道上行走,他迟缓的脚步使人毫不怀疑地猜测他是逃亡中的某个老师。雨水模糊了周云廷,同时也欺骗了周围的人。突然,有一个中年人从街道上横了出来,放开步子追雨中的周云庭,胆小的周云庭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于是撒腿就跑。他听到后面有人喊叫道:站住,一把年纪了还跑得像个兔子……周云廷更是没命似的跑了起来,塑料纸雨中哗啦哗啦地响着,他的脚步已经不再迟缓,反而利索起来。那个中年男子在雨中大喊大叫,终于在一个胡同里追上了逃命似的周云庭。当走投无路的周云庭转过身后,令他大吃一惊,原来追赶自己的竟然是他的姑父。

现在,这个无奈的老人像一把稻草一样若有若无,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是个只会躺在瓜地的老人了。反刍上来的记忆像一把锐利无比的匕首一样开始缓缓地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切割。痛苦不堪的表情像雕刻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他复杂的情素在别人眼里一眼就可以看出。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12-8 21:25:4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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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曾是刀客点评:

先锋,这个在上世纪80年代在中国文坛上出现最为逼真的字眼。那些作家们在后来才知道他们创造出的辉煌。但老一辈的先锋作家在经历了“雾中突围”,“马尔克斯的经典语式的临摹”,还有“元小说形式的模仿”几个姿态后表现出了先天不足,这一点还可以从先锋派衍生出来的“晚生代”可以看出。毫无疑问,先锋姿态就是一种对抗姿态。——作者语。

曾是刀客点评:

一麦田是一个我所认识的、最年轻的、叙述语言最成熟的小说写手。
他的作品不动声色而又世故成熟,笼罩着一种冷峻而幽默的怀旧氛围,也许是一种生命的忧郁、也许是一种命运的哀伤、也许是一种黑色的冷笑、也许是一种难言的痛苦。
如人饮水,耐人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