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秋风痕(第二十九章)空杯之水

发表于-2005年12月14日 下午5:14评论-0条

月光如镜,夜凉如水。几点孤星忽明忽暗地陪伴在月影之侧。抬眼望去,穹隆浩瀚,银汉无边,夜色下的浮华城市,依旧不懂世态的炎凉。人心不古,红尘难老,又有谁可以真的看透沧海桑田?

叶小小心地扶正玫瑰花歪了的叶片,问:“可儿,你这花是在哪儿买的?花团锦蔟,多而不繁;娇嫩鲜活,芬芳却又不浓郁。真是羡煞人也!”

“晕!你怎么说话文绉绉的?这是我刚引进的新品种,名为钻石玫瑰。如果你喜欢,明天去我花店取两盆回去。”

李简摸着下巴说:“钻石玫瑰?好名字。可儿,云飞,我希望你们的爱情如钻石,璀璨夺目,永恒不老;似玫瑰,香艳美丽,爱意长存。”

云飞一抱拳:“承你吉言,多谢多谢!”

李简摆摆手说:“这声多谢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我和云飞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

“你们都忘了?临去美国的时候,梦柔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可儿照顾好。小宇更是面提耳命,让我好生看着云飞,别让他欺负可儿。弄的我晚上做梦都听见她在叫救命。这段日子为了筹备你们的婚礼,我的腿都跑细了。明天一过,我就可以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交给杨先生你了。而我也算是功德圆满,可以高枕无忧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谢你我去谢谁?”

“呵,李简,你知不知道你很过分?人家拿你当朋友,你却视我为麻烦。你该打!”我装作不高兴地说。

云飞笑着说:“其实我巴不得你早点把她交给我,对于我来说,她可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而是炙手可热的宝贝。也亏你读懂了我的心,这么快就让我如愿以偿,理所应该是我说谢谢了。你就甭客气了。”

叶小边涂指甲油边说:“你哥俩说的高兴,有没有看见有人的脸已经开始发绿了?我提醒你们,还是说点正经的吧。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还差不差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到时候才知道着急,这种事情临时抱拂脚是不行的。”

我拍了拍脑袋,凝思了一会儿说:“应该没什么了。让我说给你听听:喜帖是李简帮我发的,绝对不会有错。酒宴已经按照杨伯母杨伯父的要求订好了,至于其它什么礼数之类我们也都记得了,还有一些必须的东西徐伯伯一会儿给我拿过来。除此之外,我不觉得差什么了。”

叶小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差什么了。”

云飞笑着说:“如果一定要说有所欠缺的话,那就是差一个美丽的新娘和一个潇洒的新郎了。”

叶小向云飞皱了皱鼻子:“就知道臭美。”

李简翘着二郎腿说:“既然是万事俱备,可儿,那就谈谈你的感想吧……就先从上次见公婆的事情说起。”

“你还说!杨伯伯说了,他还没有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很了解我了。我还以为是云飞告诉他的,谁知道竟是你!你说我什么不好,偏偏说人家的糗事。你真够狠的。”

“没有什么不好啊,这叫欲扬先抑,和《孙子兵法》上的欲擒故纵差不多。你不懂就别冤枉好人,我这是在帮你。”

“帮我?有你这么帮人的吗?什么坏事到你这儿来都改邪归正了,没听说过。”

叶小晃荡着两只手说:“别狗咬吕洞宾哦,他是真的在帮你呢。要不然,伯父伯母怎么会这么急着让你过门?就是因为有那些糗事垫底,他们才那么喜欢你的。还有,我提醒你,不要再杨伯伯长杨伯母短的了,你应该改口了。小心两位老人家听了不高兴。”

李简打了一个响指:“就是啊,一点规矩都没有,我真担心你以后怎么做人家媳妇。”

云飞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得!你们别欺负她口拙,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啊!”

“我们欺负她?兄弟,你的苦日子就要到了,你还这么不知死活?她不让你进门睡觉的时候,可别抱着我哭。”

叶小嗔了李简一眼:“大喜的日子,什么死啊活的,一张乌鸦嘴!”

我哼了一声:“你现在才知道他是乌鸦?其实你早就该看出来了。自以为是朵花,其实是只乌鸦,只有你这个近视眼才当他个是宝贝的瓜。”

我的话音刚落,叶小和李简笑成了一团。

云飞摸着我的头,开怀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叶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云飞……你……你别只顾着笑,快去开门。”

“有人敲门?我怎么没有听见?”云飞边走边说。

我打趣道:“下这么大的雨,又打着响雷,你当然听不见了。只有兔子的耳朵才会听见细微的响动。你又不是兔子,听不见是很正常的事情。”说完,我冲叶小扮了个鬼脸。

“你骂我是兔子?那你是什么?难道,你是只大灰狼?或者,是一只老虎?”

我慢吞吞地说:“我?我当然是……是一只比你小一点点的兔子了。”

“幸好不是老虎,母老虎。”李简凑在叶小的耳边说。

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凌风?”

云飞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落入我的耳朵。我一愣,不由自主地向门口望去。

凌风像刚游过泳的人一样,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爽的地方。他的目光直视着我,热烈而狂野。

云飞热情地招呼:“快进来,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打伞?”

凌风没有说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依然没有变,还是那样的我行我素,还是那样的我痴我狂。我暗暗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了云飞。

云飞宽厚的笑了笑,说:“凌风,有什么话你进来坐着慢慢说,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那么客气。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你和可儿慢慢聊,我就不陪你了。小小,你和李简去楼上帮我整理一下明天要用的东西吧。”

我对云飞微微点了点头。

凌风慢慢走进客厅,站着没有说话。他的脚下迅速积下了一滩水渍。

叶小一股烟的溜上了楼。

李简和凌风打了个招呼,转身和云飞离去。

我把一叠干毛巾递到凌风手里,笑了笑说:“怎么湿成这样?是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下这么大的雨,你何苦来着。”

“还是你最了解我。”凌风低低地说。

我一笑而过,说:“有什么事情等一会儿再说,你先擦擦水吧,别感冒了。坐到这边的沙发上暖一暖。”

“是不是很意外?”

“没有。你不来我才会感到意外。”

“为什么?”

“因为你是凌风,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

“有些事不用我记也永远不会忘的。你说过要来参加我的婚礼你就一定会来,是不是?”

凌风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你还是没有变。”

“你不也是一样吗?彼此彼此。”

我们相视而笑,气氛顿时缓和起来。

“明天才是你的婚礼,可是我今天就来了,你不觉得奇怪?不要对我说,你的好奇心已经被你的歌声腐蚀得一干二净了,那将让我大失所望。”

“既然你来了,你就一定会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既然你会主动告诉我,我又何必多费唇舌?”

凌风叹了口气:“可儿,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如此聪明又如此谦逊,如此锋芒毕露又如此善解人意!”

我微微一笑:“我是怎样的人早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也将为人妻,为人母,相夫教子,奉养父母,和别的女人一般无二。凌风,为我祝福吧,我将会对你心存感激的。”

“会的,我一定会祝福你的。原本我是打算明天来的,但是公司临时有任务,要我和徐敏明天去浣州。那边新开了一家分公司,需要我们去做新业务……你是知道的,我虽然和徐敏离婚了,但是在生意上我们还是合作伙伴,我无法推辞。没办法,我只有提前把我的贺礼送给你了。”

“你有这份心我就非常开心了,形式上的东西,咱们不要也罢。”

凌风笑了笑,把一个狭长的锦盒放在我面前,说:“那怎么行!一生只有这一次,马虎不得。”

我笑了笑,打开盒子,一支水晶发簪闪着光,神态安详的睡在我的面前。我惊讶地看着他:“是以前那支?”

“你怎么知道?”

“感觉而已。”

凌风点点头:“失去的东西我是找不回来了,但是,只要这支发簪还存在,过去一切就不是一片空白。可儿,我把它送给你绝无它意,只希望你偶尔想想从前,想想我们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想想那个叫凌风的男人。”

我没有问凌风是怎样让断簪复原的,因为那已经是和回忆无关和情谊无关的话题。

“如果娶你的人不是云飞,我一定不会就此罢手。可是,在他面前,我自惭形秽!你要好好爱他,好好爱自己。”

“我会的。”

“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他爱你的方式,厌倦了他宠你的态度,厌倦了爱情的唠叨,你就回来找我,我永远伸手向你!就算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老态龙钟,眼花脚软,我也会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和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情。这句话我这一生只对你说,可儿,我永远伸手向你!”

我感动地看着凌风,心里一片酸楚。

“你永远伸手向她?哼,恐怕别人不会领你这个情。”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我看着犹如从艳阳天里走出来的徐敏,没有说话。

该来的,永远也躲不掉。

凌风皱紧了眉头:“你来干什么?”

“哟,凌风,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曾经说过,要一起来参加可心的婚礼,你怎么都忘了?不过不要紧,虽然我们没有一起跨进这道铁门,但总算也凑到了一块儿,也不算违背诺言。再说这地方是可心和云飞的,又不是你的私人住宅,为什么我就不能来?这是哪国法律规定的。”

我不动声色地说:“来者是客。徐敏,你请坐。”

叶小抱着我的婚纱蹦跳着来到楼下,看到徐敏的冷着的面孔,她偷看了我一眼,转身就向楼上跑去。

“都要结婚了,怎么家里还这么冷清?莫非,这婚是不准备结了?不会还没有结婚就开始闹离婚了吧?可心,你没有那么倒霉吧?”

凌风剑眉一竖:“你不要没事找事。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那是可儿和云飞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哈,心疼了?轮不到我管,难道就轮得到你?凌风,你别痴心妄想了。人家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你还在眼巴巴的盼什么?想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小心点,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烫伤了嘴,连别人的牙慧也没法拾。”

我握紧了双手,没有说话。

“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来。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偏偏叫你来做人,又特别是做女人?嫉妒美好,仇恨善良,天生就见不得别人比你幸福比你强!只把一肚子脏水向别人身上泼,你就不怕遭报应?”

“怎么,听不下去了?我告诉你,这还是好听的,不好听的还在后面排队等着呢。别急,会让你一饱耳福的。如果你怕我伤了你的心上人,你最好赶紧走。不然,你会犹如芒刺在背的。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走了,在这里等一等,看一看,万一杨云飞不想要她了,你趁机捡个便宜卖个乖,搂着她回家,以解你多年的相思之苦,再也不用眼睁睁的看别人风流快活。”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徐徐说道:“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你举止端庄,高雅漂亮,又是有口皆碑的才女,我相信你的口德也不会比你的外貌差。不像那些发了疯的泼妇,出口就伤人。但如果你再这样说下去,修养再好的人也会误会你是金玉其外。”

徐敏得意的神色一凝:“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看你能狠到几时。凌风,你一定要留下来殉葬吗?”

凌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叶小畏首畏尾的跟在云飞和李简背后下了楼,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苦着脸看着我。

我淡淡一笑,把目光投向了云飞。

云飞脸上那一丝丝惶恐的神色让我的心突地一跳,我皱了皱眉,别过头望向了窗外那场突如其来的雨。

“哟,新郎官,看见我来了你也不招呼一声?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不会怪你的。也难怪,第一次做新郎的人,多少都有些紧张。只要你不是在紧张别的事情就好,你说是吗?”

云飞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我轻声问:“云飞,徐敏是客人,不要忘了和别人打招呼啊,免得落下口实,让别人说我们待客不周。”

云飞点了点头却半天没说话。

我皱了皱了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敏冷笑几声:“他怎么了?可心,我和你打赌,即使你杀了云飞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我看这样好了,你来问,我来答。”

我没有理会徐敏,柔声问:“云飞,你是不是不舒服?这几天你太累了,要不你先休息,这儿有我就行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的。”

云飞还是没有说话。

“我都说了他不会说,你怎么不相信我的话?你还是直接了当问我好了。”

云飞急急地接口:“不要!”

徐敏咧嘴一笑:“你这是在求我吗?我怎么听不出一点点诚意?”

云飞低了头没有说话。

“哟,这都怎么了?一个个都哑巴了?可心 ,你不觉得今天这里怪怪的吗?”

“不觉得。是你自己见怪了。”

“是吗?云飞, 你要是再不开口求我,我可就要说了。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

云飞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说:“徐敏,请不要说……算我求你了!”

我眉头一皱:“不要说?不要说什么?云飞,你有事情瞒着我?什么事情这么严重,你要开口求她?说给我听听,也许事态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严重。”

“我代他就说好了。云飞,是你的可心要听,而不是我徐敏想说,你不要怪我。”

云飞惶恐地摇摇头:“不要!徐敏,我求求你!不要说!”

徐敏哈哈大笑,一字一顿地说:“杨云飞,你也有开口求我的一天?当初你打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想要我不说?可以!除非你让蓝可心去死!做不到这一点你就永远不要开口求我。因为,你求,也是白求!”

一阵寒意从我脚低直冲脑门。

让我去死?徐敏,什么事让你如此恨我,要杀我而后快?

叶小往李简的怀里靠了靠,脸上一片惶恐。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只求你不要伤害可儿,她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的?那谁是有罪的?是我,还是你?”

“都是我的错。我只希望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哈哈……云飞,你在发抖?你害怕了?你在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好怕的。我说出来,没有人敢拿我们怎样。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做一对露水夫妻。”

夫妻?我不敢相信的看着云飞:“你们?夫妻?”

凌风插话道:“可儿,你不要听这个女人的挑拨,她的话十句有九句半都是假的。这个时候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存心找你的麻烦。你不要理她。”

李简摸了摸鼻尖,说:“徐敏,有什么话等过了明天再说不迟。如果你真的和云飞有什么过节,在这个时候也应该放他一马,毕竟这是他的终身大事。不要闹的大家都不开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说呢?”

徐敏看也不看李简一眼,把目光射向了我。

“云飞,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担。”

“你帮他分担?哈哈,可笑,可笑,可笑!可心,就算你有女娲补天之能,有颠倒众生之相,你也不可能为他分担一分一毫。”

“为什么?”

徐敏抱着手悠闲地说:“为什么?你想知道?行,看在你这么诚恳的问我的份上,我就大方的告诉你。因为,因为他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这个理由足够了么?可心,你自问有帮他分担的能力么?”

一颗重磅炸弹在屋子里开了花,震晕了所有的人。

窗外响起了一记闷雷。

雨,下得更欢了。

我蹬蹬蹬的后退了几步,依着墙壁站稳了身子。我一点一点的移动眼珠,慢慢看向云飞背后的人。李简双眉深锁,不发一言的在沙发上坐下,用手遮住了叶小可以放进一个鸡蛋的张大的嘴。而凌风忧虑地看着我,眼里是毫不做作的爱怜。

我看了看徐敏微微隆起的小腹,气若游丝地问:“她说的是真的吗,云飞?”

云飞紧紧地闭上了眼,逃开了我的目光。

“我不相信她说的话!云飞,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有没有听错?”

云飞不言不语的样子让我的心一点一点的下坠。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云飞睁开眼睛看着我,眼泪开始下滴。

徐敏摆了一个很舒适的姿势在椅子上坐下:“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们可以去医院做血液鉴定。手足之间的血液有可能不相同,但父母与儿女的绝对是一样的。这是谁也无法弄虚作假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陪我走一遭?”

我没有回答徐敏的话,揪紧了自己的衣襟,颤声问云飞:“是真的吗?她说的是真的吗?”

云飞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的头每动一下,系在我心上的秤砣就重一分。心被挤压得发出了呻吟,我却不闻不问。

“为什么?”

云飞再一次闭上了眼,眼泪不断下流。

凌风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他双手的力度让我单薄的身子在他手中如玩偶般的摇晃。

叶小把头埋在李简的胸前,许久没有抬起来。

李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用一双悲天悯人的眸子把我看了又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一次又一次的伤心。到最后,没有人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只有我自己感受到了那来自内心的撕裂。

很久没有说话的徐敏开口了:“为什么?其实很简单。没有听说过吗,家花没有野花香,最是偷期滋味美。可心,这一次可不是我设计陷害你,是你自己的男人不争气,主动找上我的。如果你要恨,就恨你自己没本事拴住他的心。”

“你胡说!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这样子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云飞不会这样对我,他不会!徐敏,你在骗我!你骗我!云飞是不会这样对我的,他不会!”

“我为什么要骗你?有这个必要吗?实话告诉你,那天我碰见云飞在酒吧里喝酒,就过去和他聊天。后来我和他一起回到宾馆,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巫山云雨,颠鸾倒风,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实际上我们也确实如此。怎么样,对我这个解释还满意吗?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问,我一定回答。”

“恬不知耻!”凌风咬牙切齿地说。

我把手轻轻放上云飞的额头,轻声问:“云飞,这就是你不告而别的理由?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这就是你的隐忧?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云飞的额头一片濡湿。

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夏天母亲脸上的泪水和她指尖那份刺骨的冰凉。命运啊,你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重复着雷同的情节和相同的不幸,还有那些一样的悲哀和一样的锥心刺骨。

“杨云飞,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说句话吧。你要,还是不要?我跟了你,自然事事都会依从你。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去做。说吧,是把他留下,还是让他胎死腹中?”

李简低沉的声音里是隐而不发的怒火:“徐敏,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的话请你出去!不要在这里显摆你那谁也不感兴趣的风流艳史。女人,还是自爱点好!”

凌风冷冷地说:“如果她尚有半点廉耻,她就不会到这里来胡闹了。女人中的稗草。”

徐敏的脸一寒,她看了凌风一眼,没再说话。

叶小慢慢靠近我,双眼盛满了泪水。她伸出的手在半路停止了前进,悬在空中,不知该何去何从。隔了一阵子,它悄悄的缩了回去。

我淡淡地笑了笑,扶着墙壁向门外走去。我的手指刚感觉到铁的寒凉,门开了,一个人山一般的向我倒了过来,他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

我木然地站着,没有躲避的意思。

凌风的手恰到好处的伸了过来,把我的身体挪到了门的另一边。

“徐伯伯!”

“爸爸!”

背后响起一片惊叫。我木偶一样的扭过头,木讷地看着躺倒在地上的人,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扑到徐辉的身上,惊恐地叫道。“徐伯伯,徐伯伯!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和我说句话啊,我是可心,可心啊!”

徐敏一把推开我:“滚开!我爸爸有事我自己会照顾,不用你在这里装熊样!”

我跌坐在坚硬的地板上,臀部阵阵刺痛。

云飞焦急地说:“徐伯伯有心脏病和高血压,他这个样子一定是犯病了。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应急的药!”

“没有,爸爸身上没有药!云飞,现在该怎么办?你是医生,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我求你了!”

我呆呆地望着徐辉,想起了他在公园里说过的话。

“你不要动他,让他自己醒过来。心脏病犯了的人最忌挪动颠簸,最好让他躺在原地,等他自己醒来。”

屋子里除了一片浑浊的喘气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徐辉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了眼环视了众人一圈,艰难地抬起软耷耷的手,无力地指了指我。

李简把我扶到徐辉身边,说:“可能徐伯伯有话要对你说。”

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徐敏狠狠地剐了我一眼,把头别向了一边。

徐辉的脸色蜡黄,额头上布满了胡豆般大小的汗珠。他张着嘴噗嗤噗嗤的直喘气,像一个破旧的漏气的风箱。“可……可心,我……我都听见了……”

握住徐辉冰凉发颤的手,我哀戚地说:“徐伯伯,你先不要说话,好好躺着。等你好了,可心天天陪你唠嗑,你想听什么想说什么都成……好不好?”

徐辉吃力地摇了摇头:“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我很难过!我……终于明白你……你说过的话了!孽缘未了,恐怕你……你还要受苦……”

“徐伯伯,你千万不要这么说。缘来缘去,人聚人散,那都是我的命,我不怪谁。如果你不忍心看可心孤苦无依,你就快点好起来,你知道可心是不能没有你的……”

徐敏哭着说:“爸爸,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任性妄为,你就不会这样了!你不要生气,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要我怎么样都行。只求你不要有事,不要吓小敏,好不好?”

“小敏,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你说!不管是什么事情小敏都答应你!”

徐辉看了我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以后你…··不……不要难为……可心。她是爸爸的……的……最好的朋友。你……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徐敏用含泪的双眼看了看我,呜咽着说:“爸爸,只要你能好起来,小敏答应你就是……”

徐辉张大了嘴一个劲的出气,憋得青紫的嘴唇蒙上了一层灰一样的颜色。“可心……我……对……对不起……”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头一歪,没了呼吸。

看着徐辉的手慢慢从我手里滑落,看着他圆睁的双眼,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爸……”徐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抱着徐辉呼天抢地哭个不停,而我的心里却是一派说不出的宁静。

一张张泪水纵横的脸庞上写满了交错的哀伤,我总觉得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是什么?我究竟少了什么?我抬头四处张望四处寻找,徐敏哀痛的哭声和满脸的泪水提醒了我。我颤微微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眶。干干净净的手指上,干燥如已,没有半点湿润的痕迹。

我无声地笑了。

撇下屋子里各怀心事的人,我不声不响的向门外走去。

云飞和凌风尾随而出。

叶小追到大门口,李简从背后拉住了她:“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帮不上忙的。屋子还躺着一个,我们回去帮帮徐敏吧。”

叶小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可是……我怕……怕可儿出什么事。她那个犟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要是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那……那麻烦就大了!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换成谁也受不了啊!”

“有他们两个在,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可儿是个很坚强的女子,她不会那么傻的。回去吧。”

叶小看着浓重的雨帘,把头靠上了李简的胸膛:“和可儿比起来,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幸福了!老公,让我们就这样相亲相爱一辈子吧,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我们都不离不弃,相守到老,好不好?”

闻着叶小的发香,李简紧紧地抱住她,用力点了点头。

好大的雨!

好舒服的雨!

好痛快的雨!

我仰起头,张大双臂在雨中奔跑,一任冰冷的雨水流过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一任它们慢慢冰冷我的每一寸肌肤。

下吧,下吧!把这个错误的世界变成雨的世界,把这个悲伤的国度变成雨的王国!让无情的被雨冲走,让有情的在雨里重生,让黑暗的化作泥水,让美丽的遍地生花!下吧下吧,使劲的下吧!让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土崩瓦解,让这个是非颠倒的人间灰飞烟灭!

“可儿……可儿!你等一等,小心跌倒!”云飞和凌风的声音交替着传来。

我依旧张开翅膀在雨里飞翔。

下吧,下吧,我渴盼已久的雨!你尽情的下吧!你如此博大,又如此仁慈;你如此明澈,又如此豁达。我是你受苦的子民,我是被你遗忘的儿孙。请你把我弹跳的思想带走,请你把我美丽的羽毛打湿;请你淋瞎我明亮的双眼,请你断了我健全的四肢。我累了,我想要休息了!请你把我苦难的灵魂也带了去!

云飞喘着气拦在我面前:“可儿,快跟我回去!你是不能淋雨的,那样你会生病的!”

我没有说话。

回过头,凌风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特别的长,特别的暗。他远远地看着我,神情古怪而悲苦,像儿时我手里那个被做坏的泥人。

我仿佛听见他在说,可儿,回到我身边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相信我,我会给你温暖,我会带你去天涯海角,我会陪你一起腐化为泥,我会永远伸手向你!让我们做一对神仙伴侣,让我们永远不再分离,好吗?来,到我身边来!

誓言为何物?直叫世人苦。都是痴儿女,何必言太虚!我笑了,心里忽然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哭哭笑笑,聚散离合原本是寻常之事。只因为有了痴心痴情之人,它们突然就不平常起来。无痴无念就无悲,又何来心痛?

云飞拉起我的手,说:“雨太大,你不能再淋了!快点跟我回去,我不要你生病!”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说:“你是我什么人?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的身体要你来关心?云飞,我真的很奇怪,你还会担心我不能淋雨?你还会担心我会生病?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情说这种风凉话?你和徐敏的事情还没有完,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至于我生病与否,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就是我死了,也和你没半点关系。”

冥冥中,一个声音从天际传来,是佛的声音:死了,都死了。死得好,死得好!死了干净!死了痛快!你也去吧,我受苦的羔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去吧,去吧……

云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不,你不可能就这样和我断了关系!我们是一体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一如从前的关心你,疼惜你!”

“我们是一体的?你也知道我们是一体的?云飞,你这样说话不觉得脸红吗?一体之外却有他人,那叫什么一体?你说啊,那是什么样的一体?”

“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只知道我爱你!这一生我杨云飞只会爱你一个人!你原谅我也好,不原谅也罢,我都会寸步不离的守护着你,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

天被人捅了一个大窟窿,雨水如柱一样的喷洒,好像这场雨后将不再会有雨。

我绝望地摇了摇头:“晚了,晚了,太晚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太迟了,云飞,你明白吗?”

“不,还不迟!只要我们有心,只要我们有情,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没有可能了,云飞,没有那种可能了。放了我吧,让我回到我最初的出发点去。也许,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那里才有我理想的家园。放了我吧,放了那些不再被爱的心情。”

“不!可儿,我不会放开你!你忘了我们曾经说过,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的,你都忘记了?你都忘记了吗?就算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也请你给我一个去领死的机会。不要这样一声不吭的走开,不宣判我的罪行,也不让我有解释的机会,任我自生自灭,连死的权利都不给我!可儿,相爱一场,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那你要我怎样对你,我亲爱的云飞?明天嫁给你作新嫁娘吗?那徐敏呢,你预备怎么安置她?你又怎么安置她肚子里的孩子?不管不问?不理不睬?还是听之任之?云飞,她是我的妹妹,妹妹!你听清楚没有,她是我妹妹!既然你已经要了她,为什么还要碰我?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我,也说服你自己的理由!”

“我本无心,我本无意!可儿,我真的是无心伤你!要怎样才能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你告诉我,刀山火海,我都愿意为你去闯!你告诉我!”

我拨开云飞伸向我的手,轻声说:“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我也什么都不想要了。真的,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只要你放了我。我累了,好累好累!至亲人至爱的人的死了,我非但没有送他一程,甚至连眼泪我都舍不得为他流一滴!我怎么会如此吝啬?连一滴眼泪都不肯给他!街边的小狗小猫死了,我都会伤心半天的啊!为什么我这样的无情无义?云飞,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和畜生有什么区别?羊羔尚有跪乳义,难道我连畜生都不如吗?”

一记闷雷,一道闪电。这是一个充满了惊惧,黑暗,欺诈和污浊的世界。

我头上的丝巾一点一点的蹭到发梢,悄悄地溜到地上,顺着地上的雨水茫然远去。

终于自由了!终于解脱了!我听见它说。

“那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听见没有?”

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歇斯底里地说:“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肯认他?我为什么要顾及那么多?那些要命的责任,那些狗屁不值的自尊,究竟是些什么鬼玩意儿?他们不能吃不能穿,摸不着看不见,又不沾亲带故,我为什么要为他们付出那么多?虚伪,虚伪,这就是人性的虚伪!为了我曾经受过的伤害,我又继续去伤害另一个人,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不认徐伯伯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你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对不对?如果我们有通天之能,可以知晓未来,那今天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可儿,谁也不愿意看到今天这种局面,这不是你的错,它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你说这一切和我无关?”

“是的,是的,这些和你无关!不管是上一代的恩怨还是我们这一群人之间的纠缠,都不是你想要的结果。所有的错误都和你无关!”

“怎么可能和我无关呢?刚刚死去的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父亲!云飞,父亲的含义你懂吗?对我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你知道吗?要是以前我不那么固执,要是我肯宽容一点,愿意叫他一声爸爸,他就不会去的这么遗憾了。你说,这也和我无关吗?你看见了吗,他睁着眼睛断了气,他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可儿,要我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我?告诉我,你告诉我好吗?”

“原谅?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因为你并没有错。”

“别这样对我……可儿,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你就不要怪别人对你的方式不公平,你已经没有那个权利了。”

“我……”

“放我走吧,让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好吗?让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去。”

云飞扳着我僵直的肩膀,无望地问:“可儿,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我笑了。我说:“云飞,我唱支歌给你听,好吗?”

云飞呆了。

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天地间响起。

“凌风!”云飞回头,猛地狂吼一声,放开我向家的方向冲去。

我慢慢地慢慢地扭过头,看不见凌风伫立在路边等候的身影,只有一辆还没熄火的卡车停在他曾站立过的地方。

“凌风?凌风……凌风!”我连滚带爬地跑到车子面前。地上的积水飞花四溅,像我魂飞魄散的心。

车轮下安静地躺着一只手,微张的五指上悬浮着我那方浅浅蓝色的头巾。头巾在水中飘来荡去,像康桥的河底那条柔软的水草,更像是凌风在说:可儿,你的头巾!

慢慢的跪倒在地,我的心里是毁灭性的绝望。凌风啊,为了我那点已经快不存在的美丽,你却拼却了自己的性命,这难道是上天的安排么?是不是我们真的命该如此?第一次被你搂进怀里是因为那辆撞向我的轿车,这一次的永别,却是因为我那不值一文的纱巾!苍天啊,你告诉我,是不是这辈子注定了他要为我亡去?

我伸手拾起头巾,把它紧紧地系在凌风的手腕上,转身向夜雨深处走去。

凌风,把它也带走吧。没有发簪,它也同样不会让记忆空白。在另一个世界里,它将是我们相认的凭证。

我再一次笑了。

哀婉的歌声从我嘴里袅袅而出,像一首挽歌:“编一个摇篮,放在你的枕边,装一筐埋怨,温暖爱情的双眼;割一份思念,嵌进星星的天,风吹乌云散,梦却在冬季搁浅;裁一段时间,空白女儿容颜,芙蓉娇羞面,桃花依旧笑春天。啊……月黄昏,天色晚,独上西楼罗衾寒;心孤单,天涯远,秋菊开败雁不还;雪正浓,衣却单,长亭无柳魂已断;人沉醉,杯盏残,归去来兮过百年。呜……归去来兮过百年,雁不还……·”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听见有人在悄声哭诉。

“可儿,你怎么了?你想干什么?”云飞惊惶的声音听在我耳朵里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我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又迅速地回过头,向远处急驰而来的汽车飞奔而去。

“不!”云飞一声狂吼。

背后传来一片喧哗的雨声,还有雨哽咽的哭泣。

我柔软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以最美的姿势舞蹈一样的舒展开来,像家乡山崖上那朵盛开的野莲菊,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雨停了,风住了,四周一片光明景像。煦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一种懒洋洋的舒畅浸入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感受到了解脱的快感。

孩子一样的太息一声,我疲倦的心里灌满了风一样的自由。

当我的身体再一次和地面接触时,我的手磕上了街边的栏杆,于是,我听见了玉碎的声音……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我终于自由了!以后的日子里,我都会猫一样的弯在你的怀里,让你为我梳理我长长的头发。

人未老,玉先碎。那些天堂里的人儿啊,我来了!我戴着那个狗尾草编的花环来了!

我慢慢地合上了眼。

光亮消失,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安宁。

在坠入黑暗的一瞬间,两滴泪珠缓缓地滑下我的眼角,很慢,很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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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荆楚风铃点评:

个性鲜明,故事曲折,悬念重重。